第十八章

　　两天后的深夜，躺在岩洞里的牛二吕，听到陷阱那边出现野兽的惨叫声。他开始没有在意，深山里经常有动物惨叫，但离他很远，持续时间很短，有的只有一两声就消失了。他坐了起来，将砍柴刀握在手里，还后悔黄昏时坐在那里浪费时间，应该制作更多的防身工具。他分不清是什么动物的声音，这个自诩通晓山里情况的汉子，只能这样认为：
　　“不是豺狼和野猪的叫声，也不是松鼠和兔子的声音。”
　　他点燃一根干葵杆，在那根防身的木棒上砍了起来。他惶恐不安，挥刀砍着木棒时，总是砍不到位置。砍动的声音很大，还有回音，他不怕惊动受困的野兽，也不怕其他人发现。
　　他将削尖的木棒想象成一杆梭镖，有模有样地扛在肩膀上，但没有雄纠纠地迈步，步子反而很零乱。除了地势险恶走路要小心谨慎，他举着葵杆火，要防止茅草着火。他离陷阱越近，野兽的叫声越惨烈。野兽挣扎弄得茅草窸窸窣窣，树枝晃得稀里哗啦。他想立即冲过去，但又很害怕。贪婪的欲望使他往前走去，想到可以让家里人美食一顿，或者去集市卖到许多钱，他加快了步伐。可是他走得跌跌撞撞，有时荆条挂着衣服，反而耽误时间。此时他应该判明周围的情况，是否有其他野兽增援，可他不顾一切冲了过去，仿佛是去鸡窝里抓鸡，或者去羊圈里抓羊，喜滋滋的准备大显身手。他看到一只比羊略小的野兽，一条腿挂在陷阱的弯弓上，野兽很重，弯弓无法将它吊起来，野兽的三条腿在地上胡蹬乱踹。他没有将野兽视为一只狼，但认为它有狼一样的危险，他将葵杆火插在地上，也扔下砍柴刀，双手紧握木棒，高高地举起，狠狠地抽打下去。野兽的惨叫，啪啪的拍打声和他用力的喊叫，在山上响起了回音，不过野兽只叫了一声，其他声音持续了好久。他打断了木棒才停下来，他已经气喘吁吁站立不稳。他举着火把过来查看，发现是一只温顺的动物，就大声感叹：
　　“要知道是麂子，我就要抓活的。”他还自嘲：
　　“把它养起来，让它下崽。”但他又说：
　　“野麂子不好养，也没有配种的。”
　　他提着麂子反复观看，提得手臂酸痛才放下来。他估算麂子能卖多少钱，也咧嘴笑了，还说：
　　“比在生产队出工强多了。”
　　他重新布置好陷阱，还对它寄予更大的希望，并说：
　　“下次要抓到一头野猪。”
　　他躺在岩洞里，展开了无限的想象。他要布置更多陷阱，漫山遍野都是，要动员老婆和亲人来抓。他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他们弄到麂子，自己就少了捕获的机会。他想到那时能卖到更多的钱，还喜滋滋地说：
　　“不愁没有钱给儿子看病了。”他还说：
　　“要给七娘做两身新衣服，自己也要做，也少不了三娥和三品的。”
　　他噗噗地抽烟。即使呛得猛烈咳嗽，他也要说：
　　“有了钱，就盖一栋新房子，在生产队，在大队，乃至公社••••••是最好的。”
　　他没有说出更大的地方，一口必须吐出来的浓痰制止了他异想天开的吹嘘。浓痰还没有清理干净，他又胡思乱想了。村里的秀阿婆是他想得最多的，有了钱，就不怕她奚落，说他盯着她高耸且抖个不停的胸脯。他不只是要长久地看着它，还要摸它。他还想，要多少钱才能捏它，捏得她嗷嗷直叫。
　　他没想到要跟她上床，她没有谢七娘年轻，只是奶子大得惊人，还晃得厉害。据那些偷看过的人说，她的奶子大得像吹胀气的猪尿泡，白乎乎的。他非常好奇，很想看一下。至于其他过分的想法，他有很强的冲动，也不敢付诸行动，况且现在风声很紧，抓到了会受到批斗，在村子里难以做人。想到批斗他就胆战心惊，身子猛烈抽搐，还伤心地哽咽。
　　他骂了起来，先骂肖国才和李勇敢。他气急败坏，也用砍柴刀猛烈敲打石头，砸得火星飞溅。他骂得最多的是：
　　“娘卖×的。”以及：
　　“奶奶的个×。”
　　他痛恨黄叫五，用刀背击打石头时，还咬牙切齿地喊叫，火星大了许多，也射得更远。敲击声清脆响亮，远处那只闹腾了整个晚上的啄木鸟，也停止工作。他也这样骂着黄叫五：
　　“老娘卖×的。”但这句：
　　“老奶奶的••••••”
　　没有骂完就停了下来。他说起了那只送给黄叫五的鸡，还哭得很伤心，仿佛那不是一只鸡，是一头羊。他以失去一头猪那样的恸哭，诉说黄叫五贪婪冷酷和残忍。他像个泼妇，还涕泪交流，并哭诉着：
　　“吃我的鸡，反而收拾我，会烂肚子，烂肠子，烂屁股，烂••••••”
　　他想了想又说：
　　“全身都烂掉。”
　　他骂得口干舌燥，那只用刀背敲击石头的手，也震得虎口发麻。在反复吞咽口水也无法解渴后，他决定扛着麂子回去，并在家里喝足茶水。他想去抓鱼的小河里喝水，可那里很远，河水也不干净，那次他在里面拉了一泡屎，想起来就恶心。他想到李勇敢他们可能还在村子里，却依然往家里走去，越走越快。他决定悄悄地潜入家里，简单交待事情，喝够茶水就立即离开。如果他们没有在村子里，他会住下来，吃饱喝足后，扛着麂子去卖掉。他要去很远的矿山，那里不会有大队的人，工人也舍得出钱。他有时也这样想：
　　“让他们抓着算了，这日子生不如死，早了断早解脱。”
　　看到牛丰收屋子里亮着灯，他惶恐不安，感到呼吸不到空气。他腾出一只手在身上拍打，通过外力缓解恐惧的心理，也获取更多的氧气。他坐在那里看了好久，可是什么也看不到，更听不到声音。看到自己房子那边和小路上静悄悄的，他蹑手蹑脚地往家里走去，也左顾右盼，生怕抓捕他的人突然冒出来。可是他嚓嚓的脚步声清晰可见，还有粗重的呼吸声。他埋怨黑夜里太安静了——
　　“一点风也没有。”
　　他连屁也不敢随意放出，生怕暴露目标。在用力控制肛门，轻轻释放污秽气体，并认为没有声音时，放屁声响了起来，噗噗的像点响了浸水的鞭炮。他明知道放屁声不会传得很远，却吓得要死，他赶紧停下来，还伸手抓着屁股。剩余的污秽气体堵了回去，将肚子折腾得咕噜噜的，像一只蛤蟆在里面吵闹。在发现周围没有可疑的情况后，他决定将屁放完，免得回去后祸害家里人。他龇牙咧嘴调动所有肌肉，试图将肚子里的污秽气体挤出来，却收效甚微。他依然不懈努力，似乎不将屁放完，就决不罢休。他感到有屁要放出来，就赶忙控制肌肉，防止污秽气体回流。他放出一个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响屁，也将一股湿乎乎的东西拉了出来。他没有恐慌，还若无其事，在走了几步感到裤裆里有东西掉落后，才停下来脱下裤子，揪着茅草在屁股和裤子上擦拭起来。
　　离家里越近，他越害怕，也越谨慎，即使是风吹草动的声音，他也停下来仔细打量。前边一棵树上掉落小果子，或者细小的树枝，他也惊恐不已，还掉头就跑。他没有扔掉扛着的麂子，这样会有很大的响声，也担心摔坏肉皮。他很快就回来了，也明白是树上掉落东西，自己虚惊一场。他笑了起来：
　　“还好，没有吓出屎尿来。”
　　他在竹林里止步不前，还躲藏在柴禾垛后面。他朝着房子的方向反复查看，即使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也非常仔细，不放过任何地方。他集中精力倾听声音，还偏转脑袋，将手放在耳朵上，希望纳入更多的声音信息。他没有获得有价值的讯息，又转过来用另一只耳朵倾听，也将手抬了起来放在耳朵边，甚至往前伸着脑袋，还往前走了几步，他依然一无所获。他觉得家里很安全，这是他希望的结果。他立即往家里走去，还说：
　　“自己吓唬自己。”
　　他扛着麂子，用一只手放在嘴巴上，贴着纸糊的窗户朝里面轻轻喊道：
　　“我抓到一只麂子，大得像一只羊。”
　　他也轻轻地喊着家人的名字，他先喊儿子，然后才喊：
　　“七娘，三娥。”
　　她们并没有因为他带来麂子感到高兴，谢七娘反而哽咽起来，身子抖个不停，眼泪滚滚而出。她立即给丈夫做饭，认为他躲藏的几天里，一直忍饥挨饿。她还安慰他：
　　“等一下，马上就好。”
　　她嘱咐牛三娥在灶房里烧火，还用蓑衣和柴禾遮挡窗户，尽量阻挡光线透射出去。可是这个四处漏风的地方，将光线封堵在里面谈何容易。灶膛里树叶燃烧的大火，让火光从缝隙里透射出去，弄得这个破败的地方光芒四射，像着了火。那根半干的竹杆燃烧时，竹节啪啪地炸裂了，声音很大，像点响一个个炮仗。牛二吕大惊失色，赶忙过来制止，也迅速蹿到外面的柴禾边躲藏起来。
　　他躲到谢七娘将饭菜做好。在左顾右盼后，他才悄悄来到灶房。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担心有人趁黑摸过来，他像讨饭一样对谢七娘说：
　　“盛一碗饭过来，我在外面吃。”
　　他端着饭没有去柴禾垛那边，那里离茅厕很近，虽然没有臭味，这个靠屎尿多打粮食的汉子却很忌讳。他往那里看了一下，还吐着口水。他蹲在另一边的枇杷树下，尽管非常饥饿，依然慢条斯理地吃饭，生怕弄出声响。
　　始终亮着灯的牛丰收家里，成为他重点注意的目标，就是大口吃饭，他也紧紧盯着那里。牛丰收家里的门突然打开了，他看到几个人走了出来，随后就不见了。他端着饭碗逃之夭夭，为了方便逃跑，还将饭菜装进口袋，并将饭碗藏在茅草里。他站在山坡上一棵松树后面，紧紧地盯着家门口。果然不出所料，那几个人冲他而来，为首的是李勇敢。李勇敢歇斯底里地喊叫：
　　“牛二吕，你出来。”
　　他要求民兵封堵两边的出路，并大声喊叫：
　　“动作快点，别让他跑了。”
　　牛二吕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艰难处境，还洋洋得意地嘀咕：
　　“来呀，有本事来抓我。”
　　他随后就高兴不起来。李勇敢疯狂地喊叫，也将房子拍得啪啪直响。听到谢七娘的哭喊声，他呜呜地哭了起来，很快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想大声喊叫，却没有勇气，想到那次捆绑得死去活来，就心惊肉跳。他不停地鼓励自己：
　　“忍一忍，他们马上就走了。”
　　可是李勇敢依然声嘶力竭地喊叫：
　　“不交出牛二吕，你就跟我们走。”
　　唐积示和朱时风还上前动手，谢七娘和孩子呲哇乱叫。谢七娘还苦苦地哀求：
　　“可怜可怜我们吧，我家孩子还小，伢子还有病。”
　　随后她就歇斯底里地喊叫：
　　“再逼我，我就跟你们拼了。”
　　她拼命挣扎，还操着家伙。他听到唐积示对着谢七娘吼叫的声音：
　　“你••••••你把刀放下来，有话好说。”
　　可是谢七娘放下菜刀后，李勇敢大声地对唐积示和朱时风喊道：
　　“快，快点，把她捆起来。”
　　他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了，他握拳砸向树杆，并大声喊道：
　　“住手。”
　　他快步走了回去，也不停地喊道：
　　“你放了她，我跟你们走。”
　　他过于激动地喊叫，使谢七娘的哭诉：
　　“他爹，你别回来。”还有孩子撕心裂肺哭喊：
　　“爹，他们要捆你••••••”
　　他都没有听到。他怒气冲冲走回来，没有忘记藏在草丛里的饭碗，他边走边从口袋里抓出饭菜，装进饭碗里，也舔舐粘在手上的东西。他们放开谢七娘，朝着牛二吕走去，唐积示和朱时风还跑了起来。牛二吕大声喊道：
　　“不要过来，我自己会回来。”
　　看到牛二吕不停地从口袋里掏出东西，李勇敢异常警觉，还将一块石头拿在手里。牛二吕从口袋和饭碗里抓着东西塞进嘴里，他才轻松下来，也赶忙扔掉石头。当唐积示和朱时风上前捆绑牛二吕时，他还说：
　　“让他吃完。”他还引用一句俗语：
　　“雷公都不打吃饭人。”
　　牛二吕安稳地坐在家里吃饭，两边站着唐积示和朱时风，像两个保镖。他龇牙咧嘴用舌头在牙齿和牙龈上刷个不停，将吃着没有油水的瓜菜，表演得像黄叫五吃得满嘴流油一样。李勇敢悄悄地吞咽口水，唐积示和朱时风却毫不顾忌，喉咙里咕叽咕叽响个不停，像在比赛。牛二吕连喝了好几碗茶，像渴坏了。谢七娘赶忙阻止：
　　“够了，喝多了要上茅厕。”
　　他拿着碗自己去倒茶水，李勇敢以为他要逃跑，立即蹿了过去，唐积示紧紧地抱着他。他生气了，大声地说：
　　“我还要喝水。”
　　他又喝了两碗茶水。按着他的想法，还要继续喝下去，可是茶壶里没有水了。他开始抽烟，也给他们递上一坨很大的旱烟丝，李勇敢却训斥起来：
　　“你他娘的有完没完。”
　　牛二吕却说：
　　“等天亮再走吧，现在走我很容易跑掉，还浪费你们的电池。”
　　朱时风立即回击：
　　“捆住你，你怎么逃跑。”
　　谢七娘突然嚎啕大哭，两个孩子也哇哇地哭了起来，仿佛牛二吕死了，她们悲痛万分。李勇敢大声喝斥：
　　“哭什么，人还没死呢。”
　　他骂完后也答应：
　　“只要你老老实实，我们就不捆了。”
　　牛二吕赶忙说道：
　　“别捆了，免得弄脏了你们的手。”
　　他又觉得说得不对，立即纠正起来：
　　“我没有盗窃生产队的稻谷，我不会逃跑，也不值得你们捆绑。”
　　“那上次你跑什么？还躲了起来。”他们同时说道。但声音很大并将话说完，是李勇敢。
　　牛二吕无言以对，但他走得大义凛然，像英勇就义。他的嘴巴张得很大，还伸着手臂，似乎要高呼口号。他低着脑袋，轻声地对谢七娘和孩子说：
　　“我去说明情况，没事的。”
　　他走到地坪里，甩着头走出高昂的气势。朱时风突然大声喊叫：
　　“快来看，有一只麂子。”
　　他们立即围拢过去，对着麂子指指点点，品头论足。牛二吕还没有说出：
　　“我做了个陷阱，将它捕获了。”
　　李勇敢就大声斥责：
　　“你竟敢偷窃社会ZY的麂子。”
　　他手舞足蹈，也对着唐积示和朱时风大喊大叫：
　　“把他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