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秘密武器

　　一周之后，在桂贤良老师的坚持下，学校为饭盒的事再一次进行了认真调查，但仍然无法查出是谁干的，倒是很干脆的查出了偷看《少女之心》手抄本的那两个学生。那两个学生被拉上操场那方威严的台子上示众。两人低着头，一副得罪了大家的样子。
　　政教处宣读处理结果，记大过。政教主任罗建述命令两人作检讨，两个人依次念了检讨，声音都很小，像蚊子一样嗡嗡。罗主任不耐烦了，命令他们：“大声点，大声点!”
　　我至今记得，有一个人是这样念的：“我犯了罪，我是流氓，我希望女同学离我远一点。我犯起罪来，我自己都无法控制。”
　　以为处罚了那两个学生，那本书就会绝迹，出乎意料的是，《少女之心》没有被禁止住，反而成为学校暗中流传最为广泛的一本书，连许多女生都偷偷找来看。后来，我读书多一点，才知道这就是心理学中的“禁果效应”：越是禁止的东西，人们越想得到手。其实，这也符合传播学的某种规律。
　　高一年级一班（又称高一文科班）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但我却平静不下来，黄笑梅和向小东的存在搅乱了我的视线。特别是干部子弟向小东，他已经成为我眼中的沙子，不揉就不痛快，不吹出来就会模糊视野。有一次，当泰山看到穿着军大衣的向小东吹着口哨往食堂打饭时，鼻子里哼了一声，对我说，干部子女了不起？弄他娃儿一下。
　　“怎么弄？”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别咬文嚼字，说重点！”
　　“陷害他，就像他陷害你偷盒饭那样！”
　　“啷个陷害？”
　　泰山出了一个主意。找一本《少女之心》放在向小东书桌下面的柜子里，然后向学校举报，效果一定非常好。
　　这主意够毒，够味，但问题来了，哪里去找《少女之心》？即使找到了，谁又愿意把这书拿来舍身喂虎呢？
　　泰山神秘地告诉我，龚小小有那本书，但他不会轻易外借，要借，至少两碗烧白。
　　我去找小小，小小很吃惊：“兄弟，私藏小黄书，这可是大罪名哟，我可承担不起。”
　　我说：“你别装了。我知道你有。”
　　他说：“我搁在家里了，不敢拿到学校。”
　　我说：“没关系，我能等！”
　　他说：“别人是两碗烧白，你呢，兄弟伙嘛，一碗。前提是，不能被抓住，三天后必须奉还！”
　　我说：“行，没问题！”
　　一周之后，他拿出了那件秘密武器，原以为是一本白白净净的装帧精美的印刷体，结果却是破破烂烂手工装钉的手抄本。严格说来，它更像一本厚厚的作业本，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像蚂蚁一样横行霸道的钢笔字。
　　我记得封面上的一行字：高中数学经典例题选。翻开这本经典例题，射入眼帘的全是一颗颗滚烫的汉字。
　　小小和泰山一样，是我生死与共的战友。我们一起念初中，关系很好，感情不错，现在又厮混成高中同学了，关系依然很好，感情依然不错。因此，我不想隐瞒他，明确地告诉他，我想利用他这个秘密武器，搞掉向小东。
　　他听了脸拉得很长，连连说：“搞掉他我没有意见。但那本书会被没收的，会扔进火炉里烧掉的。这不行，不行，肯定不行。不过，这样这样，我们再抄一本，再抄一本如何？”
　　我考虑了一下，觉得没有其他办法了，只得同意抄书。我希望小小、泰山能帮帮我，都加入抄书的行业，两人点头同意。那东西共有三万多字，按篇幅划分，充其量算是一个中篇小说。如果每人每天抄三千字，三天就可以完成，工作量并不大。我先期投入了三本空白作业本两颗钉子。时间选择在中午休息时间，这段时间最为富足，足足有一个半钟头。地点就是学校后面的牛背，那地方像一头卧着吃草的牛，故名牛背，离学校大约有两公里。
　　我先用小刀划开那本书的装钉线（就是农家用的细细的麻绳），它四散开来，成为一堆纸，我把那堆纸分成三份，每人一份，然后再发给每人一本作文本。三人就像三头牛，扑在一块青色的石板上，石板上再堑几本书，吭哧吭哧地开始了工作。我们誊抄得很慢，为了不露痕迹，用的是正楷，一笔一划，宛若枯树的枝丫，很硬，但没有活力。
　　我们牺牲四个午休时间完成了这项任务。页码编好，三本重叠，用钉子打三个眼，再穿进麻绳，一拉一套，就算成型了。小小左看右看，觉得比原版本更漂亮，更有手感，就有些不舍，摩挲良久，于是决定，誊抄的这本留下，把原本送出去。
　　老实说，我真没有认真阅读它，我所有的心细全在笔划里，所有的感情注满了恨意，我对此书的印象是模糊的、碎片化式的。当我抄到一些敏感的字和词时，这些字和词恰恰最容易引人联想，这让我微微的不安，觉得这本书是不道德的，是对青少年有害的。这时，心里就会强迫性地分泌一种液体，这液体的功能就是：拒绝联想，拒绝阅读。
　　我隐约记得，书中的女主角叫曼娜，她很漂亮，也很大胆和开放，她在十八岁那年，爱上了表哥少华。然后，他们无数次做了那些不可描绘的事。那些事，颠来倒去，啰里罗嗦，不断呈现，不断重复，根本毫无美感，现在的网络文学，选出任何一篇情感类的文章，那方面的描写都远远超过了它。
　　小小却对这抄本烂熟于心，他能背诵大部分的内容。他特别喜欢背第一段。他觉得第一段很顺溜、很有感染力。因为背诵的次数多，连我都记住了：
　　我叫曼娜，今年十八岁，生活在珠江的一个美丽的小镇。我大约一米七五高，有着一头浓密的黑亮亮的披肩发，鸭蛋脸，两道细细的柳叶眉下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有一双丰满的乳房向上翘翘，走起路来微微抖动，高高的鼻梁配着樱桃红的小嘴唇，全身都放射出少女特有的诱人媚力。
　　完工之后，我给了小小三毛钱，我估算了一下，可以买一碗烧白，还可以打一份菜汤（烧白二毛七，菜汤三分）。他假意推脱了一下，然后收进了口袋。他还虚伪地说，知识是无价的，我收的这点小钱，其实就是手工钱。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找一个机会，教室无人时，把书往向小东的桌柜里一放，再跑到政教处举报就行了。我相信，政教主任罗建述并不认识我，这就可以保证，向小东最终不知告密的人是谁。查不到告密的人，也就查不到幕后之事。可是奇怪的是，向小东像有所查觉，他对桌柜在意起来。像所有的同学一样，以前柜子是开放式的，现在却加了一把锁，而且那把锁是正宗的看门锁，很粗壮很实用，根本无法撬开。每天我很早来到教室，很晚离开，就是想寻他一个大意，把那本东西丢进去，但他根本没给我半点机会。
　　毫无办法，我只得对自己喊了一声暂停。我把那本准备栽赃的小黄书用塑料袋包好，塞进米口袋的底部，再把米口袋放进背篓里，然后把背篓挂在宿舍（也就是戏楼）墙上的钉子上。
　　某天下午，广播突然传出紧急通知，马上到操场集合。于是，桂贤良老师顶着个大肉包，扑进了教室，监督我们到操场集合。来到操场，曾庆国校长已经在台上站着等了。台子的侧边，站着两位副校长，还有罗主任，另一些我不认识的老师。这些老师围着罗主任呱拉呱拉地说着什么。只要罗主任成为中心，肯定就没有好事。我瞬间明白过来，他们是到寝室教室去查小黄书或者饭盒。我一激灵，坏了，那本放进米口袋里的手抄本怎么办？
　　我弯下腰，捂着肚子，走到桂贤良老师面前，我说桂老师，我肚子疼。桂老师问，能坚持吗？我说不能。桂老师一挥手，大声说，快去快回。我点了点头，装着很痛苦的样子，拖着身体慢慢腾腾地走出桂老师的视野，一旦再也看不到他，我马上小跑起来，我冲进戏楼，来到寝室，取下背篓，拿出米口袋，翻出手抄本，把手抄本揣进怀里，来不及把背篓挂上墙，就拚命朝厕所跑，跑进厕所，找了一个坑位蹲下，然后从怀里拿出手抄本，开始一张一张地撕，撕下的纸块纸团，纷纷扬扬跌进了粪坑里。当我收拾完这一切，来到操场时，发现领导和教师组成的小分队开始出发了。我故意问身边的同学：“阵仗这么大，这是要干啥？”同学说：“还能干啥，搜管制刀具，搜手抄本。”
　　那天的收获很大，共收到十几把小刀，还收到两把砍刀。在学生寝室，收到手抄本三本，其中就有两本《少女之心》，另一本就是《女人的秘密》（这本书很更黄，还配有露骨的插图)。据说，这些书都是放在米口袋里，装在背篓里，伪装得特别好。
　　我的后背马上就冒出了一层毛毛汗。烧高香了，不知是天上哪个神仙大哥在帮我？
　　那天我产生了一个猜想：我生活中会有这么一个定律，那就是，我只能默默地忍受别人的欺负，当我想要报复别人时，某一个环节就会突然出现问题。
　　后来又发生了几件事，证明了我的这个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