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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经典言情>前望天堂的哀鸣>第一章 贾谷山下酒疯子

第一章 贾谷山下酒疯子

作品名称:前望天堂的哀鸣      作者:黑色      发布时间:2018-06-28 18:07:02      字数:15679

  2012年10月16日,对于盘羊镇,这人口不足六万的山区小镇来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然而,若那贾谷山道旁的“酒鬼疯子”来到主街头,若他喝足了半壶谷子水酒,倒也说不定会伏在哪家铺子门口;昂起瘦条的身子,他半合半开的眼睛,拉扯着血丝,扫视来往人群,细风偶尔会吹得绿化树,轻姿摇曳。午后日光倾泄在他灰薄的、些许折痕的中山装上,腐朽的身体便会爽利不少。
  那么,他的诗兴会乘着酒意,猝然大发。昏沉慵懒的街道,突然的,也被炸上一跳。
  
  咳……
  那树呀,摇着绿萝裙摆
  叶啊,也浑浑说着深情
  转眼却被卷入无情巷里
  如每日每年
  所有的,所有的
  风来风往,吹散了所有过往……
  今天是听不到了。嗜酒胜命的疯家伙,衣着整洁,安安稳稳,正躺在柳木做的黑口棺材里。
  “你说奇了怪了,我找了镇上最好的化妆师,就那,对就那,还花了我三百七,让她给你爸打理。嘿,你说,生前疯疯癫癫还会笑的一个人,生后眼啊嘴啊的,止不住地往下撇咧,扭都扭不回来。”
  段庭州微微拧着眉头,眼神灼灼望着棺口里、那个死去不久——镇上有名的“酒鬼疯子”,实名段海,亦或应称之为父亲的老人。
  确实是老了的。
  距他离开盘羊镇,已过十一年。记忆中还是壮年的男子,靠在门口,阳光消退的地方,将最后一口水酒带着空气灌入喉头,赤红着惨陌的长脸,拿起椅在一株月季旁的“家规棍”,朝着自己挥舞过来。
  小手臂粗的棍子打在身上,那样是很疼的吧。段庭州咧了咧嘴角,兴许是忘了当初痛苦。
  此时,身旁大姑的声音,才像无根的浮萍,飘了过来。
  五官真是往下弯了,扭曲诡异,灰白鬓角也沿着某种数学弧度被无限拉长。
  若是倒过来,说不定在发笑呢。段庭州无端想到。
  想罢,眼泪就开始打转,最终生生被眼皮兜住。即使这样,也让他感到莫名烦躁,
  自己为这个憎恶痛恨的男人,流该死的眼泪?
  所有的,所有的,风来风往,吹散了所有过往……
  “看来他天天用酒精来麻痹自己,还是逃不开痛苦的法网啊!”大姑仰起肉褶子的粗脖,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并说出了在这个小镇能排进前五、深富哲理性的一句话。
  当然,段庭州没有指出“法网”在这里的使用不当。他感觉视线恢复正常了,才将眼神轻轻扫过她,示意自己有在听。之后就一动不动地畏缩而无措,定格在了某个人身上,一个将身子埋进双膝里的白衣女孩。
  那是他的妹妹,程白苹,二十岁,他的亲妹妹,在省里上大学。该是多久以前的记忆了啊,总是缠着自己的小跟屁虫,好像自己刚进房间换了套衣服出来,就出落的如此婷婷,让人怜惜。她静默地坐在台阶上,宛如寒冬里一只被遗弃的雪兔,蜷缩在自己怀里,以此来度过短暂而漫长的艰难岁月。
  这一刻,在北方混迹多年的他,竟开始微微颤抖,抿得发白的嘴唇,将他深藏的恐惧害怕,毫无遗漏展现出来。
  大姑停下了碎嘴,看了看两人,叹了一声,摇头走开。
  此刻,他感觉双腿没了往日的稳健,匆忙穿的鞋子也总是在挤着脚板。总之,他怕了——面对自己这个时隔了十一年的妹妹。
  如果她突然抬头……
  天啊!
  他怕她张大眼睛望着自己,他怕她嘴里吐出的任何话语,他怕她的呼吸,她的哭号和她无边无际的无助。哪怕轻微动静,似乎也会搅乱这种虚妄的平衡。他一动也不敢动。
  可是,过了许久,坐在台阶上的女孩,依然保持原样,风吹过也未曾卷起她的发尾。他的灵魂又突然发出一阵渴求,期望她能抬起头站起身,恶狠狠冲过来,骂自己,打自己,用脚踢自己,用锥子扎自己;对了,用那根“家法棍”——如果它还在的话。
  段庭州想到“家法棍”,不由松了口气,挪开眼神,好似那是个极为重要的东西,去找寻它的存在。
  程白苹便是在此时抬起了头。白净可人的脸上,泪迹明显淌干了很久,右边额头上、靠近眉骨的地方,有小片淤青。浮肿的双眼,茫然看着眼前一切:铁锈斑斑的院门敞开,一座临时的、深青色的帆布棚子,搭在前院中央,终日酗酒的父亲,冰凉而孤独,躺在一排花圈簇拥的棺口里。炮仗空壳,混杂着纸屑垃圾,扫成一堆堆的,点燃,冒出青烟。棚下人,来来往往,熟悉的,陌生的。
  于是,程白苹看到了一个小偷似的人,低着身子,鬼鬼祟祟找着什么东西。那人穿着一身藏青色的休闲西装,中短黑发修得整齐,有点像港台明星赵文卓,身材精瘦些,面孔五官冷冽秀气,棱角分明,有点像……
  她想起来了……
  那个该死的,该死的!那个离家出走,沓无音讯的混蛋!
  程白苹恶狠狠瞪着他,见他似有感悟,程白苹立即低下头,恢复原样。
  段海,52岁,喝酒已有十多年历史。最近两年,女儿程白苹去上大学,家里连最后一个能管他喝酒的人也没了。愈演愈烈,昨天就着酸菜吃了晚饭,埋在躺椅上,对着墙上女子,涣散的瞳孔不知心中所想;嘴里叨叨絮絮、低低呢语,手中一杯一杯,斟满、提杯、斟满……犹如毒品,停不下来。
  引发的急性脑溢血,成了终结,再也没有起来。
  程白苹当晚便接到了电话。
  十月的夜晚还是较为闷热,程白苹听着电话,里头一片嘈杂。她努了努嘴,随意扫了下宿舍。寝室长在看美剧,琪琪和阿敏两个人在聊天,小佳在卫生间洗内衣,还有那个女孩,出去了罢。
  她轻轻推开了阳台门。
  “您说什么?嗯……嗯,是的,我是程白苹……”
  “段海是我爸爸啊,他怎么了?哈,是不是喝醉了呀?啊,什……么,他……”
  糅杂着操场喧嚣的温风,一丝一缕吹来,嗡嗡软软,吹得她昏昏欲睡。电话那头还在说着什么,好像是关于死因和其他直系亲属的联系方式云云,程白苹只能听到忽大忽小的声音,一下耳垂低语,一下又被拉到旷野。这声音本就模糊,又和操场、食堂的声音,和暗处角落里的情话搅在一起,和妈妈走的时候,爸爸、哥哥惊厥的悲啼混在一起。她什么也听不到了。
  室友们听到阳台一声尖叫,之后,便看白苹撞在栏杆上,倒了下去。
  寝室一片混乱。
  三天之后,才处理完丧礼所有事宜。讽刺的是,这竟是程瑾棠死后,院子里最热闹的一次。酗酒发疯而疏远的关系,也因为始作俑者生命的荒唐结束,受帮助的人,相识的人,还有那些断断续续的亲戚,都怀着悲痛而释然的心情,前来悼哀。
  兄妹俩穿着寿衣,头缠白布。哥哥负责前堂接待,妹妹负责堂内后勤,丧礼仪式由专门的礼仪团队负责。德高望重的老人,伏在棺材前,哀哀转转唱着悼文。两人虽无互相说话,倒也不至于一团糟。死亡仪式在井井有条中进行和结束。
  相识的人过来,拍打下段庭州的肩膀,道声节哀顺变;再熟识点的,抱着程白苹,脑袋凑在一起,哭上一阵。哭罢,往往会将兄妹俩说上一句,无非是“看着你俩长大,现在一个个这么高了,不容易啊。”“兄妹都这么优秀,段家有后,有后!”“有你们在,老段泉下欣慰呀。”等等之类的。兄妹俩便会不约而同互望一眼,又假装不知般地迅速移开。
  相继送走母亲、父亲,对于丧礼门门道道,段庭州算摸个清楚了。但越是这份清楚,越知道人群散去后,会给整个家带来的,那份深入骨髓的空寂。
  段海昨日下葬,强行营造的热闹也消失不见,就好像它们从未来过一样。大姑一家也走了,只剩下兄妹二人,悉悉索索收拾着房间和院落。
  比没人时,还要安静。
  偶尔,他也会想,为何那日早晨,如坠冰窟般骤醒,然后则是鬼使神差的到了火车站,鬼使神差的。十一年,本来以为淡忘了的一切。眨眼间,自己竟然又出现在了这个熟悉的镇子,那个男人的遗体前。
  他心神不宁,不仅因为和父亲说不清的情感,也因为阻挡在兄妹间的无形隔阂。有好几次,两人距离不到三米,段庭州鼓足勇气,咬着牙,想和自己妹妹说点什么,一抬头,就看到对方甩着马尾,已然走远。
  “啊,比初中时强行去撩女同学还折磨人。”他对着扫帚咕哝说道。
  他越来越暴躁,连扫帚都被他扫做两截。终于,在下午的某个时间,程白苹走到他面前,轻轻说了一句:“我和学校请了两个月的假。”
  音调没有高低起伏,正蹲在院子里修扫帚的他,有点惊慌地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品味这句话的意思,程白苹已经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背影。
  “什么意思呢,她请假,两个月,她第一句话和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段庭州一头雾水,不过随即他又欢喜起来。
  “她是要重铸我们之间的深厚感情?”
  回味起来,那声音真脆,比得过林间鸟雀的清鸣,真好听,比小时候好听多了。
  十分钟前……
  “黄辅导员,您好。”程白苹对着电话脆生生说,“嗯嗯,是我。”
  “家里,家里都还好吗?”电话里,一个温柔的女生传来。
  “嗯……”电话有一段时间的空白,白苹接着细声说道,“黄辅导员,我……我想请个假。”
  “白苹,你请了两周的假了呀,傻孩子。”电话那边传来轻轻的笑声。
  “老师,我,我是想再请个长假。”
  笑声戛然而止,黄辅导员关切的声音传来:“是丧礼……家里那边还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是……嗯,差不多吧,还有事情需要处理。”程白苹声音有点急促,说完看了眼门口。
  “嗯……”那头沉吟了下,“老师这边就先帮你向学校请假,程序你回学校再补办下。”
  “好,谢谢黄老师。”
  “白苹,身体要紧,有困难的话,和老师说噢。”
  这句简单的话,不禁让程白苹心头一暖,她重重“嗯”了两声,挂断电话。
  那次之后,段庭州和程白苹之间也会偶有交谈,不过都是些建立在必须要说,没有其他方式不说的基础上,衍生出的对话。
  家里由女孩操持着。白苹和父亲生活多年,没去上大学之前,都是她在打点家里,包括做饭。
  两人就这么过,白苹除了外出采买和必要的家务,其他时间基本在自己卧室,靠着窗,坐在小小的桌子前,预习带回来的书本。段庭州清早起来跑步,没事会去街上逛逛,更多时候也是待在家里。搬出段海留下的躺椅,摆在前院里,享受着残余的阳光。
  好久没这么平静了……
  章成勇是另一个镇子——玟唐镇的混子,高一因为早恋把同学肚子弄大后,便辍学在家,天天和一群狐朋狗友厮混;渐渐的,倒是在当地混出了些恶名,有了三五小弟,都称声勇哥。
  盘羊镇和玟唐镇紧紧相连,今天盘羊镇上的几个哥们准备晚上招待章成勇,吃饭、K歌、洗浴,一条龙服务已经安排妥帖。时间还早,章成勇本来想喊上自己的小女友,却发现电话那头正在搓麻,便叫了大刚和阿昌两个小弟,乘着大刚的丰田,向着盘羊镇出发。
  “勇哥,今天什么好日子,带小弟们去吃香喝辣。”坐在副驾驶的阿昌回过头贱笑说。
  “脑袋灵光点,别一个个给我丢脸!”
  章成勇显然对这样的活动习以为常,甚至有些不屑一顾。勇哥坐在后座,县城小路颠颠簸簸。他一边假寐,一边重新考量着自己的人生目标。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达到了瓶颈。是的,作为一个流氓,一个混混,当然也会遇到职业的瓶颈。
  看来,自己这几年对做坏事有点松懈了。
  “勇哥,前面就是盘羊镇地界了。”开车的大刚扫了眼路旁的地标,闷着声音说。章成勇用鼻声“嗯”了下,算作回应。
  “嘿,听说了没,”阿昌染着头黄毛,胳膊肘顶了顶大刚,“盘羊镇那个姓段的酒疯子,前段时间喝酒翘辫子了哦。”
  “死了?”大刚有点惊讶。
  “诶,你说的,”阿昌听到大刚的回应,明显兴奋不少,“急性脑溢血,急性的,妈的,说死就死了。”
  大刚听着阿昌的话,一瞬不瞬盯着前路。
  “大刚,还记得不,去年,是去年吧。”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什么破事。”大刚斜了阿昌一眼。
  “我们俩,妈的还和他喝过酒呢,在那个,那个什么地儿来着?”阿昌苦着个脸想,像便秘似的。
  “顺意大排档!”大刚高声说道。
  “对对对,就是那,那家伙,真他娘的能喝。”阿昌说完,自己却笑了起来,“边喝酒边吟诗,哈哈。”
  正在后座制定职业目标的章成勇突然挺起腰背,手肘撑在大刚的椅背上:“那人是不是住在贾谷山下边?”
  “好像是吧,怎么的,勇哥也和他喝过?”
  阿昌盘着腿回过头,看到勇哥似乎在回忆什么,随后,见他嘴角勾出一丝冰冷笑容。
  “他儿子回来了么?”
  “勇哥和他儿子有过节?”刚问出口,章成勇一眼瞪过来,阿昌忙说:“应该回来了吧,毕竟白事可马虎不得,不然他家就一个女儿,怎么处理后事。不过,啧啧,他那个女儿,是真的正点。”
  话毕,还不忘向老大抛去一个“暧昧”的眼神。
  勇哥这次的心思显然没放在这上面,阿昌发现老大没有反映,暗道这厮装什么纯,嘴里却机灵说:“当然,勇哥玩过的妞那么多,这种乡土味的,看不上眼正常,吃着磕嘴,磕嘴,嘿嘿嘿。”
  “大刚!”章成勇模仿教父的感觉,往座椅一靠,声音沙哑,“先去他家。”
  “好的,我去前面小卖部打听下地址,他那人在盘羊镇还算小有……”
  “不用了,我知道。”
  “砰”
  车门关闭的声音在段家院子门口响起。
  正在二楼窗口解矩阵关系题的程白苹,听到声音,不快地将头伸出来。一辆黑色丰田停在路旁,毛光头的彪悍男子,带着个黄毛和高壮汉子,三人站在院门口,似乎在确认什么。程白苹探出头的时候,黄毛刚好看过来,先是一愣,随即两眼放光的望着她。
  “那那!”阿昌指着手叫道,章成勇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老旧的砖房,在二楼左侧的窗户口,一个出尘的女孩子,正用双明月般的眼睛盯着自己,圆润小巧的娇颜,自然垂下的过肩秀发,风儿一吹,像勾人的香味,在空中舞动起来。
  章成勇发现自己又初恋了。
  于是,他毫不犹豫,将挂着的门,潇洒而优雅地缓缓推开。
  “难道这两年爸爸趁我不在,欠了赌债?”程白苹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却第一时间也只能想到电影情节里,凶神恶煞的追债人,下一步莫非是刷漆,“欠债还钱”“父债子偿”?
  程白苹视线在院子里扫寻一番,看到爸爸的那把躺椅正孤落落横在三人前面,一本红封面的书,敞开盖在椅子上。她心不由往下一沉。
  毛光头漏出口烟熏的黄牙,朝自己遥遥招了招手。程白苹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她掏出手机,才发现自己没有存他的号码,她翻到大姑电话,摇了摇头,按下了“110”三个数字,又全部删除,干脆把屏幕关了。
  “镇定,镇定!先了解情况。”
  她快步走到门口,突然折回来披上牛仔外套,才装作一脸无畏走下去。
  “勇哥,你说的那个小子,今天好像跑出去了。”
  “那就……”章成勇邪淫地用右手摩擦着下巴处的胡须渣子,三人对视一眼,发出“嘿嘿嘿”的笑声。
  “哈,《沉思录》,勇哥你要搞的这个家伙,不会是个世外高人吧。”阿昌说完,自己就笑了起来。章成勇抬起脚,朝着前方踹过去。在段家度过了5年零3个月的躺椅,便七零八落,散作一堆。
  程白苹下来,站在门口台阶上,就看到了这一幕。继而,三人痞痞的,阴笑着,踩在书上,慢慢靠了近来。
  刚转过路口,采买归来的段庭州看见自家院子门口停了辆黑色的汽车,他大踏步朝家里走去。
  领头男子点燃根烟,也不见抽,就挂在嘴上,又特意将短袖袖口撸到肩膀处,黑青交融的丑陋纹身和腋毛,一览无遗,黄毛和另外那个高壮的汉子紧随其后。
  程白苹哪挺得过这仗势,距离上次出现类似情况,还是7岁的时候。在镇上的老粮食局,两只大狼狗,呲着牙肉,弓着背,将她堵在侧门……
  这样想着,心中惧意更甚,腿脚就不争气地往后一移,本想强撑的她,一下便弱了气势。
  “你们,有什么事?!”清脆的声音,此时听来有些尖锐,有了断点。
  “有什么事?哈哈。”章成勇装模作样回头看了看两个小弟,常年被烟熏的沙哑喉咙,让他笑起来像夜里乌鸦。
  “今晚哥哥有局,怎么样,陪哥哥去玩耍玩耍。”章成勇猛吸口香烟,将燃近一半的烟头随手一弹,吐出的烟雾,张牙舞爪,朝着程白苹袭来。
  黄毛适时邪笑着凑过头来:“今晚将我们勇哥陪好了,之后吃香喝辣可没的说哦。”
  程白苹听着这话,心里羞怒,三人向前一逼,她又退了几步。勇哥很满意如此效果,车上思考的瓶颈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找段姓小子麻烦的事自然需要搁置搁置。看着面前惹人怜爱的美丽女孩,一股瘙痒难耐的豪情如发酵面包,霎时挤满他的胸腔。他伸出右手,就探上了程白苹右侧的肩头,趁她还未反应之际,拂过她柔滑的秀发。
  “啊!”一声刺破耳膜的尖叫,程白苹往左侧一避,甩开了他的魔掌。却见那领头的男子,收回自己右手,眼神微闭,陶醉的,对着右手一阵猛嗅。
  “香。”
  耻辱的怒火像风吹过的麦秸,瞬间将她点燃,甚至忘了被三个男子包围的恐惧,她拿起旁边的扫帚,愤而挥向前方。那条才被段庭州修好的扫帚,在章成勇左手的抵挡下,又断成两节。
  章成勇目光一冷,哪里见过如此烈的女孩子,正欲发作,小弟阿昌已经跳了出来。
  “你!”他说得又急又快,“给脸不要脸!”便抬手就要去打。章成勇犹豫了下,没有拦。
  这个时候,车子的警报器凭空响起,突然而急促的电子声音“滴滴滴”叫个不停。
  阿昌手抬在空中,所有人被施了定身术般,统一望向门口。黑色丰田车的副驾驶门,已经被重力深深砸了进去,整扇车门扭曲变形,一个鞋印留在上面。车前一黑色劲装男子,左手提着一捆芹菜,右手拎着串猪心,微低着头,好像回家般,正闲庭信步走来。
  应该说,他确实是回家。然而,那份无视所有人的姿态,和此时情境发展不符的悠然,让章成勇三人一时不知所措。
  程白苹眼神跟着他,急烈的心跳慢慢平稳下来。她没说话,手中拿着的半根扫帚依然护在胸前。“滴滴滴”警报声还在不顾情面的响着。
  是被这警报声弄得烦了,勇哥狠狠吐了口唾沫,居高临下站在台阶上,眼睛眯起来。
  “喂,你他妈的是谁,车子什么意思?”黄毛歪着头,自认为很酷地说道。说完,还用下巴点了点车子的方向,谁知来人根本没有抬头,更别说望向他一眼。他又注意到那一脚的力度,心中没底,眼珠子贼溜转着,干脆也不说话了。
  反而那一直没出声的大刚,看到自己的车被破坏,此时一步跨到前面,瞪大眼睛,凶厉吼道:“干!这么嚣张,勇哥我们干他娘的!”
  大刚说完这句话,倒是起到了效果,但绝不是他想要的惧怕。提菜的男子斜斜的,自下而上,冷冷瞥了他一眼。
  那个眼神,让大刚不禁想到了小时候《人肉叉烧包》里的黄秋生,他又次体会到了当初的感觉,头皮一紧,脑袋冰凉,随后这种冰凉感瞬间蔓延全身。
  同时,那个眼神,也让章成勇翻出了十多年前的记忆,他又不太确定,亦不能接受,对方的这种变化。
  男子淡淡扫了眼躺椅和被不幸糟踏的书页,他来到躺椅前,将菜放下,将猪心温柔挂在刺出的竹条上,又折回身,捡起地上的《沉思录》,轻轻吹打干净,合起书,放在散落的椅背。
  此时,他才算正式抬起头,迎向几人的目光。
  此时,那该死的警报声嘎然而停,空气陡然变得安静。
  “勇哥,好久不见。”他的声音,带着寒气传了过来。
  程白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哥哥,若非那人披着段庭州的皮囊,若非自己和他血脉相亲,她想,只要有一点不成立,她就必然是不认识他的。
  他的瞳孔凝成尖针般细小,压缩着所有人的氧气,定格在某一个点上。那个点,她程白苹知道,不是欺负自己的章成勇和黄毛,也不是辱骂妈妈的大刚。
  那是虚空中一个并不存在的点。是回忆?是痛苦?是孤独还是其它。
  她不知道,记忆中那个秀气平和的哥哥,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让人胆寒。
  突然间,她又很想去了解,这些年,他一人离开的时间里,哥哥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他冲了过来,黄毛鼓足勇气,想再开口呵骂。男子跨上台阶,抓起黄毛胸前的衣服,单手一把揪住,似拎起一只风干的山鸡,再下一刻,黄毛飞过台阶,砸到前院,滚作一团。
  段庭州刚好替代了黄毛的位置,横在章成勇和程白苹的中间。身后,是一双掺满复杂神色的眼睛。时间好像被卡住了,黄毛颤颤巍巍地痛呼好一会儿才传来,章成勇猛然缓过劲。
  黄毛那家伙太弱太瘦了,自己说过他好几次,他偏不听!
  他对黄毛,更是对自己之前的表现,感到深深失望,竟然被一个眼神吓住。当然,他是不会承认的,应该是与印象中的人零重合度所造成的反差,自己没有及时适应。
  他能感受到身后大刚的愤怒,他更有底气,也不害怕了。
  刚才段家小子沉默的态度让他极为震慑,他想起了老村里经常说起的话,“不会叫的狗最可怕”。章成勇便也有模有样,一言不发走下台阶。大刚感受到,此刻老大的气质明显得到了升华,他望着老大的背影,似乎也懂了,学样跟着走下去。
  段庭州歪着头,面无表情盯着二人。
  章成勇虽不是很高,却显得极为彪悍。他蹲在黄毛面前,如一只蛰伏的猛兽,安抚舔舐着,因受伤而发出哀鸣的小豺狗。他花了几秒钟酝酿情绪,又深吸了口夹杂细灰的空气,缓缓吐出。
  “阿昌,休息下,接下来交给我和大……”
  他不及说完,多年滚打的经验使他深感不妙,似乎在提醒身后有人袭来。身后,不是大刚吗?他想到这里,背上就狠狠吃痛,像被野牛撞到,整个人越过阿昌,挨着地面飞滚。
  “砰!”院子里敞开的铁门,发出持久的巨大响声。章成勇龇着牙,冷汗跟着冒了出来,越冒越大,越渗越多。嘴角咸咸的,他突然很想去医院照那什么X光、CT、B超,看看自己的背脊骨有没有移位。
  大刚正和段家小子打在一起,实实在在挨打着,几拳几脚下去,一米八的大刚竟被打得站都站不住。终于,胸口上吃了一记重拳,大刚也倒了下去。
  结束了吗?好……快。
  程白苹也松了口气,急忙掏出手机,随时准备拨打报警电话。
  章成勇想不明白,怎么成了这样,以前那个任人欺负的家伙,难道是自己认错了人?
  妈的,今晚还如何去洗浴吃喝一条龙,这个仇,一定要报,一定要!勇哥带着隐隐的凶光望过去,却骇然发现对方正死死地盯着自己,一步一步慢慢走来。走到黄毛面前,他停住了,随即抬起一脚,黄毛像个漏气的皮球,带着惨烈叫声撞向墙根。
  看得勇哥眼角直跳。
  “章成勇,认得我吗?”
  “你……你是段,段飞?”
  “段潘龙?”
  “哈,哈哈。”面前的男子突然神经质般狂笑起来,“哈哈哈”。笑得咳嗽,笑得喘不上气,笑得弯下了腰。笑了好久,好久。
  章成勇躺在地上,不敢动弹,只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突然的,笑声一下全消失,连个尾音都没留下,正如它的出现,毫无征兆。
  接下来的一幕,在场所有人将永生难忘!
  一抹殷红最初从段庭州脖根隐现,接着迅速爬满整个脸庞,随后,他着了魔发了疯般,不断踢打,不顾一切地,往死的踢打。每一脚下去,紧挨着的铁门“咣咣”作响。
  章成勇口鼻都涌出了血,他看见了恶魔,一股无边的恐惧包裹着他。他牙齿被打掉,不住求饶,每受一脚,他那含着不知是牙齿还是血的嘴就呼呼求饶。
  黄毛缩在墙角,吓得忘了疼痛,更不敢出声。大刚支着上身,见了鬼般地瑟瑟后退。
  程白苹紧紧捏着手机,脑袋一懵,天地似乎失了色彩,声音也听不见了。
  “酒鬼疯子”的院子旁,渐渐围了人群,安静的人群。
  踢打在继续,章成勇已经成了个血人,他的嘴唇无意识地一张一合,还在诉说求饶。程白苹看着看着,竟无端想到了段庭州进门时的悠然画面,提着菜,拎着猪心。
  猪心……真的像在捶打一块发烂的猪心。程白苹下意识看了眼安稳挂着的、滴着血的猪心,一阵强烈的涌动,从胃底深处,刹那间传至喉头。
  “呕……呕”。
  似乎肝胆心肺都呕了出来,程白苹支着半根扫帚,倒在垃圾篓旁,失去了知觉。
  单调的踢打被突如其来的呕吐声打破,施暴的人沾满鲜血,停止了动作,抬头麻木的扫视周围,人群压着碎嘴,立马散开,一个不留。
  段庭州又恢复了刚进门的样子,准确说又恢复了之前和妹妹相处时的样子。他双手在衣服上擦了下,蹲到躺椅前,拾起菜,拎猪心的时候他顿了一下,便将它扔到了大刚身上,吓得后者原地一个激灵。
  “走的时候,麻烦带走。”
  “妈妈,妈妈,”小女孩扯着大人的碎花裙角,翘着嘴吧,两眼汪汪地看着前面棉花糖摊子。
  妈妈蹲下来,摸着小女孩的小脑袋,柔声说:“小苹果,是不是想吃棉花糖啦?”
  “嗯。”小女孩重重点了下小脑袋,然而一抬头,她发现在她和妈妈周围站了一圈的男人,那个卖棉花糖的叔叔赫然在列,还有一个秀气的男孩子,正捧着课本,“哥……哥哥?”刚说完,男孩子就将课本砸向妈妈;随即卖棉花糖的叔叔,还有所有围在旁边的人,沉默着踢向妈妈,一脚一脚的,踢得妈妈嘴巴里冒出红色的水。可妈妈好像浑然不觉,还在笑着问小女孩:“小苹果,是不是想吃棉花糖啦。”
  “妈妈……”小女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妈妈,他们在打你,小苹果不吃了,不要棉花糖了,妈妈快跑。”
  妈妈还是笑着看着,小女孩又哭又急,正要趴在妈妈身上去保护她,人群里却伸出一只手,将小女孩一把抓出来。她闻到一股酸酸的酒味。
  “爸爸?”
  正是小女孩的爸爸,苦着一张苍白的脸,拉着小女孩头也不回地走。
  “爸爸,快去帮妈妈啊!快去啊!”小女孩不断挣扎,眼泪断了线的流,见男人毫无反应,小女孩更急了。
  “放开我放开我,你不是我爸爸,你不是,快放开我!”
  小女孩一边挣扎一边回头。
  “放开我啊,呜呜。”
  “妈妈……妈妈。”
  “妈妈。”
  程白苹突然睁开眼睛。脑袋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周围的东西摆设很熟悉,却又如水波般虚幻。自己应该是躺着,她伸直头,眨了眨眼,门口出现两个模糊的人影,是爸爸和哥哥?她晃了晃脑袋,再仔细望过去,发现两人正一脸奇怪地看着自己,其中一个戴着副医用口罩,好像是镇上卫生所的老医生;另一个……
  另一个是哥哥,她不自觉身子一抖,像极了受惊的小鹿,随后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意识也终于重新回归了肉体。
  她又仰着躺了下去,闭上眼睛,可一闭上全是那血淋淋的画面,程白苹干脆睁开眼,将头侧向一旁。
  她听到了关门的声音,老医生低声说了些什么,听不真切,然后传来他离开的声音。门口还有一个人。程白苹一动不动,眼神茫然望着前方。
  门开了,她听到脚步声只走了两步,便站住不动了。时间过得很慢,她知道哥哥正在看着自己,她更不能动了。
  一声轻轻的叹息,轻得让白苹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接着再次传来关门声音,她才将憋着的一口气,缓缓吐出。
  此后几天,程白苹都没有出去,她只是将自己锁在房内,偶尔到客厅走动。
  段庭州不知道妹妹在房里做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他已经代替了她家中的位置——采买、家务、做饭。虽然做的饭菜不好吃,但每次给妹妹送去,过一个小时,门口椅子上总会整齐地放着两三个空碗。
  这一天,段庭州正在客厅看郑少秋主演的《楚留香传奇》,就见白苹穿着件浅白色的长袖衫和条浅蓝色的牛仔裤,“噔噔噔”走了下来,冲进厨房;不一会又挎着买菜包出来,朝着院门走去,一溜烟,人就没了影。l
  20分钟后,白苹冷着张脸,提着满满一袋子菜走了回来。路过客厅时,顺道斜了段庭州一眼,看得后者不知所以。接着,厨房传来了一阵“咚咚咚”切菜的声音。
  段庭州大惑不解,只得小心翼翼坐在沙发上,不时听听厨房里的动静。
  约莫半个小时,程白苹端着两个家常小菜走出厨房,段庭州坐着也不是,搭把手也不是。
  “不知道帮忙啊。”
  听着这声音,他“腾”地起身,如疾风闪电,冲到白苹跟前,接过两个菜碗。
  “啊!烫烫烫烫烫。”她边甩手边叫着,又不断摸自己耳垂。段庭州瞧见这画面,多日来心中燥闷一下舒爽不少,刚放下菜碗,又连不迭跑进厨房,一手碗筷,一手饭锅。
  碗筷摊好,二人坐下,一时之间,却谁都没有说话。
  “我本来不想解释的,”白苹夹了口菜放进嘴里,淡淡地看着段庭州说,“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你做的饭菜,太难吃了。”
  “呃……咳咳。”段庭州噎得不轻,喝了两口水才缓过来。
  “有那么难吃吗?”他感到伤心。
  “有的,而且,你不能因为我说得轻松就不那样认为。”
  “难吃到必须要做出解释?”
  “要的,我都瘦了。”
  “好吧,”段庭州有点赫然地挠了挠头,“可你每次都吃完了呀。”
  程白苹以看白痴的眼光看了他一眼,“我倒了。”
  这三个字的杀伤力确实很大,段庭州闷闷吃着饭,心中暗下决定,以后坚决不入厨房!
  就这样,两个人快到吃完饭,也没再说话,然而,电视剧的对白却从没断过。
  这顿饭吃的有些漫长了,也越吃越别扭。终于,白苹“吧嗒”将筷子放在桌上,眼神炯炯,盯着佯装吃米粒的段庭州。
  段庭州有种不妙的预感,果然,妹妹的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他逃不过了。
  “哥哥,”她声音脆脆的,含着不知是关切还是好奇的情绪在里头,“你……这十一年怎么过来的?”
  “可以和我说说吗。”
  段庭州的动作僵住,他沉默着,低着头。
  “我明天就要走了。”段庭州猛然抬起头,看到自己亲妹妹露出一个形式上的笑容,正望着自己,“我明天要回学校了。”
  “不是请了两个月假吗?才过去……”
  “爸爸的事情已经处理完,那我就要提前回学校了。不然课程会越拖越多的。”她像是特意补充说明一样。
  顷刻间,段庭州变得无比焦躁、紧张和害怕。他想到了十一年前那个闷热的午后,自己偷了两百块钱,离开老家,坐在一辆破旧客车上时的失措和害怕。他感觉妹妹正在走自己的路,而自己则成了父亲段海。
  也许,明天之后,我们,我们兄妹俩,世上最后的一对亲人,将要永远分开了。
  他又想到了父亲躺在棺木里的遗像。
  他的血肉灵魂,“嗖”地一下,被抽得彻彻底底,只留下一具没有知觉的苍白皮囊。
  他摇晃着站起身,“哦”了一声,又也许没说。他收起碗筷,突然的,一股不能阻挡的神秘力量,怂恿着他,叫他将这些年来的经历说给眼前人听。他的痛恨、他的绝望、他的愤世和他的血腥与黑暗。那些东西像奔腾的黄河水,从肚子里翻涌而上,他张了张嘴,喉咙就被闭合了。一个在堕落深渊中攀爬滚打的小人物的幽冷故事,就结束了。
  最后,他还是没有说出那些过往。
  
  夜幕降临,除了风吹树林的“嗖嗖”声,以及忽远忽近的犬吠。今夜,确实是很安静的,安静得有些诡异。
  程白苹在自己二楼房间里,收拾着明天要带走的东西。她本来就没打算回来太久,东西便也不多。书本、衣服、充电宝、钱包,所有的东西都要带走,一个也不留。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来这个家。念于此,她又从衣柜中拿出一套棉衣和一套羽绒服。她想,冬天也快来了,总是有备无患。
  程白苹坐在窗前,整理着独属于她的小书桌。她打开抽屉,却发现里面多了本暗红色的《沉思录》,封面缺了一角,她皱了皱眉,忘记了是什么时候将它收进抽屉的。
  她干脆将书拿出,随意翻看起来。
  这是本普通不过的书,对于作者,她亦是不认识,唯独和其他书不同的,是它有好几处受损,还留了脚印。
  夜晚的风从窗户悄然灌入,带着属于这座小镇的专属气息,吹散了姑娘的秀发。
  她视线停留在一处,于是,楠楠念道。
  “记住:过了今生今世,人就再也得不到什么来生来世。眼前的人生,对谁都无二致。我们浪费或得到的,恰恰都是正在飞逝的光阴。”
  对谁都无二致……
  她对着书页长长呼了口气,却觉得字歪歪扭扭看不清楚,复又一字一顿,将这句话再看了一遍。
  台灯下,她的眼睛明亮而失神。
  书本后面有个折角,白苹下意识翻过去,于是她看到了这本书唯一一处被段庭州做了标记的句子。此时敲门声响起,白苹急忙将《沉思录》收进书包。
  “我方便进来吗?”门外有人说。
  程白苹扫了眼房间,把内衣塞到床单下。
  “嗯。”
  段庭州提着一袋零食走了进来。
  他将零食放下,却没有立马出去,站在原地问:“我可以坐床上吗?”
  程白苹看了一眼,指了指远离内衣的位置:“坐这。”
  “我……”
  “你想……”
  兄妹俩互望一眼,又移开视线:“我明天也要走了。”
  程白苹初听到这话,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然而下一刻,她觉得很生气,大晚上你就来给我讲这个,凭什么我走了你也走,是和我赌气吗!我以后回来了住哪,这个家又算什么!
  “为什么?”
  “就是来告诉你一声。”
  “为什么?!”
  “没别的什么意思。”
  “为什么?!”程白苹忽地站起身,“段庭州,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
  “你为什么也要走啊!”她的声音饱含气愤,急促的呼吸让胸部跟着起起伏伏。
  段庭州低着头,像一个失败者,将肩膀蜷缩着。房间里一下寂默无声,白苹愤怒的喘息,便听得格外清楚。
  “一声不响离家出走,和家人、和自己的亲妹妹十多年没联系,一回来就是惹事,打人,又不愿说出自己那些破事,说些明白话。”他的声音低低的,很平淡,只有在最后一句上,微微加重了语气。“这些,都让你烦了吧。”
  长久,长久的沉默。
  “呜呜”段庭州听到妹妹的哭声,顿然抬起头来。
  “混蛋!”
  “啊?什么?”
  “混蛋!段庭州你就是个混蛋!该死的混蛋!”白苹用力抹了把眼泪,“凭什么你说走就走!你有问过爸爸妈妈,问过我的感受吗?!你现在就去堂前,他们的遗像就在那里,去和他们说啊,说你段庭州,现在就要离开这个家,又要潇洒地离开这个家了,你去说啊!呜呜,混蛋。”
  段庭州眼睛泛红,他像是发烧了般:“我……”
  “走了就走了,现在不是回来了吗?谁他妈的还计较那些,现在不是回来了吗!我说我计较了没有,呜呜,你说啊,一直念念叨叨,屁大点事也念念叨叨。”她的语速越来越快,眼泪断了线,带着多日来的压抑,滚滚而出,“打人也没见你受伤啊,你那么厉害,一脚一个,你都没受伤我担心什么!”
  “你有你的故事,不想说就别说啊!谁他妈的还没故事,装什么高冷!”
  段庭州不知道说些什么,眼泪就这么自然而然的,流过脸颊,流进了嘴里,涩涩的,甜甜的。那眼泪还不止,顺着喉咙咽了下去,混入血管,烧的血液沸腾,心脏“通通通”地狂跳。
  程白苹一下子失去了支撑的力量,颓然坐到床边,神情惨切,发出一声雏鸟般的尖锐哀鸣。
  “你又走了,我得去哪里找你啊!”
  “我没有家了呀!”
  孟湖师院。
  一辆青色的士停在正门口,一男一女提着行李下车。此时正值晚饭时间,进进出出的学生,皆侧目望来。程白苹虽然大三,却因为容颜,在学校小有名气;而旁边扛着一个包,托着行李箱的段庭州,身形匀称有力,再配以冷峻硬朗的气质,不少女同学两眼已经射出了春光。
  程白苹还是提前回了学校,段庭州同样要返回他的故事,这不是时间能改变的。
  坚冰既然开了裂痕,冰释便也是时间的问题了。只是,他的故事,终究还是没被他讲起。
  送妹妹回到学校后,他也要走了。
  孟湖师院占地非常广,尤其从正门到北区要花上不少时间。两人一路走来,默契得没有出声。看着充满朝气的学生,听着校园里嬉嬉闹闹的声音,段庭州真希望时间能慢点,再慢点。可路再长,总有走完的时候。
  “前面那就是我的宿舍了。”走在前面的程白苹停了下来,话音刚落,路灯霎时全亮了起来,整个校区笼罩在一层橙黄色的柔和光晕中。
  她转过身,站在路灯下,明丽得像个轻美而脆弱的精灵,隐在路灯光圈外的段庭州看得有点呆了。
  她露出一个活泼讨喜的笑容:“哥哥就送我到这里吧。”
  “嗯,好的。”段庭州将行李递给白苹,“校区很温馨呢。”
  “是的,同学们和老师都挺好。”
  “那……我走了。”段庭州还是说出了这句话,这句简单不过的离别的话语,对于兄妹二人,却充满了无穷杀伤力。正如程白苹说的,他们没有家了,心中为家而存留的地方,从此以后,会变得不可想象的荒凉。
  “这么晚了,明天再走吗?”
  “不了,票已经买了,待会直接去车站。”
  说完,两人之间陷入一阵空白,留的人没有再说话,走的人亦迟迟没有动静。
  “要不……一起去食堂吃个晚饭?”
  “不用了,傻子。”不知何时,段庭州已经站在了路灯下,说话的时候,他的手自然摸在了程白苹的脑袋上,很熟练的、揉乱了她的头发。
  白苹一瞬间僵在了原地,鼻头一酸,眼睛里如同决堤,水晶般的眼泪沿着脸颊流下,闪耀在灯光里。
  段庭州双手捧住白苹的脸,擦拭她的眼泪。
  “白苹?”身后突然的声音,将程白苹猛地吓一跳,她连忙擦了把脸蛋,转过身看到黄辅导员正走过来。
  “黄老师。”
  “嗯,刚到吗?”
  “是的。”
  “旁边这位是……”黄老师带着点好奇和警惕的语气问道,说话间,眼神不断在段庭州身上打量。虽然大学恋爱自由,但白苹一直洁身自好,重心都放学习上,没听说她谈恋爱啊;而且还在宿舍楼下这么正大光明的“亲昵”。
  在黄老师打量段庭州的同时,后者也在打量着她,一个成熟知性的大美女。
  程白苹大概知道黄老师误会自己了,正要解释,哥哥的手机响了起来。相处到现在,似乎还是第一次见哥哥有电话,这样想着,她便多留了个心。
  段庭州一听到铃声脸色就变了——虽然掩饰极好。“黄老师,不好意思。”段庭州示意了下手机,又朝着程白苹笑了笑,才转身走开去接电话。
  白苹注意到他根本没看手机来电,走到偏僻角落,就直接和电话里的人低声开始说着什么。
  “白苹,白苹?”听到黄老师的喊声,程白苹回过神,黄老师夹着书本的手朝哥哥那边指了指,她笑着说,“黄老师,那是我哥哥,段庭州,‘庭院’的‘庭’,‘州府’的‘州’。”
  “表哥吗?”
  “亲哥哥呢,我爸爸,我爸爸姓段来着。”
  “啊,白苹,不好意思,一切都节哀啊。不过,有哥哥在,会好很多吧。”
  程白苹看向哥哥:“是的,好很多。”
  “那……老师以后做你表姐姐怎么样?”黄老师拉起白苹的手柔声说,“老师做你姐姐。”
  “呃……”
  “不嫌弃老师吧?”
  “啊,哪里,求之不得呢,我的黄姐姐。”
  “哈哈,白苹真乖。”
  程白苹虽然感动于黄老师的关心,却也不由想歪,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难道哥哥的魅力,让黄老师一见钟情?
  那个混蛋家伙,哪有什么魅力!她心中立马抛弃了如此荒唐的想法。
  “对了,老师听到你哥哥的名字,庭州,汀州,你们兄妹的名字是不是采自诗词呀?”黄老师饶有兴致地说。
  “是有这样一首诗吗?”白苹听到“诗词为名”的东西,显然很兴奋。
  “嗯,刘长卿写的,诗名忘记了,不过那最后一句,让姐姐想想啊。”黄老师皱着眉毛,右手食指放在眉毛上一搭一搭的,“噢,想起来了,很有意境的一句诗呢!”
  夜灯下,她空灵婉转的声音,轻轻传来。
  谁见汀洲上
  相思愁白苹
  “谁见汀洲上,相思愁白苹……”白苹喃喃低语,将十个字反复咀嚼。
  “你哥哥过来了。”
  两人自然望了过去。白苹有种感觉,哥哥似乎与之前不一样了,他挺拔的肩背上,压着一座山。
  “黄老师吧,白苹在家里常说起你的,有劳您关照了。”
  “哈,哪里谈什么关照,刚才我已经认她做干妹妹了。”
  “嗯?”段庭州扬了扬眉毛望向白苹。
  “嘿嘿,一分钟前,我和黄老……黄姐姐摆了桃子,磕了头,义结金兰啦!”白苹俏皮地说,完了还和黄老师手挽在一起,以作证明。
  “桃园二结义吗?”段庭州笑道。
  “别听这小妮子瞎说!”
  段庭州搓搓手,看了遍手机:“有你黄姐姐在,哥哥就放心了。”
  “哥哥。”白苹轻声喊了一句。
  “怎么了?”
  “那个……”白苹不知道要怎么说,指了下他握在手里的手机,“那个没事吧?”
  “哦,没事的。”段庭州咧开嘴露出一个暖暖的笑容,顺手将手机塞进了裤兜,“白苹。”
  “嗯。”
  “那么,我走了啊。”
  “嗯。”
  “我走了。”说完,段庭州转身,即将隐没于黑暗。
  “哥哥!”他应声停下来,回头看到路灯下的女孩举着手机晃了晃,“记得常电话哦。”
  他笑了。
  “一定,我知道你的号码。”
  路灯照不到他的身影,没有出现小说中将影子越拉越远的场景。他于路灯的光照处隐没,融入黑暗中,不消一会,已经出现在另一个路灯的光照下,接着又被黑暗吞噬。
  “诶!段庭州!”黑暗中有个什么人,在那里停住了。
  “谁见汀洲上,相思愁白苹。”女孩子希冀的喊声在夜空下响起,“是不是,是不是我们名字的由来啊?”
  没人回应。
  程白苹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怎么会这么巧的,那家伙肯定在笑我自作多情了,肯定是的!
  “哈哈”黑暗在短暂沉默后,发出爽朗笑声。
  “你才知道呀,傻子。”
  火车行驶在铁轨上,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不是什么特殊的节假日,夜晚乘坐火车的人还是比较少的。段庭州独自坐在临窗位置上,眼神阴沉地望着快速闪过的景色。手机被他用力抓在手里,屏幕停留在短信界面,正显示着一条被他看了无数遍的短信。
  “程白苹,女,19岁,汉族,就读于孟湖师院英语系。”
  他犹如一块冰冷的石头,一动不动立在那里,连推着瓜子零食推车的乘务员过去,也自动调低音量。
  “庭州,你还要多久回?”
  “快了,就这两天。”
  “那最好了,你一声不响地走,我还以为你背叛了。”
  “是家里出了点事。”
  “嗯,有兄弟喝多了,说你倦了想离开。庭州啊,不是我不放人,你应该了解我的苦衷的。”
  “蚩老大,没有的事。”
  “庭州,你知道的秘密太多了,我不放心呐!”
  “我嘴巴多严,老大你最清楚。”
  “可电影台词都说,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你看呢。”
  “……”
  “哈哈,庭州,开玩笑,开玩笑的,哈哈。不过,据说你还有个妹妹?”
  “……”
  “没别意思,不要想多了,过几天到了帮会,大哥亲自给你,接风洗尘!”
  “嗯,谢老大。”
  接下来,还在和白苹道别,就收到了这条短信。
  2012年秋天的一辆绿皮火车里,老旧的音响,放着昏沉的轻音乐,Bandari的《TheGoldenTemple》。车上有股淡淡腐闷的气味,段庭州打开了一点窗户,感受着风的力度,肆无忌惮吹打在脸上。
  风声、铁轨声、音乐声完美糅合在这个角落,他的思绪跟着车窗溢了出去,不知飘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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