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落脚

　　终于到了广州，钱又用完了，可是看着熟悉的街道，徐志云和张连峰心里不但不着急，还多了几分兴奋激动。这是他们参加革命的初始地，是母校的所在地！他们决定，先想办法与自己的同志联络上。
　　可是该上哪去找人呢？黄埔军校肯定回不去了，一定是校长的人在把持，那么还能哪里可去？他们首先想到了当初黄埔生共产党在广州市区聚头的地方：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及国光书店。
　　但徐志云马上摇摇头：“广东早就开始清党，哪能留着这些地方让我们同志活动，一定早就查抄了。”
　　“可是……现在也想不到别的地方。”张连峰提议，“不如，我们悄悄到附近看看，看到底是什么个情况。”
　　徐志云说：“也好。”于是两人先去往广州农运讲习所。到了附近，假装是行人，边走路边暗暗往大门望去。
　　只见昔日革命气氛热烈的农运讲习所大门紧闭，守卫森严，士兵持枪警惕地盯着过往路人。他们一看这个情况，便只得默默走开。
　　再去国光书店。国光书店也已被封，他们同样失望而归。
　　商量了一下，他们决定到广州工会碰碰运气。
　　工会办事处的大门倒是开着，但一副门庭冷落的样子。徐志云和张连峰打算再走近前些，看看内里的情形。才一靠近，就被巡逻的守卫喝住了：“干什么的？”
　　徐志云早有准备，开口：“老总，我们是外地来的，想找份工。”
　　“去去去！”守卫不耐烦地挥着手，“找工作不在这里！”
　　于是两人又只好转身离开。这下，可真不知该往哪去了。徐志云望向张连峰：“本来说，要在广州做一桩大生意的，可亲戚找不到，我们要怎么落足？”
　　“亲戚一定有，我们耐心些，慢慢找找，肯定能找到的……我先找份工作，把吃住的事解决了。”张连峰说。如今他们身上又没钱了，不但午饭没吃，晚饭也还没着落，眼看天渐渐黑下来，逸飞一定饿了。
　　徐志云说：“你早上吃得少，中午又没吃，还非要帮我背行李，肯定饿了，我们先去吃饭。”他拿过行李翻起来，“我带了一支钢笔，拿去当铺换点钱。”
　　正在翻找，旁边过来了一个人，压低了声音问：“你们是刚到广州吗？”
　　徐志云与张连峰闻声抬头，一同看过去。只见来人是个肤色黝黑的青年，戴着鸭舌帽，穿着汗衫。他们先一愣，很快认出这人的脸，不觉惊喜交加。
　　——在黄埔时，每逢周日他们会到广州市区的中共据点参加活动，因此认识了一些校外的共产党员。眼前这个人，正是他们在国光书店见过几面的一个同志，叫郭玉江，当时在工会里工作。
　　张连峰赶紧点点头：“对，我们刚到！”
　　郭玉江低声说：“跟我来。”
　　过了两条巷子，郭玉江带他们到了一处简陋的小院，招呼他们进屋。屋里已经点上了灯，摆上了饭，桌边还有两个陌生的青年。郭玉江介绍道：“这是陶正英和陶正民，他们兄弟俩也是我们的同志，在木器厂当工人。”
　　郭玉江又向陶氏兄弟介绍了徐志云和张连峰，大家握了手，便坐下吃饭。
　　饭菜也简陋，是粗面馒头和些素菜，夹杂点肉星。一下子多了两个人，饭不够吃，陶正英连忙下厨生火。
　　张连峰要去帮忙，郭玉江拦着：“你们刚到，一路辛苦，快先吃吧。”陶正民也说：“对，厨房还有，我哥已经去煮了，马上就能好，你们先吃。”
　　张连峰说：“大家一起吃！”于是郭玉江和陶正民也拿了筷子，四个人边吃边聊。
　　“我看你们是从工会的方向过来……工会已经被占据，你们肯定去不成。”郭玉江说，“你们本来打算接着去哪？”
　　徐志云说：“当铺。”
　　郭玉江和陶正民一听就笑了。张连峰笑着说：“是啊，我们身上的钱用光了，还在愁吃住，没想到就碰见你，真是运气好！”
　　“南昌起义部队的行军方向是广州，一定有很多同志往广州来，可是我们没有办法公开接应，所以只能轮流到从前聚头的地方转转，看一看有没有同志找不到家。”郭玉江说道，“虽说这个方法有遗漏，可只要有希望，就一定会尽力。党组织不会丢下任何一个同志。”
　　徐志云心中一暖，对张连峰说：“夏生，当初在南昌，你也是这样接的我。”
　　张连峰点头笑道：“对，就算联络不上，也得想办法接到同志！”
　　徐志云又对郭玉江说：“你们在广州也不容易，还得冒着危险来接我们……我听说广东清党很厉害，杀了很多人。”
　　“是啊，工运和农运组织都被查禁，很多同志都被捕、被杀了……”郭玉江脸色沉黯下来，“我改名换姓，靠人帮助才躲过一劫。唉，广州清党血流成河，不但市区，就连……就连长洲岛上的黄埔军校，也被血洗了。”
　　徐志云与张连峰心猛然一震，正要追问，一旁陶正民就接话道：“可不是吗！听说五期生和六期入伍生里的共产党都被抓了，先给拉到蝴蝶岗关起来，又运到鱼珠炮台处死，珠江里不知道沉了多少尸体……当初我很想读军校的，报考了第六期，结果没考上，还难过了好一阵子。没想到这落榜反倒救了我一命！”
　　徐志云和张连峰听到五、六期师弟们的惨况，震惊无比，内心悲痛难当，说不出话来。
　　“当时岛上乱得很，有一些会水的学生侥幸脱逃出来，据他们说，被杀的人里，其实有好多都不是共产党，只因看过左派报刊、讲过几句同情共产党的话，就被检举；甚至有的只是因为和同学起过口角，就被对方诬为共产党，也没人敢出面替他分辩……分辩的人，也会被指为共产党。”郭玉江摇了摇头，“总之，就这么乱杀一气，也不知还杀剩下多少。”
　　昔日同学们学习训练的校园竟变作可怕的屠杀场，实难想象。徐志云咬牙说：“怎么说他们也是黄埔的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蒋校长和李副校长就这么狠心吗？！”
　　郭玉江听他的称呼，想起什么：“对了，李济深是你们四期生的副校长，也许能对你们网开一面？”
　　徐志云心想，算了吧，要是糟的，抓到了直接下杀手；要是好的，无非也是抓到先劝一劝，若劝不听，恐怕也一样要被副校长扔进珠江了。
　　他这么想着，陶正民就开口说：“算了吧！这是罚小孩子吗？这是党派斗争，恨不得杀光异己！我看到时候，你们就是叫上一百声副校长，也没用。”
　　几个人忍不住笑起来。郭玉江说：“正民就是心直口快。”
　　这时陶正英端了新添的饭菜上来，笑着说：“他啊，讲话冲得很，拦也拦不住。”
　　陶正民不服气说：“拦我干什么？难道我不说，事情就不是这样了吗？”
　　陶正英说：“我是怕你的毛病到外面改不了，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你逞痛快不要紧，万一出了事，连累郭大哥和两位同志怎么办？”
　　陶正民啃着馒头嘟囔：“在外面当然不说，我又不是傻子。”转而去问徐志云两人从南昌过来路上的情形。
　　徐志云简单说了一遍，又道：“我们没能赶上大部队，就自行先到广州来。大部队一路遭到敌人拦截，一直在打仗。报上说，刚刚攻占了瑞金。要等他们到达广州，恐怕还得等很长一阵子……也不知道他们是按原计划来广州，还是就地在江西发展。”
　　郭玉江沉吟了一下，摇头说：“这个我也不知道。”
　　陶正民问：“你们来广州，是为了等大部队。万一大部队不来广州，你们打算折回去找他们？”
　　郭玉江说：“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你们到了这里，就先住下。大部队来不来，将来再说。我这房子虽然小，也还能挤得下，你们将就将就吧！”
　　徐志云和张连峰笑着道谢，说在广州举目无亲，有个容身之地就很感激了。
　　陶正民说：“一听你们讲话，就知道是外乡人！不过，你这话说得不对，怎么能说是举目无亲呢？既然找到了我们，那不就是见到自家人？”
　　徐志云笑了，说：“说得对。哎，听你口音你也不是广东人啊。”
　　“我们是南京人！”
　　“南京？”徐志云来了精神，“我在南京待过一阵子，走了不少街巷！”
　　张连峰也兴奋地向陶正民点头：“对！他是六军的，北伐里攻下了南京！”
　　“这么厉害？”陶正民既佩服又羡慕，“还是你们入了军校的威风，能建功立业……我家在秦淮河边的双燕子巷，巷子里还有两棵大梧桐，你到过没有？我给你说，我们南京……”
　　郭玉江笑着插话：“说起老家你就长精神，广州城里就有你老家的亲戚，怎么也没见你去看望看望？”
　　陶正民脸色立刻沉下来：“别提他，他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郭玉江劝道：“人家是普通老百姓，当然和我们不一样了。”
　　陶正民冷笑：“普通老百姓？我看和为富不仁的地主豪强差不多，正是我们要斗争的对象！”
　　陶正英皱眉：“你就少说两句吧，毕竟是我们亲舅舅。他不就是小气了点，也没怎么样。”
　　“你要忍得了他，你去他那住吧，看他拿不拿你当亲外甥。”
　　郭玉江连忙岔开话题，继续聊广州形势，商量安顿徐志云和张连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