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入殓师与守墓人
作品名称:一个人的城市 作者:my199771 发布时间:2012-08-20 13:14:57 字数:3499
入殓师
我怕见死人,在过去。
我现在天天跟死人打交道。
我不再害怕死人。我觉得,与死人打交道,比跟活人打交道好多了。至少,我不需要看对方脸色,不怕被欺骗,不怕被玩弄。
我的工作是给死者化妆。我大学学的是生化专业,当时,我的理想是毕业了,从事药物研究,研制出能医治像艾滋病等绝症的的药品,让患者康复,愉快幸福地活着。我完全没有想到,我会干入殓师这行。我所学的专业知识,一点儿也用不上。
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很丢人,很没面子,很晦气。在我老家,给死人换衣服、抬灵柩,那都是些大家不愿意干的活儿。我不敢告诉我家人真相。我只告诉他们,我有工作了,工资还很高,让他们不再为我的生计而担心。后来,渐渐地接受,面对现实,特别是从师傅那得到启发,我从偏见中,走了出来。
“你应该换位思考。你不能钻进一个死胡同里,不出来了。你应该想想,你是在服务死者,让死者干净,整齐,端庄的离开尘世,去另一个世界,去重生。这是一件修功德的事,而不是为了赎罪。如果,你这么想,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师傅如此对我说。
师傅很少说话。没事的时候,常一个人呆着,面对着天空,默默无语。从旁看去,像是古代的星象家在观夜相。
“上面什么也没有呀。”我对师傅说。
“你再仔细看。”
“什么都没有。”
“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你看不见。”师傅没有看我,继续看着天,缓缓地对我说。他说话永远是这么的慢,有如地下冒出的嫩芽儿。对于师傅的举动,我觉得很奇怪。一个人,怎么会这样子,老是一个人对着天空发呆,不说一句话,如何受得了?但是,现在,我也很少说话了。没事的时候,我也总对着天空发呆。我成了师傅的一个印儿。
师傅说得对。天上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我看不见而已。在学校的时候,我很活波,爱说话。要是两分钟不让我说一句话,我宁愿死。但是,现在,我完全地变了。要是没人问,我可以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不是我不想说话,而是人们不想跟我说话,觉得跟我说话,会带上晦气,走霉运。我理解。当初,我还没干这工作的时候,也有这心理。不只是有这心理,还有瞧不起干这个行业的人,带着歧视偏见地认为,那是没本事,做不了事的人,才不得已干的活。入殓师是前世作孽的报应,是来赎罪的人。
“那人来了。我们到另一边去吧。”
人们见到,总是远远就躲开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想争辩,渐渐地,我不再说话了。我不再往人群的地方挤。
“你还好吗?”
“老样子。你呢?在哪过得怎样?”
“开始的时候,很是害怕。现在,适应了,感觉比尘世好多了。”
“呵呵。那就好。”
“只是有些惦记着孩子。”
“孩子有他们自己的幸福。他们的路。”
感觉好,那就好。我对着天空微笑,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活着的人,没有谁知道我为什么微笑,有时候还自言自语的。他们有的还以为我的神经出了问题。干这活的人,脑子没问题也会整成有问题的。
“天上,除了白云,还有无数的灵魂。灵魂比星星还要多。”
我想对人们说我所看到的,听到的。但是,话到嘴边,我还是咽了回去。没有人相信的,除非,那人跟我一样,是给逝者化妆的人,他才能看到上空漂浮的一个个灵魂。它们颜色各异。
“谢谢你。”
“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能帮我个忙吗?”
“当然可以。”
它们都信任我。活时远离我的人,这时候,会主动跟我拉关系,说对我的愧疚。我说,没什么的,不是每个人都能相互谅解和宽容的。我们成了好朋友。我觉得很快乐。这是我周围的人不能给我的。
守墓人
那是座山,一座向阳的山。每天,早起太阳的第一道光线,就是照在山顶上,然后慢慢地往山脚下移。我住在山脚下。每天,我都早早起来,然后坐在门口,朝山上望,等着太阳光的到来,照在我身上,晒暖我冰冷的身子。
这是一座宝山。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经常指着山对我说。我看眼前只零星地长几棵不起眼松柏的山,我只看到了它的贫瘠,看不出它的宝在那里?难道父亲有穿透泥土的双眼,看到泥土的下面埋有宝物?父亲不是什么大人物,不会有那么神通,也没有渊博的风水知识。因此,唯一可以解释的是,父亲在说疯话。父亲想钱财想得发疯了。当时我是这么想的。不过,我不敢跟父亲说。
哪怕再亲的亲人,有些话,只能烂在肚子里,是不能说出来的。
当村里分山林的时候,别人都争着要有众多松柏的山,唯独父亲跟队长说,他要这座山。
“你要那座山?”队长狐疑地看着父亲。队长不相信。
“是。”父亲的回答十分肯定。
听父亲这么说,正在为争林地松柏之事而烦恼的队长,立即就答应了父亲,还怕父亲反悔,给父亲立了字据。当然,众人也都同意了。
听说父亲要一座光秃秃的山,乡亲们都笑了。他们为什么笑,原因很多,在这,我就不一一列举了。总之,那时候,母亲骂了父亲,说父亲是败家子,是个疯子。母亲把父亲骂得狗血淋头,好像同父亲有深仇大恨似的。
这确实是座宝山。在父亲老去后,在那些嘲笑父亲的乡亲们老去后,在我由一个无知的小孩变成一个呆滞,迟缓的老头后,父亲的话应验了。
坐在石碑前,我对着地下的父亲说,你是对的。
城市的发展,真是让人不可想象。三十年前,我村离城市还很远,通往城市的路,是条狭小的柏油路。但现在,则是宽大的,被分成两条路的高速路。中间地带两边飞驰的车,连面都没能照上,就各自绝尘而去。有公交车到山脚。
山上,埋着父亲,埋着母亲,埋着邻居赵伯、李婆、吴婶等等,我所认识的许多人。更多的人,是我不认识的。我只从石碑的照片上,知道曾经有这么一个人,与我活在同一个城市里,走过同样的一条街道,坐过公园里同一张长椅。但是,在漫长的几十年时间里,我们却从未谋面,从未说上一句话,从未知道他们的存在,存在我的身边。也许,我跟他们也曾经谋过面,但我们都没有记住对方。我们可以记住那断裂的桥,那被砍掉的树。
在市中心,我有房子,但我把它卖了,搬来这住,守着这座宝山,看管山上密密麻麻的坟墓。在市中心居住,方便,人也多,为此,儿子对我的决定很是不理解。一如先前我不理解父亲。
他怎么会理解呢,他还年轻,他年纪要是跟我现在一样老了。他就会理解我的决定,我的选择。在市中心居住,人确实是多,但没有一个我认识的,更不用说,能同我闲聊家常的。但在墓地,在埋葬着父亲的山上,在埋葬着赵伯等我认识的人墓地里,我不觉得自己是个孤单寂寞的人,我可以随时地跟他们说悄悄话,告诉他们我的一些想法,我的计划,这个城市的变化等等,所有的一切,他们会认真地听,不厌烦,这是居住在市中心所不能做到和拥有的。
在市中心,我除了孤独外还是孤独。没有人愿意听我唠叨。我只能对着镜子,跟自己说话。即便如此,说话声还是被过往的喇叭声掩盖了。
墓地,在一年的时间里,只有一天是热闹的,那天就是清明。那天,来墓地的人,只差没有挤塌山坡。他们有的早早就来了,手里拿着昨天,或前几天就准备的纸钱、香烛,只等着清明这一天的到来。他们脸色沉重,他们都无语,他们在亲人的墓碑前,小心地哭泣。这一天,应该是他们一年中流眼泪最多的一天,他们把自己遭受的全部委屈,都哭出来了。生活中,他们遭受苦难、挫折,但是,他们都忍住了。他们在所有的人的面前,都伪装成坚强的样子,都一副笑脸。只有今天,到了亲人的墓碑前,想着过去亲人对自己的好,于是,哭了出来。即便如此,也不能放声哭。因为,在自己亲人坟墓的不远,甚至是旁边,有着陌生的人呢。当然,刚才来的时候,还搭着同一趟车,但是,都没有相互说句话,在他们各自的心里,都提防着对方,都把自己的心,捂住,不让人家看出自己的孤单无助。
没有人愿意对他人说自己的心里话,因为,害怕被人耻笑;害怕被欺骗,害怕受到伤害。这个世界太疯狂了,卡没丢,卡里的钱也会被他人取走。
纸钱烧完了,哭也哭够了,收起眼泪,往回走,一起上车,继续回到生活中,继续伪装自己。
清明那天,我守在墓园的门口,不离寸步。
“爸爸,妈妈,对不起了。今天不能去看你们。”看着来往的扫墓人,我抬头望山上,向着父母坟墓的方向说。这一天,本来,我是应该去看望他们的,但职责所在,我不能。不过,他们不会怪我的。因为,一年中,只有这么一天,我不陪在他们身边。再说了,只要他们往山下看,就能看到我。假如他们真的要怪,就只能怪我不带孙子来看他们。
孙子,我的儿子,他忙着呢。他长大之后,翅膀硬了,就飞到别的城市去了,丢下我一个人。他要不这样,我也不会觉得孤单,不会回来,守着你们。
“爸,你说得不全对。这不仅是座宝山,更是座让我的心灵得以走出孤单的情感之山。”
站在父亲的墓碑前,我对着父亲说。那时候,清明已经过去,墓地恢复了它的寂静,冰冷。
墓地的寂静、冰冷只是表面,外人看不到它的热闹、温暖。这个只有我知道。只有我这个守墓的人知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