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意外事件

　　在应梦如倩与父亲交谈的当口，闻天智再次叫上阿壮，坐上了无人驾驶车。上车后，闻天智喜不自禁地把应梦如倩答应他继续交往的消息告诉了阿壮。
　　阿壮也说了句：“这就好。”
　　工业园区的路上车辆极少，所以车速也很快。渐渐进入居民市区后，像他们这样的私家小型车辆也极少，人们大多乘坐公交和步行。街上各种肤色语言的人都有，世界民族大融合的场面早已习以为常。绿化带植物茂盛，天空的蓝天白云明澈，其间偶尔会飞过全透明（发电玻璃）的无人驾驶观光直升机。核聚变发电已能满足各行各业所需，微波电力输送已经实现，原先的电杆电线已经消失无踪。这一切，对于还有着少年记忆的闻天智来说，他觉得这确实是一个好时代。可在深层意识里，他依旧隐隐地觉得，哪里好像有些不对，是因为什么呢？他又说不清。
　　是因为人们的脸上都很少漾起笑容吗？行色并不匆匆的人们，看起来个个好整似暇，却真的都有些表情僵硬。这也难怪，换居旅游风已经刮了十多年了，地球不大，想去的地方差不多都去过了，呆在家里或旧地重游就确实会让人感到厌倦。但人们又不能不运动起来，因为闲下来会更无聊。
　　去外星观光，费用仍很昂贵，且飞船容积还很小，每艘船只能容纳200人。旅游周期又很长，在未达目的地之前，如果不想休眠，那就和在地球上拥挤的地方差不多，过不了几天就腻了。
　　量子化异地瞬间传输倒是一个很具有诱惑力的盼向，但据说技术远未成熟，目前连传送一滴水都还做不到。
　　于是，太闲，能让人不感到无聊吗？又怎么能笑得出来？
　　此刻，闻天智体验到的便是被动运动引发的无聊，若不是人工大厨的手艺诱惑着他，他都想回去了。他想，若是有应梦如倩在身边陪着，心情肯定不一样，去哪里都行，甚至重复去一个地方都行。但他和应梦如倩的关系，毕竟刚刚重新开始，从逻辑进程上看还需要一段时间让旧情复燃，慢慢升温。那他就得耐心等待，在当下享受不了未来，就只能先丰富当下的内容。
　　“您想品尝哪个菜系的饭菜？”阿壮突然问他。
　　“有综合的吗？我是说，一家饭店就能做不同的菜系？”
　　“当然有，只是这样的饭店，人会很多。”
　　“没关系，我们可以等。”
　　阿壮笑笑：“用很长时间等着吃饭，这可是个不常见的现象了。”
　　它这样说的意思是，当今人们如果想在家外吃饭，都是提前预约的，到时即取，不用等待。”
　　“这才好啊，我们就复古一回。自然形成的复古环境，可不是轻易能遇到的。”
　　“我懂，怀古是人类特有的一种情感。但是在理解这种情感方面，我们就更教条了。因为让我们看不出好处的概念，激发不了我们的学习欲望。”
　　闻天智转头看了阿壮一眼：“是不是程序中有向前看是进步、向后看是倒退的指令？”
　　“这倒没有，我们有自主判断。过去当然也有好东西，但只有值得传承的，才能被我们认可并学习；而像您刚才说的，排队等着吃饭，显然是一种弊端，您却愿意接受，我们就只能理解为这是您的一种任性，我们服从就可以了。如果要运行解析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即使获取到了结论，我们也不好接受。”
　　闻天智点点头。知道机器人大脑的功能虽然已很强大，但人类近似于反其道而行之的事件，若“故意”特征明显，机器人就会认为运行解析是在浪费“精力”。
　　说着话，阿壮已经指引车辆开到了一家大饭店的门前。
　　这时代已经不愁停车位。他们下了车，机器人门童向他们鞠躬欢迎。进到里面，发现人果然很多，但也不是没有空位，因为饭时已经稍稍过了。
　　机器人服务员把他们导引到一张空桌旁。落座后，桌面上就显示出了菜单。
　　闻天智点了菜，然后还是等。
　　无人餐厅上菜就比这要快，因为那里的菜品没有复杂的烹饪过程，都是按标准配比组合好菜品配料后，如原先用微波炉一样快速制成的。只是当今的“微波炉”能够识别菜品分子结构，从而会针对菜品的不同，自动调节“火力”方向。
　　机器人厨师则也有烹饪过程，但在菜品和配料配比上，也是固定的，不像人类大厨完全可以凭经验进行加减和掌握火候。
　　最显著的区别是，如果菜品需要加糖，而配料中又恰好没有糖，人类厨师就可能用果汁代替，机器人却会束手无策，除非通过了向人类或云端学习。
　　人工智能和机器人，总有不如人的地方。闻天智想着，同时很奇怪地在心中略感欣慰。为什么会略感欣慰？他又说不清，也许，仅仅是因为从这件事上，就能够彰显人类的智慧终究比机器人高吧。
　　这样想罢，他突然又冒出了这样一句：“其实，明知必来得等，也很有意思的。”
　　阿壮一笑：“我对这句话能理解。就好比，应小姐也必然会回到您身边，虽然要等，您也愿意。”
　　闻天智一愣：“你的反应太快了，因为在你这样回答之后，我才发现这句话确实可以另有所指。”
　　阿壮眉毛一挑：“难道您不是想暗指这件事吗？”
　　“没有。我这样说的时候，只是因为在等菜而就事论事，你说完，我才联想到了我对应小姐的等待也是如此。”
　　嘴上这样说完，闻天智又在心里想：“刚想到机器人总有不如人的地方，机器人马上就表现出比人强了。”
　　对这种顷刻间的认识反差，他不禁莞尔一笑。
　　菜终于上来了，闻天智的注意力开始集中到菜品上，仔细地品尝着。
　　阿壮也陪着“品尝”起来。它必须吃饭，因为它体内的钠电反应装置需要原料。
　　在逐个品尝了所点的菜后，闻天智停下筷子说：“嗯，虽然我不是美食鉴赏家，但不用仔细品，也能尝出人工大厨的手艺确实比机器人强。”
　　阿壮闻言也停下了筷子，表情有些尴尬。
　　闻天智注意到了阿壮的反应，问：“怎么了？因为我说人工大厨比机器人强？”
　　阿壮急忙回：“不是，是因为您说到的味道。我们曾经说过这个话题，需要我重复一下吗？”
　　闻天智恍然大悟，摇摇头：“不用。”
　　原来，很早以前，他和阿壮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就谈到过味道这个话题。当时阿壮解释说，我们嘴里虽然有味觉传感器，但也只是体内电脑对化学气味的识别响应，我们本身却是对任何味道都无感的。安装了传感器，只是为了服务人类，在人类问甜不甜、淡不淡的时候能有回应，特别是在需要试毒的时候，还能救人类的命。
　　如今再次想起来，闻天智急忙道歉：“对不起，我忽视你的感受了。”
　　阿壮笑笑：“您又折煞我了，哪有主人向仆人道歉的？”
　　闻天智却不以为然，并且觉得应该再安慰阿壮一下，就说：“其实有感无感，也只是发生在嘴里的品味过程，而吃饭的目的，我们都是一样的，需要补充能量嘛。从一定意义上说，对味道无感可能还更好，因为不好吃的，人类就不吃，你们却没有这种忌讳，只要能补充能量，不好吃的也能吃下去。”
　　阿壮笑着点点头，继续去夹菜。闻天智也不再说话，继续专心地品尝咀嚼起来。
　　饭店里还算安静。这时代人们的素质都很高，不会在公共场合大声喧哗。
　　就在他们快要吃完的时候，外面突然发出了一阵惊呼声。
　　饭店里的人都楞了一下，纷纷转头向外面看。有的人则起了身，开始向外走去看究竟。
　　闻天智突然感到有些振奋。本来今天出来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没指望会遇到什么意外事件，但那阵惊呼让他意识到，他今天可能中奖了。
　　放下筷子，他一边向外走一边说：“我们也去看看。”
　　阿壮急忙起身，伸出右手在桌面一个扫描位置挥了一下，里面发出了“您已结账完毕”的语音提示。阿壮不待听完，急忙赶过去跟在了闻天智的身后。
　　他们出了饭店大门，来到外面，发现从饭店中走出的人和街上的人，都涌向了右前方街道对面的一幢高楼下。
　　路上有人议论，说是有人从那幢高楼上跳了下来，自杀了。
　　这年头，除了重度抑郁症患者可能会自杀，普通遇事想不开的人已经极少了，所以但凡社会上出现有人自杀的事件和传闻，都很能博人的眼球。
　　人们太需要刺激了。
　　闻天智和阿壮走近现场的时候，人群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好不容易挤到了前面，他们看见的是一副血肉模糊的尸体。
　　“为什么？”
　　“why？”
　　“Warum?”
　　“왜?”
　　“Porqué？”
　　各种咨询的语言交织在一起，却没有人能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警用直升机和车辆也迅速赶来，向人群喊话，让人们让开。
　　闻天智等一众人很快自觉地退到了激光警戒线之外。
　　这时代除了防暴警察和勘验警察，大部分警察还是真人。
　　他们开始处置现场，并咨询有无死者的亲属在这里，但问了好几遍、等了很长时间后也没有人回答。
　　只好现场用快速DNA检测仪查明死者是谁。
　　而后，死者被装上了车，拉走了。
　　已经查明死者身份的警察则去了该去的地方，继续调查。
　　闻天智看完了这很“刺激”的一幕，但由于不知原委，不知结论，他很快又感到了兴趣索然。当然，那人为什么要跳楼自杀的疑问，毕竟萦绕在了他的脑海里，会诱使他关注下去，除非另有更重要的事情挤没了这种关注。
　　“我们回去吧。”他对阿壮说。
　　阿壮点点头，体内的召唤装置向车辆发出了来接的指令。
　　车辆自动启动，依据合规的交通路径绕了过来，停在两人身边。
　　两人上车后，车辆开始往回走。
　　闻天智叹息了一声：“唉，没想到这次出来，竟遇到了这样的事儿。你能猜测出大概的原因吗？”
　　阿壮摇摇头：“不能。任何事件的发生，都有巨量的微观前因，事件呈现只是水面上的冰山。造成人会自杀的原因太多了，在没有足够线索的前提下，我无法做出最切合实际的判断。”
　　闻天智点点头：“嗯，我也只是问问。不过，我倒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你们机器人会自杀吗？”
　　阿壮略略犹豫了一下说：“不会吧。据我刚才即时的资料分析，得出的结论是，自杀与‘困扰’这个词密切相关。极度的困扰会造成人对生的厌倦及恐惧，促使人认为死是唯一能获得解脱的方式。而我们机器人，理论上是不应该产生困扰的。”
　　“那种血肉模糊的场面。自杀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资料显示，人在自杀前如果还需要勇气，那就多半自杀不成了。能够自杀的人，求死、甚至追求速死之心已经占满脑海，弓已拉满，箭不得不发。但也有资料说，人在完成自杀的动作后都会后悔，但已经来不及了。”
　　“鬼催的？”闻天智转头看着阿壮，面露惊色。
　　“这个说法，我无法判断真伪，但资料里确实有这样的说法，不过是归于迷信范畴的。”
　　闻天智将头仰在靠背上，闭起了眼睛。
　　阿壮看了他一眼：“其实查阅关于自杀的资料，我更喜欢这种说法：自杀是懦弱者的行为。”
　　闻天智依旧闭着眼睛，却笑了笑：“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是担心我在某个想不开的时刻，动起自杀的念头吗？哈哈，这怎么可能呢？我此生还会有什么解不开的困扰吗？”
　　“是人，就会有困扰。”阿壮看着闭目养神的闻天智，“不过，我确信，您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扰，都不会寻短见的。”
　　闻天智睁开了眼睛：“为什么这么确定？”
　　“因为您有我。”
　　闻天智神情一震，猛地直起了身子，拍了拍阿壮的肩膀：“好兄弟！”
　　然后又笑了起来：“他们把你塑造成了一个壮年人形象，我称你为好兄弟，倒显得我不恭敬了。”
　　阿壮也笑起来：“肩膀齐为弟兄嘛。再说论年龄，我比您还小呢。承蒙您不弃称我为弟兄，我已经受宠若惊了。”
　　闻天智哈哈大笑起来。待笑容收敛后，他说：“长这么大，我好像是头一次这么开怀大笑。”
　　阿壮一笑：“这说明，今天的日子具有里程碑意义。首先，您把断了两年的情缘接续上了，然后又品尝到了久违的饭菜，所以并不是我的话让您开心，而是应小姐的回归让今天这个日子不同了。以后，您开心的时候就更多了。”
　　“但见到了死人岂不晦气？”
　　“不晦气。在某些中国人的说法里，人在外遇见白事，倒是一个好彩头。”
　　“你真是什么都知道，服了。”
　　闻天智再次把头仰在了靠背上，闭起眼睛，脸上浮现着微微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