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江楚走了，离雀出院了，凉安又不被接受。这些能将尤芳和离雀联系在一起的人、情、事所能产生的调和作用不复存在了。在一起的机会越来越少，只是心里面都还自信自己在对方的心里仍留有一席之地。梦里秋去冬来，过往的风与过往的人，关上的窗，热起来的地下水，正是岁月的流逝，人却不能如天光如草木，在自己所能见证的百年里，只是慢慢变老罢了。但总有那么一些人是不知愁的，在一个人的兴趣爱好上，在两个人的柔情蜜意里，不觉得如何辜负了岁月。日日在堆积如山的课本的掩护下绣十字绣的，还未入冬就换了“营生”，织起了围脖，颜色一贯是灰白相间，只是在针法上有了可有可无的差异，有的织法竟也有动听的名字叫“情侣扣”。尤芳可不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小时候倒是用旧毛衣拆下的线织过腰带，后来就慢慢的放弃了去学习一个女孩子所应该掌握的针线活，但依然享受吃鸡翅膀的特权。
　　令尤芳没想到的是，凉安又忽然邀请她到家里去，去后才发现她准备了一桌饭菜，还有一个蛋糕。
　　“你过生日吗？呀，我竟不知道。”
　　凉安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这时她梳着简单的马尾，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利落自信，“快坐下。”她说。
　　尤芳见只有两副碗筷，便问：“就我们两个人吗？”
　　“嗯，我爸妈不在家，我又没什么朋友。”
　　尤芳注意到凉安略显失落，便打趣说：“嗨！这有什么，我从不过生日。”说完又觉得欠妥，又说：“十八岁生日？”
　　“是啊，十八岁，我觉得还是要当回事。”凉安说完又咧着嘴傻笑。
　　打从第一天认识凉安，尤芳就知道凉安不愿意同别人交朋友，至少是不愿意随便同别人交朋友，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但那又怎么样呢，只要长的足够美，就少不了被人追求，这点尤芳就远远比不上。曾经有个人给凉安塞纸条，被尤芳看到，尤芳问凉安：“你对他是什么意思呢？你喜欢他吗？”凉安摇头。“那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不要痴心妄想了，有那个心用到学习上吧，准能考个好成绩。”尤芳觉得那些人远不能配上凉安，她既然不能强加“做学生时不谈恋爱”的“刻板”思想在别人身上，何况随着世事变迁她自己也还不能保证坚定不移地去践行，便只得退一步为别人考虑般配不般配的问题了。但有的人似乎狂热到了凉安站阳台上晾个衣服，也必在楼下看个半天。这让尤芳莫名恼火，有时煞有介事的警告他们离凉安远一些，她有时明里骂某一个人厚颜无耻，其实她骂与不骂，他们都会在暗里骂她一两句，甚至恨透了她。凉安选择了孤独，是自愿的？是被迫的？
　　饭后，两个人一起收拾打扫，临出门凉安把一个白色手提纸袋交给尤芳。
　　“这什么呀？”尤芳问。
　　“围脖，你和离雀的。”
　　“我也有吗？”尤芳看了一下，一个米色，一个藏青色，正是她喜欢的颜色，便激动的跳起来，说：“谢谢你，凉安，你真好。”
　　“是我应该谢谢你。”
　　“明年，我一定陪你过一个最难忘的生日，走了，别送我。”
　　“没打算送你。”
　　其实两个人都明白，明年如何，不是一句客套话，但终究会变成一句客套话，或许，最迟到了明年夏天就天涯海角难相聚了。
　　尤芳回去迫不及待围在脖子上试了试，照着小镜子，心里自言自语：“真好看，这颜色真好看，这流苏最好看，这是自己织的吗？凉安手真巧。人又美。”把藏青色的拿给离雀，离雀的表现可比她还激动，“这是你给我织的？”吻了吻围脖，又一把抱住她，尤芳的脸色立时变了，把他推开。离雀仍抑制不住喜悦，看着尤芳带点怒气羞红的脸，忙解释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激动了。”尤芳觉得尴尬，尤其是同着别人，本能地转身就走。走了又想起没把话说明白，但，又转念一想，算了吧。假如告诉他是凉安织的，他必不会要，这样一来凉安的心意又被辜负了，他以为是我织的，即便是我买的，那也是用心挑选的，他或许会经常围着，凉安每每看到他围着自己织的围脖，心里也定是欢喜的。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春去夏来，这一年唯一的大事就是高考，不，应当说，这十多年来，唯一的大事就是高考，好像也不太准确，对大部分人来说，这一生的头等大事就只是高考。这中间，尤芳和离雀没有再出去“鬼混”，只是写过一两封信。摘录如下:
　　这是离雀写的作文不像作文，诗不像诗的文章，暂且称之为文章吧。
　　《我是》
　　我是好奇，是封闭空间的渴望，假设一种突破在不放弃的可能下萌芽。
　　我是奋进，是强憾命运的赌注，迎击一路风雨在残酷的磨砺后成长。
　　我是隐忍，是繁华地带的落寞，任由一身风尘在无休止的喧哗里缄默。
　　我是等待，是寒冷季节的坚韧，满载一冬希望在不间断的挣扎中煎熬。
　　我是孤独，是驿外断桥的荒芜，摇曳一枝脆弱在无日夜的守候中坚强。
　　我是伤感，是落叶归根的看客，拔掉一身羽毛，在秋意冷的微风中坠落。
　　我是坚毅，是浪漫时光的追求，甘洒一腔热血在无止境的事业上拼搏。
　　我是自信，是灿烂年岁的炫耀，盛开一树花朵在你途经的路旁。
　　我是奉献，是酷热天气的阴凉，投下一片绿荫为你仓促脚步的片刻停留。
　　
　　我是画板，你面对我，画的从来都是别人。
　　我是铅笔，看你画无数张图纸，却没有一个留给自己。
　　我是你脚下的木屐，陪你凑着人生路上的悲欢离合。
　　我是你手中的棋子，排兵布阵运筹帷幄我是哪一颗
　　我是帅，没错独一无二的帅说的就是我
　　
　　我在成长。
　　我可以是栋梁也可以是废弃的老鼠夹。
　　我是你也是他，我是孤寂是哀怨是一棵秋天的树，重复过去的故事。
　　我不是你也不是他，我只是惧怕是逃离是一首颠狂的歌，哼着遗忘的曲调。
　　我是
　　我不是
　　……
　　尤芳看后回了一句话：“你的作文一定能考五十分以上。”
　　离雀写《我想问一问你》
　　我想问一问你
　　你为何总发呆
　　你为何有少年一样的忧郁
　　和少年一样的果敢
　　
　　你回不回答
　　不重要了
　　我知道你仍有着少女易碎的心
　　
　　我想问一问你
　　你为何喜欢我唱歌
　　又为何不喜欢我
　　你说我唱歌好听
　　所以喜欢
　　那我不好看吗？
　　我不好吗？
　　你说好
　　你说不知道
　　尤芳不好再调侃他了，连信也不能回了。
　　离雀没有就此作罢，又写信：
　　你是风吹落的树上花
　　你要低到尘埃里去
　　任人千踩万踏
　　来我的书里吧
　　我要你装饰我单调的一生
　　
　　清香驱走了昨日累
　　渐腐将烂
　　你教我笑对世间的浊
　　
　　你是风吹起的路边尘
　　你要飘到死水里去
　　由它同流合污
　　来我的怀里吧
　　我要你彰显我奔波的一生
　　
　　纤尘覆蔽了今时苦
　　随波逐流
　　我免你坠入世间的悲
　　尤芳担心他会一直写下去，便回信说：“比翼双飞鹣鲽鸟，劳燕分飞伯劳燕，月出同林，日落惊弓。莫如高山流水情，天长地久意。
　　离雀问尤芳：“你当初为什么要和我做朋友。是为了让我帮你找江楚吗？”
　　尤芳心里想：“我接近你的初衷确实是为了江楚。”嘴上却说：“因为我做了那么多的梦，只有你在梦里始终为我好，我是说除了我爱慕着的人。无论是血浓于水的家人，还是相濡以沫的朋友，他们都无一避免地给我带来噩梦，尽管我明白他们是爱着我的，而我也爱着他们，但即便一丁点的芥蒂，也会为我编造长达几年十几年的噩梦。”话说的极知轻重，却一点不假。又说：“我摸不透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或许梦与现实是相反的呢。”
　　后来两人相隔无言，再后来相顾无言。有些时候，忽然放下，有些时候，又忽然拿起，凡拿起的，总不能有始有终的放下。尤芳的高考成绩果然很差，但依然谨慎的选了一个本省的学校。说来真巧，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五个高中同学。甚至有其中两个又和自己成了同班同学。但是，这种缘分并不足以使她们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尤芳和所有姑娘一样爱做梦，有一颗爱幻想的少女心。她虽然不看偶像剧，但此类剧的套路她是很了解的。她的一些实际或不实际的想法，不知道是由于“偶像文化”的潜移默化，还是源于人性本能的渴望，生来善于浮想联翩，异想天开。
　　在专科学校里，大部分人混日子，玩手机是头等大事，考试是二等大事，睡觉吃饭是三等事。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考试可以不考或者允许考了不过，而手机则没有一天不玩，常常由于玩手机耽搁睡觉吃饭，那么考试为什么排到睡觉吃饭前面，因为挂科要补考，一直考到通过才作罢，而吃饭不用因为早餐午餐没吃，晚餐就一定要吃三次，睡觉也不用因为今天睡了三个小时，明天一定要睡(n-3)+n个小时。
　　没有兴趣，人便事事觉得无聊，无聊就容易寂寞，总有办法排解寂寞。学校几乎每周都会举办大型露天晚会，会场离宿舍很近，刚开始尤芳和室友每回都去凑凑热闹，后来偶尔也去。第一次见到这种大型歌舞晚会尤芳想的是什么呢？她想商离雀也在这个学校，在一个她看不到他，而他能看到她的地方，或许他会在晚会上唱歌，唱她喜欢的歌，或许他会说：“这首歌献给我曾经喜欢现在仍然喜欢的女孩听，我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不过是为了追随她陪伴她……”好像很多事都能和他联系在一起似的，回宿舍时，她看到很多人围在外面，回去问了室友知道是有人表白。她从来不会去看别人围着去看的事，比如车祸、争执，她做不到像那些人一样抱着好奇和看热闹的心态，即使只是看一两眼，她也不屑和觉得没必要去做，因为当事人已经很囧，定然不希望别人再看他们的笑话。正如鲁迅先生所写的，“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现如今，车里坐着的，听了别人说，便要奋力搜寻，侧目观望，直至车已经行远了，还意犹未尽。这也深刻的使我们意识到一定要有自己的车，可供即行即停，做不到这点，就不能算是自由的。也正因为如此，每当此时，尤芳总觉得有人使出浑身力量抡圆了胳膊给了她一个耳光，一脸浩然正气怒吼：“你是眼瞎还是心瞎，竟然如此冷漠，看都不看一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吗？”她若是将这感受说给别人听，他们便要笑说：“怪不得你的脸往右边歪，原来是这个原因。”这些年舆论那替天行道的手，异常灵敏着，抨击之下人心惶惶，懵懵的过了半世。但表白这事应该是希望别人去围观的，表示助威和祝福，特别是当“在一起”“在一起”的喊声此起彼伏，多少惹人羡慕使人感动。尤芳那个时候很喜欢发说说，用QQ不久嘛，尚处于幼稚的状态（记得开学初还没QQ号，登记邮箱时，她留的是另外一位同学的，没有QQ号，太难以置信了。）以此事为主发了说说后，便在想，倘若离雀看到了她发的说说，会怎么做呢，必然会投其所好准备一场声势浩大最浪漫的表白，并声称她不接受便不走，她自然会为了避免大家长时间受扰而答应他。那么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离雀并没有她的QQ号，他们俩不是好友。瞧，全是虚荣心作祟。
　　尤芳曾经在别人的通讯簿上看到过离雀的联系方式，记得当时随手记在了一个笔记本的末页，可是这个笔记本她放在家里，没有带到学校来。她记下联系方式是说明她希望这份友谊不要就此断了，而在她有了自己的手机后，没有立时把离雀的手机号码存进通讯录，又说明她并不是非常重视。假设尤芳一路顺风顺水，身边知己成群，她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时常想起离雀，也许会偶尔追忆，也许时隔多年心血来潮，联系一下，问问近况，如是而已，依然天空海阔，各自天涯各自海角。她想有机会回家，一定不能忘了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