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直言有讳

　　戒指先是闪烁起红光，待绿光亮起时，一束全息投影被同比例投射到了闻天智办公桌前的空间中。
　　对方的投影也在调整角度后，呈现出了一间卧室的场景，应梦如倩正坐在沙发上看着前方，身边还坐着另外一位女孩。
　　应梦如倩的表情装得很惊讶：“怎么是你？”
　　闻天智淡笑了一下：“确实很突然，也很冒昧。怎么，打扰你了吗？”
　　应梦如倩摇头：“没有，只是很意外。前年一别，天各一方，你这时怎么想起找我了？有事吗？”
　　闻天智看了看她身旁的女孩：“我们可以单独谈谈吗？”
　　应梦如倩看了身边的女孩一眼：“你是想让她回避？她是我的机器人闺蜜，也是只忠诚于我的贴身丫鬟，她不需要回避的。”
　　闻天智想了想：“但我还是想单独和你谈谈。”
　　不待应梦如倩回答，那个女孩已经站起身来，对应梦如倩笑笑，起身出了屋子。
　　“她很乖巧吧。好了，你说吧。”应梦如倩盯着对面。
　　“呃，我首先想问一下，你有男朋友了吗？”
　　应梦如倩略一沉吟：“还没有，遇不到合适的。你呢？”
　　闻天智顿感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暗暗吁出了一口气，说：“这就好，我也没遇到呢。”
　　应梦如倩怔了一下，转而意味深长地一笑：“‘这就好’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吧。”
　　应梦如倩想了想，正色道：“那你的意思是说，前年我们有过相遇，彼此也有过好感，然后你利用两年的时间来考虑下一步该如何发展两人的关系，如今终于有答案了。而你以为我一直在等待你的答复，是这样吗？”
　　闻天智大感汗颜，一时竟语塞了。
　　“总不是在麦田里找了很多麦穗之后，最终发现我才是想找的，又回头了吧？”应梦如倩又说，表情很严肃。
　　闻天智惶急起来：“不是，绝对不是。前年和你相识后，就再没有人入过我的眼。之所以过了这么久才联系你，是因为，是因为……”
　　闻天智想了一阵，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是因为我当时在一种虚假的搅扰面前受蒙蔽了。”
　　说完，他就把当初父亲因何提出异议、他也觉得在理、但后来却总是对应梦如倩念念不忘、一直在思索破解之道、今天终于想到了应该怎么做等所有的前情过往都对应梦如倩讲了。当然，“终于想到了应该怎么做”这一节，他并没有坦承是阿壮帮他分析展望出来的，只说是自己想到的。否则，实话实说，连他自己都会觉得自己原本很弱智。
　　跟机器人相比，人类在很多方面确实都太短视了。
　　最后他说：“我知道，在没有提前告知你的情况下，我顾自在长达近两年的时间里思考这个问题，肯定有遮掩隐情进行狡辩的嫌疑，但我今天对你说的，确实都是真的。所以，我想得到你一个回答：我们可以把这两年的时间掐掉，继续从前年的那个时刻开始吗？”
　　应梦如倩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陷入了沉思。
　　闻天智明白，比男人更矜持的女人，面对如今这种情况，是很少能立即给出回应的，就算心里已经同意，在真实的进程上也得抻一抻，甚至会因为不确信对方的诚意而实施一些考验项目。他懂心理学，了解女人在这方面常有的“套路”。他现在不担心别的，只担心事情毕竟过去了两年，他一直对应梦如倩念念不忘，人家却可能因为厌憎了那种有头无尾、乍现即消，而早已把他视为匆匆过客了。这样的话，情意重拾就有相当大的难度，甚至人家有可能根本就不想弯腰重拾。
　　所以，他的内心里充满了期待，面子上又急不得，毕竟走了很远之后再回头的是他。
　　看着投影里的应梦如倩，他心里祈祷着能出现希望的结果。
　　过了很久，应梦如倩回应了：“好吧，那就忘记这两年吧。不过，我们只能重新以普通的朋友开始，你同意吗？”
　　“同意！”闻天智连想也不想地冲口而出。这个回答已经完全符合他的预期了。
　　“那么，我们另找时间再联系吧。”应梦如倩浅浅一笑，率先关掉了投影。
　　她之所以决定这么草率地收场，有两方面原因。
　　一方面，这种绝不一开始就彻底付出、又留有余地的交际方法，确实是很多女人常用的“套路”，特别是像闻天智这样雪藏了两年、又突然想旧情复萌的人，尽管应梦如倩也渴望他回头。但依她这样的性情，此刻也得做出一个姿态；另一方面，当应梦如倩从帅哥那里得知，闻天智会突然给她打电话，她其实是很惊喜的，可她没想到闻天智今天说出的是这套说辞。应情即景，就事论事，闻天智的话看似直言不讳，没有毛病，可说者无心，听者可有意，那话里的毛病可就多了。
　　当初该不该确定恋爱关系，两家能否联姻，居然用了两年的时间思考才确定答案？这不是什么特别复杂的课题，当初如果确实需要斟酌考虑，用上一两天、顶多三五天也能做出决断了，犯得着用上两年的时间吗？
　　基于这个疑问，应梦如倩便意识到，闻天智说的不是实话，也明白那个帅哥为什么让她自主确定与闻天智的关系了，看来真是不一定呢。当然闻天智之所以要撒谎，想延续前情的目的应该是不必怀疑的，但为了延续前情，撒了这样一个漏洞极大的谎，怎么想也都会让人觉得太生硬。应梦如倩知道闻天智的智商不低，应该不会做出这么笨拙的事情，这不是弄巧成拙、故露破绽吗？是疲于掩盖造成了口不择言？
　　她起初是感到好笑，可稍稍深入一想，她就不敢仅以“好笑”视之了，总觉得这其中应该存在着某种“猫腻”。因为她确信，闻天智在联络她之前，一定会想好怎么说的，而“用两年时间思考才做出决定”这样的说辞，闻天智不会弱智到相信对方会信，可他偏偏就是这样说的。最关键的问题是，闻天智在两年时间里音信皆无，如今突然想延续旧情，真的会是思念至极的结果吗？谁能确保闻天智不是出于什么目的才再次找到她头上的？因此还编造了一个漏洞极大的谎言？
　　应梦如倩越想越觉得不对，就意识到应该找个外人帮着解析一下了。她知道她必须要把疑窦弄明白，才能不在闻天智面前被动。婚姻可是大事，事关自己的人生，绝对马虎不得。可由于自己已是局中人，毕竟有身在庐山的困扰，那么找个知近的人帮着解析，没准就能旁观者清了。
　　她先想到的是和她的机器人闺蜜丫头商量。可和丫头商量，她首先就得对丫头讲明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同时因丫头并不掌握闻天智的更多资料，素材不足，所以让它帮着分析，多费唇舌不说，也很难获取她预期的结论。于是她又想到了应该找爸爸。
　　她的爸爸应必成在两年前的那次会上，也注意到了女儿和闻天智的交往，而这种交往对于应必成来说，是乐见其成的。他所领导的灵创公司与天智公司创建于同一时期，起步的初期也大同小异，但正是由于闻浩宇率先屈尊挖到了徐茂及其团队，天智公司才在短时间内鹤立鸡群。天智公司的自有技术不用花钱，其它国内外公司若想也采用相同的技术，却是要付专利费的；而即使付了专利费，甚至买到的是成套技术，其它公司也跟不上天智公司的更新换代速度，更没理由开展价格竞争。所以在2030年以后的10年间，天智公司之外的同行企业基本都在仰人鼻息，羡慕嫉妒恨五味杂陈。
　　后来，其他企业虽然也在自有技术方面取得了突破，但是跟天智公司比起来，也还是有着一定的差距。在这种情况下，前年的AI大会上，应必成看到女儿居然和闻天智有相恋的明显征兆，心里是很窃喜的。心想两家若能联姻，就算不能对天智公司予求予取，近水楼台的功效也还是存在的。
　　但是在会后不久，他向女儿咨询与闻天智关系的进展时，女儿却告诉他，自会上别后，两人就再没有什么往来了。女孩子出于矜持，总不好意思主动去问。十天半个月后，对方还是音信皆无，她也就判断出是怎么回事了，人家没瞧得上咱呗。应必成一听，明白了前些日子所想只是一个肥皂泡，就好言安慰了女儿一番，自己也打消此念了。只是从此对闻天智心生了厌感：这小子是个花花公子吗？若本来无意于我女儿，干嘛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追求的戏码？难道他竟是个无所顾忌、随处采花的狂蜂烂蝶？
　　由于联姻再无可能，应必成也就懒得再花精力派人去了解闻天智，企业事务又多，时间一长，他就基本把这件事忘了。偶尔与同道谈起闻家，有人问起闻家公子是否成家，回应多为不了解，话头一转也就过去了，当时心中的微澜并不会停留太久。
　　父亲的这些情况，应梦如倩都是了解的。所以如今，她想找父亲商量此事，就是因为父亲了解当年情况的来龙去脉，且父亲对闻家的了解也一定比她更多。再说，闻天智如今又找到她，明确表达了想接续前缘的意图，如果往下发展，就必然会牵涉到两家家长和企业上的事务，她也不能不让父亲早些知道。
　　她在自家公司有职位，且不低，董事长助理、高管级别，负责行政外联。平常没什么事时，她就呆在家里。因为她看惯了外面的面孔变换以及表情僵硬，已对此产生了不安，总觉得若去街上，就会有人突然扑向她，把她撕成碎片。她其实也不喜欢机器人，总认为人们赖于具终将会丧其智。但很奇怪地，她又离不开丫头，因为她提出的很多问题，丫头的回答都能让她耳目一新。这就形成了一种纠结，曾经让她感觉很茫然。她就此进行过闭关反思，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她还是需要一个真人，她爱对方、对方也爱她、且很有智慧的真人，然后在生活上最好摒弃一切外部助力，仅依靠自身的智慧诠释并默契这个世界。
　　老天让人怎样活，就应该怎样活。拿老子的话说就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因此，对于闻天智，她确实是常常想起的。那惊鸿一瞥的缘分虽然短暂，但初识时那瞬间的互相感应已经很强烈，让她认定闻天智正是她想找的人。那个英俊、略显腼腆的小伙子，看似内向，却能让她看出心藏锦绣，言语中表达出的内容也显示两人志趣相投。可她没想到闻天智自那日一别，竟如突然雪藏了一般再无音信了。她很不解，又因为矜持不想主动去问，网上查询也没有线索，到了一定时段，对方的沉默似已表达了清晰的态度，她就终于心灰意冷了。
　　当然“被耍”的感觉也曾让她恨，但后来她又揣度到，闻天智应该是受了外力的阻挠，否则依他们初识时的各种征象，她认为闻天智是不会如此虎头蛇尾的。于是她很快也就原谅了闻天智，只是感叹自己在错过沧海巫山后，哪处水云还会让自己魂有所归。
　　她万没想到闻天智会突然再现，当时是很惊喜的，但这个“梅开二度”，竟很快让她发现了明显的生硬之处，心里就又没底了。渴望的东西再度露头，她很想抓住，可这东西看起来又似是而非，她就不能不在审视清楚后再做决断。
　　她是不可能移情别恋上那个帅哥的。一方面，那个帅哥是外星人，且会变幻各种形貌，她不知道他的真实长相到底如何。无形的存在？那就是纯能量体，肯定相当高级，人家也不会爱上她；另一方面，感情这个东西是很奇怪的，越是不能顺理成章得到的，就越会吊人的胃口。尤其是在看不清真相的时候，似是而非，似非而是，人更要不撞南墙不回头。
　　主意拿定后，她就匆匆赶到了公司，直接去了父亲的办公室。
　　而与此同时，闻天智看着变空的对面，原本很开心的表情又渐渐凝重起来。
　　“老爸会同意吗？”他喃喃道。
　　略想了想，他站起身来，走出了办公室，乘电梯到下一层，去找父亲。
　　但父亲不在。
　　近一年来，父亲和徐茂等人经常不在公司里，具体去了哪里，他却不知道。他曾在父亲回来后问过，父亲的答复是，有些事情，该你不知道的就不要问，到了该你知道的时候，什么也不会瞒你。
　　而这么多年来，闻天智已经熟悉父亲的行事风格了，尤其在企业管理方面，法度很严格。就连对待他，由于他还不是公司的高管，那么即使是亲父子，父亲也不会对他谈起任何保密性质的事务。针对父亲经常外出，他也只能揣度，父亲他们一定是在从事着重大技术突破的前期准备工作。因为以往的每次技术突破前，父亲他们也是这样，这可能是基于对机密更好的保护。只是今年来，父亲等人外出的频率更高了，可能意味着技术突破的难度、力度更大。
　　一般一个事业有成的父亲，多会成为自己孩子的楷模和偶像。闻天智就是把父亲当成楷模和偶像的，不仅仅是因为父亲的事业确实在行业内扛鼎，也不仅仅是因为钦敬父亲的行事风格和领导能力，还因为父亲几乎处处都存在的神秘感，让闻天智觉得这才像一个最具魅力的男人。如他这般，一眼就能让人看透的男人，充其量只是性别范畴的，而深具内涵，别人却很难看透，又绝不是造作出来的神秘感，不仅女人喜欢，连男人都欣赏。
　　反正妈妈对爸爸是爱得如醉如痴，以至于任何事都俯首帖耳。
　　而在敬仰的同时，在闻天智的心目中，也就滋生了一种对父亲深深的好奇，是对那种神秘感来源的好奇。所谓知子莫若父，父亲显然是十分了解他的。可他现在也进入了成人行列，应该在一定程度上也知父莫若子了吧，他却总觉得有一层厚重的膜包裹着父亲的真身，让他总有一种无法趋近、贴实的距离感。
　　公司秘密事务、商场上的明枪暗箭，父亲不想让他了解，可以理解为是对他的爱护，他毕竟还年轻，有些事可能确实不宜过早接触。但有些常情上的事，父亲是可以和他交流的，最简单的如拉拉家常、关心问候，可这些，在闻天智的记忆中似乎都从来没有过。父亲对他属于放养，给予了充分的自主，那些明显的约束也是为而不说，让他从小就养成了自警和自觉。可父亲在亲生儿子面前都不轻易打开那层膜，为的是什么呢？秉性如此，还是另有玄机？
　　总之，因为这种距离感，有时候在闻天智的心头，就偶尔会冒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好笑的想法：父亲很像一个野心家。他在明面上做着合法的机器人产业，暗地里却好像一直进行着某种阴谋。
　　这是闻天智的一种直觉，却找不到一丁点来由。当然他并不反感父亲在他面前都保持神秘，而是觉得很好玩，想探究，骨子里也想成为这样有神秘感的人。
　　这其实也算是他的另一个心事了，却自忖绝不可以和阿壮探讨。理由很简单，儿子在背后探究父亲，还要仰仗一个不是人的机器人，这很猥琐，并且这才更像从事着某种阴谋。
　　站在父亲紧锁的办公室门前，闻天智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曾在里面办公和现在外面某处的同一个人，是他的父亲，竟然一直以来都让他感到陌生。
　　父亲不在公司，也不能这么快就继续和应梦如倩联系，还能干些什么呢？
　　他突然想去市区走走了。
　　听阿壮说，现在社会上的人已经厌倦了无人餐厅里的饭菜，又流行起品尝人工大厨的手艺了。而公司里和他家里的厨师都是机器人，他已经想不起人工大厨做出的饭菜有什么不同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