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雨成长（3）

　　十
　　东启明西长庚南极北斗，春芙蓉夏海棠秋菊冬梅。转眼间，刘新月已经七岁。
　　春季的一天，脸像粉白花一样儿的刘新月，吃过早饭，穿着破旧的改制的黄军装，像个男孩子似的悄悄拿了绳索斧头干粮溜出了家门。
　　前天晚上就约定好的，张二富和王家宝他们在村子里的井台边大柿子树下集合，见刘新月走过来，他们就说笑着像几只出巢的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地飞走了。
　　张二富只比刘新月大两岁，是村支书张金贵的老二孩子。二富虽然比新月他们年长两岁，却和新月一般高，比不上家宝的个头儿，长得低矮粗壮硬朗。他那鸡蛋一样的脸型上，镶着一副小耳朵、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性格内向，说话口吃。“那个那个”是他的口头禅，但为人有责任心。
　　王家宝与新月同岁，是月亮湾村魏兰花与王强的孩子，只不过他是正月生人，新月是八月生人，大也只大那么一点点儿。却长得高大细气。这孩子心思沉重，小小年纪，在人面前没见他笑过，最多只会“嘿嘿”两声。村中的孩子们，即是年龄比他稍大一点的，见他也有些胆怯。
　　虽然他们都才这么大一点年龄，还是一群小孩子，可他们都已经像男子汉一样，开始帮助家里的大人干这干那了。加上都是男孩儿，因此，看上去都比新月壮实多了。
　　
　　十一
　　新月也很想当男子汉，想在家帮助母亲刘女干些活儿。虽然人长得细里细气，粉白花一样的，可说话办事像大人一样，说话声音也大，身上还有一股子野气儿。她见母亲扫地，就抢过条笤帚自己扫；她见母亲洗衣，又蹲在母亲身边的脸盆边学着洗衣；她见母亲到野地里去拽猪菜，也去帮助母亲拽猪菜。就连灶房南山墙头，刘女儿也不清楚刘新月啥时候捡回来一大堆小木柴棒，并且都被弄成一尺多长，整整齐齐地垛在那里。刘女儿后来看到了，心里高兴得止不住热泪长流。
　　刘女儿望着心爱的女儿这么懂事儿，满脸堆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心酸。那次，新月夜半得病冒雨到医院抢救过来后，第二天早晨，君山县的公安得知刘女儿没有疯，是假装疯病，他们赶到医院把刘女儿带走询问女婴被拐的案子，刘女儿一再说，她不知道，那是她的父亲刘能与吴拐子一起商量的事儿，她与赵庆国根本就不清楚孩子是从哪里来的。公安见也问不出个究竟，分析她说的话有一定道理，就把她放了。刘女儿回到家后，为孩子的事儿心里的石头像落了地，一下子没有了思想负担，人也精神起来，大大方方地还原了她正常人的生活，精心地呵护着心爱的女儿。虽然两个女人相依为命生活地十分艰难，但他们苦中有乐，苦中有甜。
　　三月桃花笑映红。飞出家门，刘新月的心就像这桃花一样灿烂喜悦，她虽然是女儿身，却也要当一回男子汉了。
　　“二富哥，咱去哪儿拾柴禾？”
　　穿黑粗布半旧夹袄，肩上扛着搭拄棍，棍子上绑着干粮袋的张二富指了指南边灰蒙蒙的大山说：“这个这个，黑道岔。”
　　穿着烂了几个口子的蓝粗布夹袄，腰里扎了根绳子，别了把斧头的王家宝，“嘿嘿”笑了两声，白了她一眼，说：“路可远了，山上还有豹子、狼、野猪、长虫，可凶了。要不，你回去吧。”
　　刘新月听出了他话的意思，是想让她返回家里，放弃拾柴禾的念头，甩掉她这个小包袱。刘新月不服气道：“小样儿。俺今天非去不可！”她说完，仰头撅脸大步向前走去。
　　
　　十二
　　月亮湾村有个砖瓦窑场，正在到处收窑柴，很多人家都想借机拾些柴禾卖，以填补家中微薄的经济。两个星期前，张二富与王家宝上山拾窑柴，刘新月就想去，给母亲一说，刘女儿死活不让去，还死死把她看在家里，大门儿都不让出。这次，她悄悄与张二富和王家宝商量带她上山拾窑柴，二富一听就支持她，并告诉她，头天晚上把斧头绳子干粮准备好藏在家的门外边草垛里。然后，第二天悄悄地离开家。
　　头天晚上，刘新月、王家宝都来到了张二富的家。
　　“小伙子不吃十年闲饭，该让牙儿锻炼锻炼。”张二富把刘新月要跟着自己上山拾窑柴的事儿告诉了父亲张金贵，张金贵听了也很支持。他坐在床边桌前电灯下，叼着旱烟袋，看着桌子上的村支部工作记事本，附合了一句。
　　“说得轻巧，新月是上学的料儿，今年和家宝就都该入学了，干这样的活儿，哪能行？再说，她哪里是小伙子，分明是个小闺女娃啊，要是上山有个三长两短，咱咋给刘女儿交待？”二富娘一边在堂屋借着卧室里的灯光纺花，一边反对道。
　　“牙儿不去也行，去也累赘人。”家宝坐在火池边低着头吃着烤红薯说，他一直反对带刘新月一个小女孩子上山。
　　“这个、这个……大儿、妈儿，你们就放心吧，咱农村的孩子不干活儿啥时能长大？就让牙儿跟俺去吧，没事儿。”二富收拾着绳子、斧头和干粮袋，很有信心地说。
　　“张娘，您就答应吧，您就答应吧。牙儿能行，牙儿要做男子汉。”刘新月急了，跑到二富娘身边，摇着她的身子央求道，她的眼睛却跑到了家宝的头上狠狠地剜了一下。
　　二富娘停下手里的活儿，抬手戳了一下刘新月的鼻子，无奈地笑道：“你要有个啥子，可别让你妈儿怨俺。”
　　“中中中，张娘真是俺的亲张娘。”刘新月在二富娘的脸上吻了一口，高兴得连声说道。她的话和动作让屋里的人全乐了。
　　刘新月确实很聪明很懂事儿。她三岁的时候就从风言风语中隐隐约约知道自己不是刘女儿的亲生女儿，可刘女儿的家为了收养她，遭到了天大的灾难，至今也不知道养父的下落，也不知道她的生身父母是谁。刘女儿为了她操碎了心费尽了事儿。她就一心一意地跟着刘女儿过生活。因为她没有了养父赵庆国，没有了爷爷刘能，村里的一群娃子蛋们就老想欺负她。刘新月时时处处表现出一种野性劲儿，有些娃子就不敢欺负她了。她知道母亲刘女儿生活艰难，经济上更是困难，今年她就要入学了，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知道拾窑柴能赚钱，就暗暗决定自己去拾些窑柴赚点钱，入学时好使用。
　　
　　十三
　　阳春三月，虽然空气中还有一些寒意，但毕竟是春天了，万物开始复苏。
　　土堰上的迎春花，河道里的山芋肉花，土岗子上的桃树花，开得鲜艳芬芳。他们穿过绿油油的麦田，跨过绿意朦胧的小河，踏上草色摇曳的曲曲弯弯山坡小路。
　　长尾巴红顶雀在林子间穿梭飞跃。小松鼠爬上陡峭的岩壁，攀上树枝藤蔓转眼就不见了。
　　三个孩子，一路说笑着，鼻尖上额头上都冒出晶莹的汗珠儿。
　　“这个这个，到了。咱在这儿歇一会儿，吃点干粮，就开始拾柴禾。”二富一屁股坐在沟道里一块大青石头上，解开干粮袋说。
　　家宝饭量大，一路上走着吃着，他带的干粮已经吃得差不多。现在撇开半腰深的黄草丛，撅屁股爬到小河沟边，吹了吹水面的脏物，饮了几口水。然后，他坐在草地上，吃剩下的半个红薯面馍。
　　二富拿的干粮也不好，是黑不溜秋的二面馍。只有刘新月拿的是金灿灿的玉米面馍。刘新月把自己的干粮拿给二富和家宝吃。二富没有吃。家宝却馋得眼里带了钩，可他没敢接，拿眼睛望着吃得很香的二富。二富吃着自己的干粮，没有看他，嘟哝一句：“这个这个，想吃就吃吧，出门人不分恁清的。”家宝高兴地接过玉米面馍，说：“一会儿，俺多帮你砍些柴禾。”
　　
　　十四
　　在家里，刘女儿发现不见了刘新月，就产生了怀疑。赶快到村支书张金贵家打听，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哎呀，这可咋办？她还是个小女孩子……”刘女儿听了，立刻着急上火起来。
　　“女儿啊，你别着急。俺这就做午饭要金贵吃，金贵吃了饭就上山去应接他们。”二富娘见刘女儿那样儿，心里也觉得这事儿做得有些冒失了一些儿，拿眼剜了张金贵一下，一边安稳她，一边就急急忙忙地走进了灶房。
　　“你别担心，毛主席他老人家就说过‘经风雨见世面’。孩子们就得经经风雨，见见世面，才能长大。你老是把她像小鸡一样护在翅膀下，孩子们啥时候才能展翅飞翔在蓝天上？你，你若不放心，俺吃了饭就去接他们。”张金贵叼着旱烟袋，抬手摸了摸自己头发稀疏的脑袋，笑呵呵地说。
　　据1977年7月17日的《人民日报》报道：“湖南省长沙市广大工农兵群众和青少年积极参加游泳锻炼，现在全市已有40多万人学会了游泳，占总人口的24％，武汉市青山热电厂各级党组织十分重视游泳工作，每年都要在厂内组织游泳比赛。目前，这个厂已经有70％的职工学会了游泳”。那时候，之所以逢7月17日便拿出大幅版面报道游泳，只因这是毛泽东喜欢的运动项目。毛泽东青年时代曾在长沙击水，70岁以后仍在武汉留下“畅游长江”的记录。“文革”开始后，每年“7·16”被视为毛泽东游长江的纪念日。毛泽东爱游泳，还写了以游泳为题的诗词佳句：“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毛主席的一段著名语录也被拿来借游泳说事，如这天的版面上就印有“毛主席教导我们：游泳是同大自然作斗争的一种运动，你们应该到大江大海去锻炼”。显然，他语录说的是游泳，又超出了游泳。这风浪乃阶级斗争也，个中滋味自然是谁受谁知。那时候，“经风雨见世面”也就成了毛主席的经典语录。没想到，张金贵在这里用上了。这句话，刘女也清楚。
　　刘女儿见他们两个都这样儿，也就没啥话说，心事重重地回家了。
　　
　　十五
　　二富和家宝没有要新月在山坡上砍柴禾，而是，他们砍柴，要她往一块儿捡他们砍下来的柴禾，拉到山坡的沟道上，把柴禾整理在一堆儿。二富和家宝两个人还不时地交待她，“小心脚下的石头滚。”“小心脚下的石子光滑跌跤。”“小心树枝刮伤你。”几袋烟的功夫，柴禾拾够了，全捡在了山坡下的平场上。
　　二富和家宝又把柴禾斩成一尺五长，细的劈成两半，粗的劈成四牙儿。家宝找来三根拳头粗比较净梢修直的六七尺来长树枝儿做扁担，把劈好的木头整理在担杆两头儿。二富砍来桦栎树木条子，脚踏着，手拧着，拧成要子，与家宝一起把担杆两头的柴禾捆扎结实。二富的担子最大，新月担子最小。同时二富又给新月和家宝砍了一根大柱棍。此时，太阳已开始偏西。他们稍做休息，吃了最后的干粮，就开始下山了。
　　当柴禾挑子放在刘新月的肩上，她才真正明白，想当男子汉没那么容易。虽然二富和家宝砍柴禾，她从山上往下捡柴禾不容易，不是稍子笼绊住了，就是林子太密被树干挡住了，脸上和手上都挂出了血印子，衣服也被汗水湿透了，非常吃力。可也比这挑柴禾担子强多了。要知道在此之前，刘新月的肩膀上还没有放过什么东西，又是一个女娃子。二富把他的担子整好后，要她试一试轻重，她说，“太轻，再加些柴禾。”二富说，“行了，第一次挑担子就这样吧。待下次你真行了，再加些柴禾也不迟。”当时新月心里老不服气呢。没想到，没走多久，肩膀就痛了起来，而且越走越痛，痛得钻心。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路远无轻沉吧。”没办法，新月只好咬着牙挑着担子往前走，走几步就歇一肩。二富只好挑着担子往前走，得走出一、二里路后，再返回来接她一次。
　　
　　十六
　　二富娘逼着张金贵早早吃了午饭，就向黑道岔大步迎来。在半山腰，张金贵接住了他们。他抚着新月的头道：“啥样？俺们的男子汉，尝到甜头了吧。”
　　刘新月把头一扭，脖子一挺，说道：“还行！”
　　“呵呵。好，好！牙儿不泄气，就是好孩子！”
　　张金贵接了二富的担子，二富接了家宝的担子，家宝又接了新月的担子。他们一行四人，在夕阳的余晖里挑着柴禾担子向山坡下快步走去。
　　晚上吃饭的时候，张金贵把两块三毛钱送到了刘女家里，交到了新月的手上。
　　“这是啥？”
　　“你的窑柴钱啊。”
　　“呀，这么多呀，俺今年上学有钱了！”
　　灯光下，新月的脸更好看了。那晚，母女俩说了很多高兴的悄悄话，直到很晚很晚才休息。没想到，第二天，刘女儿从床上爬不起来了，她，突然，下肢瘫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