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作品名称:赣江从这里流过 作者:聿苏 发布时间:2018-05-05 08:37:40 字数:5886
张雪梅遗体告别仪式在干休所举行。早上八点,柠檬酸厂全体员工身着工作服,胸别白花,佩戴黑色袖章在招待所门前列队,两行肃立着默哀的队列沿着一条不太宽的水泥路,一直向公路延伸。
小路的两边,一边是山林,一边是结着薄冰的河面。风从山林中吹来,树叶发出飒飒的响声,穿过队列,越过河面消失在对岸的田野。
祝姣曼站在院门内,不是不想站在队列中,而是没有人愿意与她站在一起。换了几次位子都遭到左右人白眼、唾弃,她不想让这支长长的队列脱节,留出空挡,返身回来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为了今天的吊唁仪式,她纠结了一夜,许颜芹劝她不要参加,郭连成也说:“真正的吊唁是用灵魂,而不是抛头露面。”
她想着王晓寒说过的话“韬光养晦”,做出发呆的样子,不坚持,不拒绝,漠然一对。
天亮时,她还在想着,周如生回来了为何不与她联系。妈妈进来敦促:“你们厂里的人都来了,在外面排了很长的队,听说市长、书记都要来,你怎么不去排队呀?”
她心里说:没有人通知我,许颜芹、郭连成没分到股金前拿我当亲人,股金到手,转眼与我切割,人心何以这么冷酷,现实。
妈妈见她不动,上前帮她穿衣:“快,换工作服,出去排队,好让市委的这些大老爷们看看,雪梅在职工心里有多重!”
屈辱涨满空气,祝姣曼每次呼吸心灵蒙上一层污秽。她开始后悔不该舍身为职工清理心灵上的污垢。因为,一颗不健康的心灵是永远清理不干净的,拂去旧的,新的甚至更肮脏的垃圾又会滋生。周如生的股金是被置换了,可是,郭连成、许颜芹获得的股金难道不会在职工心里分泌出垃圾?晓寒啊,我都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竟然当着雪梅的面做出这样的决定。原以为,拥有股金等于拥有一个人生的舞台,殊不知,舞台没有,横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永远跨不过去的粪坑。
祝姣曼正在想着,胡若雯穿着一套黑色的毛料西服,胸前别着白花;眼睛红肿,面色苍白,犹如落难的天使,慢步走来。
昨天,许颜芹去了商场,专门为王晓寒、胡若雯买了葬礼穿的礼服。祝娇曼当时想,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这分明是让王晓寒和胡若雯从全厂职工中分离开来。有时候,外在的形式会在人的心灵深处产生潜移默化的作用,别小觑了这两套衣服,它会起到流言蜚语无法抵达的深度。
这会儿看着胡若雯穿在身上,略感昨天的想法有些偏激。
“曼姐,安夫人让你上去。”
“没事,我站在哪里都一样。若雯,告诉安夫人别为我分心。”
“走吧,有话你当面说。”
祝姣曼不想这个时候给王晓寒心里添堵,但胡若雯态度不容拒绝,她只好跟着。到了王晓寒的房间,见她没有换上新买来的“礼服”,心稍稍放松。垂手站立,用眼睛传递:我没事的,比起雪梅来这点屈辱算什么。
王晓寒从床头拎过衣袋:“曼姐,把这套衣服换上,你和若雯一起去路口迎接市委的领导。”
祝姣曼惶然:“不可以的!那样,那样……”
“哪样?!让你换就换!把你的工作服给我。”王晓寒说着,开始脱外衣。
胡若雯催促:“换吧,曼姐。安夫人意思,不允许任何人歧视你。”
祝姣曼心里一颤,一旦王晓寒穿上工作服出现在全厂职工面前,那将是怎么样的温暖和震撼,一切的非议、嫉恨,顿然化作乌有。好厉害的女子,一下破解了许颜芹无影招式。想着,她深吸一口气:“我服从安夫人的安排。”
两人换了衣服,祝姣曼看着王晓寒,橘黄色的工作服立刻释放出绚丽夺目的光彩。旧得有些泛白的黄,犹如八九点钟太阳洒下的光芒,一脸的凄切犹如薄云遮挡的玉石,睿智哀婉的眼睛如越过万水千山的仙鹤俯瞰苍茫大地。她看着,心里涌起一股顶礼膜拜的柔情,晓寒,为你做出怎样的牺牲都值得。
走出大门,祝姣曼紧随胡若雯身后,她知道两边站立的人会有怎样的眼神。惊愕、忿怒、鄙夷、疑惑,甚至有人认不出,发出“哎,跟着胡秘书身后的人是谁”。
“不会吧,怎么会是她——周如生的帮凶!”
“老天,安夫人不是中邪了吧?张总要免周如生,她不让;现在又让周如生的姘头与胡秘书一起亮相,若不中邪怎么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
祝姣曼听着,感觉头顶一座大山,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全身的力气。走着,她为王晓寒担心,让我抛头露面是否有点意气用事?也许吧。我该怎么办?中途退回?那怎么可以!既然王晓寒有这股意气,我该有足够的勇气担当,让这些心底狭隘,见风使舵的人知道。祝姣曼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想着,她昂头挺胸,迈着军人特有的步伐,怀揣奔赴战场的激昂,从既熟悉又陌生的队列夹道中向前走着。
可能是流言比她和胡若雯走得更快,议论和疑惑在她的前头涌起,等她路过的时候,议论变成了窃窃私语,辱骂声很少,其中有一句让她恍悟:“安夫人做事绝对不是一般人能猜透的。”
祝姣曼深有感触地想,是啊,从一开始,没有一个人认为她能控制局面,连自己都认为这个厂非周如生莫属。经过几个回合,对手彻底失败,帮手付出生命的代价。假如雪梅不这么一意孤行,听从王晓寒的意见,先生产,包容推进,哪里会是今天的这个场面。这一点,所有的人都明白只是不愿意说破,就像这一刻,她让我在这个时候亮相,谁知道会起到什么的作用?反正我是看不透。
一公里长的队列夹道终于走到尽头,路口,站着郭连成、许颜芹、彭萍萍、胡学峰等人。
郭连成迎上来:“若雯,安夫人可有什么交代?”
“没有。”
郭连成难过地样子:“都怪我,没把姣曼的事对大家说清楚,才惹得安夫人如此动怒。”
许颜芹恨恨白了他一眼,让祝姣曼感觉到:怎么样,我说了,把祝姣曼与周如生的事如实告诉大家,也不知你怎么想的,不但不解释反而唯恐大家对祝姣曼的仇恨不够,什么东西你!只怪安夫人对人太宽容了,还让你指手画脚。
郭连成很快调整了情绪,对胡学峰等人说:“都过来,我们商量一下,刚接到市委电话,前来吊唁的不止是刘书记,还有市政府、市人大、政协等各部门领导一同来。我的意思等领导们车到了这里,由若雯代表安夫人上前与领导们握手,然后上车。我们跟在后面,路两边的人跟着回去,大家看如何?”
胡学峰说:“安夫人不在,你就是最高领导,听你的就是了。”
“那好,颜芹,你的意见呢?”
许颜芹丢下一句:“听若雯怎么说。”
“我没说的,就这样吧。”
祝姣曼心里愤然不平。领导!呵领导!柠檬酸厂出了这么多事,怎么不见一个领导出面?这会儿,一个出类拔萃的科技人才不明不白地死了,凶手就在眼前,抓了几天又放了,且问,你们就是这样领导的?我真不明白,为何要让三千多名职工夹道欢迎这些老爷?难怪王晓寒不愿意出迎,原来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怨气。可怜郭连成、许颜芹这帮小人,这个时候还把领导当天神!见鬼去吧——领导!我要替安南山,替死去的雪梅出口气!让这帮老爷知道,柠檬酸厂的人是有尊严的!
她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胡若雯,担心被否决,心一横,做了再说!
十几分钟后,从城里的方向驶来一行车队,郭连成打了鸡血似的站在路口向小路两边站立的人说:“传下去,领导的车队马上过去,大家立正,肃穆,行注视礼。哪个人若敢乱说乱动,可别怪我下手无情。传——照着我的原话传!”
车队缓缓到达,祝姣曼离开胡若雯站在路中间,停车的瞬间,她突然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严厉、悲切地大声喊:“谢谢领导来吊唁!”
如同一个意外,胡若雯跟上前,与她并肩而立,大声说:“请允许我代替张雪梅亲人,按照用当地习俗迎接前来吊唁的亲朋”。说着,双膝跪下,头重重扣在地上。
祝姣曼跟着跪下,放声恸哭。
紧接着,彭萍萍过来、许颜芹也过来,郭孝芹和柳亦婷等人都过来,一起跪在路上,哭泣声骤起。
刘名江等人慌忙下车,快步走上前逐一扶起,眼泪噙着泪水,问站起的胡若雯:“你们的安夫人呢?”
“在陪张总。”
刘名江回身看了一眼身后几十位领导,说:“有愧啊!上车!”说着,手臂一挥,释放出有话见了安夫人再说。
祝姣曼大声说:“请诸位领导步行走完这段路!”
郭连成吓了一跳,声音哆嗦地说:“领导的时间那么宝贵,我们耽误不起呀!”
刘名江立刻回应:“这位女士说的对!”
祝姣曼拉着胡若雯,站在丁字路口中间等候。
刘名江等人跟了过来,祝姣曼转身与胡若雯并肩,迈着坚定的步伐,从夹队列道中走过。
她用余光看见两边站立的人一改来时表情,取而代之的是肃穆、敬畏。在她的身后,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回来的路充满悲壮,祝姣曼心里有一面迎风招展的战旗,知道前方是枪林弹雨,一种视死如归的豪气不允许她回头。张雪梅一旦入土,别人可以事不关己地顺应明天的生活,而她却不能。
一路想着,不觉到了门前。王晓寒迎上来,先用欣慰的目光看了她一眼,续而与刘名江等人握手。
几十位很少走路的领导们个个气喘吁吁,说着相互重复的安慰话。王晓寒与刘名江并肩,走向张雪梅死后的家园。
祝姣曼和胡若雯跟着人群后面,走着。她不禁问:“若雯啊,你不该给他们下跪的。”
“我是按照家乡的风俗,家里有丧事,亲人应该向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跪迎,我为姐姐跪,理所当然!”
祝姣曼心里说,我可没想跪。上前拦下他们只想为死去的雪梅,为凶手逍遥法外,为柠檬酸厂人的尊严;也是为了表示对郭连成等人的鄙视。
人吊唁的人群进入院内,先在张雪梅灵堂前对着遗像默哀,然后进房间瞻仰仪容。
张雪梅爸妈站在门前,在王晓寒介绍下与进门的人握手。两位老人木然地说着“谢谢”,让想多说几句的刘名江不得不把话咽下。刘名江走到床前,出人意料地上前握住张雪梅的手,默然地低头,静静地看着张雪梅遗容。
祝姣曼以为这位领导一定会说几句自遣的话,可是,足足等了几分钟,他一句话不说。室内静到了极致,静得能穿透心灵,不断向室外蔓延,让站在院子等候的人不能自由呼吸。
十几分钟后,刘名江出来,站在张雪梅遗像前凝思,傍边的人肃然入内,走到张雪梅床前鞠躬,然后离开。
遗容瞻仰结束,王晓寒随着最后进去的人出来,走到刘名江面前,再次表示感谢。
刘名江深吸一口气:“晓寒女士,我只想说清源生化是两位最优秀的时代精英用生命保存下来的,它的存在已经超越企业的范畴,再苦、再难都不能放弃!今天吊唁雪梅,感觉她没有离开,她的精神,信念已经植入三千多人的心灵。来的时间,不少人都担心我会遭到你的人抗议、辱骂,我是做好被骂的心理准备。没想到,没想到啊!唉,感慨的话不说,让我欣慰的是,我看到一个百折不挠的主帅!”
“我记住了书记的话,安葬了雪梅,立刻开工。”王晓寒说。
“好啊!点火的时候我也参加。”
这时,吴敬仁抱着茗贞进入院门。茗贞头裹孝布,小脸惨白,蒙着厚厚的惊恐和茫然。
王晓寒上前抱在怀里,眼泪夺眶而出,对刘名江等人说:“重丧在身,恕不远送。若雯、曼姐,替雪梅和我送诸位领导。”
刘名江伸手:“我抱一下。”他把茗贞紧紧抱在怀中,眼角溢出两行泪水,其他几位领导也想抱一下茗贞。刘名江说:“我们不要耽误他们的时间了,外面那多人都等着看自己的老总呢。”
有人低声说:“这是我经历的最感人、最伤心的一场吊唁,有一句话,也想送给晓寒女士,哀兵必胜!”
刘名江点头:“市长说出了我心里话!”
市委领导们离开,祝姣曼和胡若雯在前引路,绕过青楼,空地上停满车辆。在停车场的另一片草地上,整齐地站着一眼望不透的柠檬酸厂职工。
刘名江要上车的瞬间,看着胡若雯,说:“若雯,感谢你所做的一切!”。
胡若雯黯然摇头。
“你在灾难中成长、成熟,我替安先生感到欣慰。还有一事,替我关照一下杨瑞霞。”刘名江补了一句。
“怎么?她——”
“问一下你的安夫人,她会告诉你的。”
“嗯,知道了,刘书记。”
祝姣曼心里“咯噔”一下,我说呢,大丧期间王晓寒身边突然多了一个女子,还以为是从老家来的亲人,原来是刘书记的什么人。
这时,刘名江转向祝姣曼:“你是新来的吧?”
祝姣曼未知可否地摇头,胡若雯说:“有时间再详细向您汇报。”
一阵闷闷的“呯咚”关门声过后,草地上停放的车辆井然有序开离。祝姣曼与胡若雯站在路边,向每一辆驶离的车招手。最后一辆车离开时,郭连成走出队列,用手势示意开始吊唁。他先极快地划拉从身边走过的人,十几人过后,示意后面的人停下。祝姣曼刚要跟过去,大门外传来周如生的哭喊声:“我要进去,死也要进去!”
草地上的队列顿时乱了,郭连成、陈松山和许颜芹等人跑过来,到了近前,郭连成说:“若雯,不要告诉安夫人,这个人我来对付。”
几个人跑向大门。
胡若雯说:“曼姐,我们走。”
祝姣曼咬紧牙根:“不!我不走,他说不定是来找我的,岂能躲避!”
她没有跑,迈着正常的步履,走着想。周如生可能会大喊大叫,说我偷了他的协议。嘁,用许颜芹的话,“笑话,只见过偷钱、偷物、偷情,谁见过偷协议书的”。他会辱骂,我跟他上床;还是用许颜芹的话,是!上了,那又怎么样!为了把你这条毒蛇彻底清除,别说上床了,上断头台都照样上!
她到了大门前,只见周如生头系一条白布,脑门位置上写了一个血红的“冤”字,跪在四名警卫战士面前痛哭流涕:“求你们啦!让我看一眼雪梅!我是清源生化的人,为什么不让进去!”接着,向郭连成、许颜芹叩头:“看在多年共事的情分上,让我见雪梅最后一面吧!见了雪梅,在她的灵前,我任凭大家发落!老郭、颜芹!”
他的头叩在地上“咚咚”有声。
许颜芹歇斯底里地呐喊:“你这条毒蛇,害死了两位董事长,清源生化的人与你不共戴天!你——比我想象的更加狠毒!你想见雪梅?休想!死去吧!老天也不会让你见到雪梅!因为她在天堂,你下地狱!”
郭连成蹲下,直视周如生:“我求你了,让我们安静地送雪梅,好吗?”
周如生跳起来,扯着嗓子哭喊:“安夫人啊!你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让我看一眼雪梅!安夫人啊——”
祝姣曼看着,恨不得一头撞死,我被这样的人侮辱了还有什么脸活着!她走过去,想说,你若是个男人,不!还是一个人,跟我一起去冥岗山!
祝姣曼到了近前,没想许颜芹挡住她,大声骂:“周如生,你这个畜生,别脏了安夫人这几个字!”
祝姣曼大声喊:“颜芹,闪开!我有话说!”
周如生楞了一下,哭着说:“姣曼,你可以替我作证,那天下午、夜里,我们都在一起,我没有伤害任何人!”
祝姣曼掷地有声地:“把想说的都说出来!”
周如生脸上的哀求顿时消失,阴沉本性暴露,说:“我从不做后悔的事!我都不想活了还要什么股权。只是,你不该拿去一张作废的协议。”
祝姣曼冷笑:“周如生,你身上若还有一点人血就随我去一个地方,把协议的事了结。”
“去、去哪里?”
“这个别问,还原五天前的那个下午,我骑摩托带你。”
许颜芹一声断喝:“周如生,明人不做暗事,你的股金被我冲账,我和老郭各得了十五万,剩下二十万给了其他人,与祝姣曼一点关系没有!你设计害死我的丈夫,弄得我家破人亡,我活着就是要看着你穷困潦倒,生不如死!我早做好黄泉路上论输赢的准备!陈部长,把这个癞皮狗拖走,若是惊扰了雪梅董事长,你这个部长就不要干了!姣曼姐,跟我回去!”
郭连成应声:“对!陈松山!叫几个保安,拖了去!”
陈松山说:“老周,你也听到了,你不离开是不可能的,我也不叫别人,弄不走你,别说不当部长,连职工都不配当!”
许颜芹一把拉住祝姣曼:“跟我回去!有你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