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作品名称:赣江从这里流过 作者:聿苏 发布时间:2018-05-04 09:46:26 字数:5852
若雯打来电话,问:“这么急让祝姣曼回去,有事吗?”
“若雯,周如生一个小时后回到赣都。”
“啊!”
“听着,你立刻去医疗器材店买几根缝合伤口的针,线,多买一些。我知道的,法医完成解剖后只是随便把切口缝合一下,我要为雪梅重新缝合切口,然后,为她准备一身衣服。带一把吹风,化妆品,越快越好。”
“明白!”
王晓寒靠在门诊走廊墙壁上,闭上眼睛,呼吸着熟悉的气息。
耿兰新走近:“怎么啦?”
“兰新,周如生马上回来,你来照顾雪梅爸妈,我有事和老郭他们商量一下。”
“好的,这边你放心,我刚才给宋局长通了电话,他答应上班后出具相关手续。”
王晓寒再次来到太平间。不等她开口,两位值班的工作人员用不容商量的口吻:“没用的,没有公安局证明,不可能让你看。”
王晓寒从包里取出一万元钞票,恳切地:“我是医生,知道不该难为你。可是,正因为是医生,知道解剖后的状况,为了不让逝者双亲看着伤心,才想进去处理一下伤口,换上干净的衣服。求求二位了!”
“这更不行……要不,你看一眼就离开?”二人眼睛盯着桌上的一沓钞票。
王晓寒沉思片刻,给刘名江打电话,说明意图,刘名江犹豫着说:“人都没了,还要这么讲究吗?”
王晓寒哭了,说:“刘书记,我能为雪梅做的只能是这些,真的不想让雪梅的爸妈看见浑身血迹的女儿。上午的事我向您道歉,真的不是情绪失控而是为了慰藉被丧女之痛击倒的雪梅双亲。”
“是这样……真是一个有心的人呐!唉,看来我不得不破例了……噢,我也有一件私事,想请你帮忙。”
“您说。”
“我有一位朋友,女儿大学毕业两年了,求我安排工作。本来,你家先生在的时候答应接收,没想到这事还没办,他离开了。你看……”
“没问题,过几天让她去公司找我。”
刘名江商量的口吻:“哎呀,她人已经来了,我的意思下午就让她去。学文的,人很机灵,让她给你当秘书,就这样吧。”
一丝猜疑在王晓寒心里游动,豁然间猜疑被破解,堂堂一位封疆大吏不可能求一位私营业主解决工作的事。一个学文的,机灵,指明做我的秘书,十之八九是一位便衣警察。
她的心一下热了,感激地说:“书记的指示,我焉敢不落实。”
“晓寒女士,顺便说一下,相托之事,你知我知。”
“是!我知,我知。”
挂了电话,王晓寒对两位工作人员说:“把钱收起来,我刚才给市领导通话,想必马上会来通知,让我进去。”
“那——这钱就不用了吧?”
“不,给出去的钱哪有收回的道理。请你们帮我打些热水、毛巾和面盆,这些钱权当费用。”两人连声答应,一位去准备东西,一位把钱收起,说,“要不,你先进去?”
王晓寒刚要移步,祝姣曼面色惨白地跑来。
王晓寒迎上去:“曼姐别哭,现在不是流泪的时候。周如生被释放了,罪恶和死亡重新回来。告诉我,你怕吗?”
祝姣曼瞪大眼睛:“怕,我是怕,可是有一种东西比怕更强大!晓寒,雪梅就在里边,我当着她的亡灵发誓,为她的死,为一个军人女儿的人格,为曾经是一名女军人的尊严,我绝不后退一步!”
“曼姐,你这番话在我心里不道有多强大,温暖。时间紧迫,不容商量,从这一刻一切听我安排。你马上到门诊去,什么也不要说,许颜芹和老郭会找你说事。他们怎么说你只管听,要你怎么做你只管顺从。记住,千万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暴露你的睿智,我需要你继续韬光养晦。”
“晓寒,我知道了!”
祝姣曼刚走,医院保卫处的人过来通知:“张雪梅遗体准许探视。”
太平间的门打开,工作人员说:“您先进去,热水、毛巾马上送到。”
王晓寒点头,打电话问胡若雯何时能到,于是,对工作人员说:“送衣服的马上就到,我和他们一块进去。”
不出王晓寒所料,几分钟后,许颜芹、郭连成在祝娇曼左右过来,王晓寒略带责怪的语气:“祝姣曼,不是让你先回去吗?颜芹,你们回去陪雪梅爸妈。”
祝姣曼低头不语,许颜芹忙说:“安夫人,我们有几句要紧的话要说。老郭,你说吧。”
郭连成战战兢兢地:“是这样,从上午公安局的态度看,周如生很可能又要侥幸逃脱。刚才我和颜芹商量了一下,股权转让的事刻不容缓,所以,我和颜芹斗胆向你建议,一定要趁他没被释放出来,把这事给办了,否则,他当面说转让协议作废,会引出许多麻烦。”
说话间,那位去打水的工作人员推着手术车,车上摆满十几瓶保温瓶和两个面盆,一个洗衣盆。
王晓寒说声“谢谢”,对郭连成等人说:“先看雪梅吧。”
王晓寒想记住这个时间,看了一下手表,说不清是天意还是巧合,此刻正是三天前,她迈出柠檬酸厂大门,回头向张雪梅撇下最后一眼的时刻——十四点三十六分。
那一刻,手机响了,她见是周如生的,没有接听。张雪梅失踪后,这个未接通话的时间刻在她心上。
走进太平间,里面十几张停尸台都空着,只有一张台面躺着一具蒙着白布单的尸体。王晓寒快步走过去,胸腔里喷着一声呼唤:“雪梅——”
身后,祝姣曼,许颜芹悲切地哭喊。
掀开床单,王晓寒险些栽倒。许颜芹哀嚎:“怎么会这样啊!”
祝姣曼扑上去,紧紧拥抱着,头用力一下接一下叩在床沿。王晓寒扶着床沿,伸手拉开祝姣曼,再看张雪梅。白布的一边,一张灰暗紫色的脸,上眼帘异常肿胀,下眼帘略显凹陷,上嘴唇向上拢卷,露出洁白的牙齿;右脸颊有一道伤口,裂开的肉纹上显示被清洗过的痕迹,鼻孔堵塞着凝血,耳朵、头发被污血粘连。
郭连成抹泪,泣不成声:“快,快洗一下。幸亏安夫人想得周到,若是让她父母看见疼就疼死了。”
王晓寒举手示意不要!盖上张雪梅的脸,语音低沉,字字如铁:“雪梅,我要对你说,周如生持有的五十万股金,二十万转让给祝姣曼,十五万转让给许颜芹,剩下十五万转给郭连成!你听到了吗?”
许颜芹愣住了,惊愕地看着祝姣曼。郭连成腿一软,跪了下来,双手拍打床沿,痛哭流涕:“董事长啊!您用生命成就了我的心愿!郭连成比你年长,说不出感恩的话,今天在你灵前发誓,此生永远忠诚于安夫人,若敢违背,天打雷劈!”
许颜芹听着,不由也跪下来:“董事长,你给过我一次生命,今天,又给了我一个灵魂,我誓死追随你的脚印,效忠安夫人!保证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说完,拉了一下祝姣曼的手,用手指传递,说话啊!
祝姣曼把头低下:“我是一个罪人,与周如生狼狈为奸,不配,也没资格在你的灵前说话。雪梅,我错了,但还有机会重新做人,原谅我吧!”
郭连成接着:“董事长,您听我说,姣曼开始是错了,但是她迷途知返,为彻底铲除周如生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我相信她的所作所为,你都看见了!”
王晓寒说:“事不宜迟,你们去吧,把股权的事办了,颜芹知道该如何办。祝姣曼,把你的手机关了,在办理股权转让手续期间谁的电话也不要接。若是你们在资金上有困难,可以从财务借。”
郭连成说:“我没问题。姣曼、颜芹,你们若是不方便,我可以想法借。”
“这个钱,不可以从公司借。姣曼姐,我和老郭会帮你的。安夫人,只是五十万资金不能交给周如生,他还欠公司一台车呢。”许颜芹说。
“车与股权转让不可以混在一起。他欠车,我们可以通过法院追讨。”
郭连成眼睛一眨:“哎,我倒是有个建议,可以把五十万现金交给周如生的前妻,让她转交给儿子。我敢断言,罗青竹不可能把钱给周如生的,让他们闹好了。”
许颜芹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
“去吧,办好事再过来。”
许颜芹有些不放心:“你一个人怎么可以。”
“若雯马上过来。”
三个人离开,王晓寒把装载洗漱用具的车推进来,轻轻关上太平间的门。她知道,张雪梅面容之所以严重变形,是因为高空坠落在树杈上,大量的淤血沉淀在头部造成。唯一办法是让她头垫高,用热毛巾把淤血溶解,再用细针管一点点抽离。想着,她快步走到门外,对工作说需要一个针管抽面部淤血。工作人员会意,转身离开。房间里没有被子、枕头,王晓寒把一个面盆扣过来垫在张雪梅头下,用热毛巾敷在她脸上,然后,慢慢掀起床单。
张雪梅的内衣浸透血迹,中间被剪刀剪开。
王晓寒解开合拢的内衣,一道长长的刀口从胸口一直延伸致小腹,胸口明显塌陷,一眼看出失去肋骨的支撑。她不忍看见断裂的几根肋骨,坐在床沿,双手握住一只冰冷的手,捂在自己胸口。
几分钟,她换了热毛巾,仍然把张雪梅的手焐在胸口。
胡若雯来了,带来该带的东西,日光灯下,升腾着人间的灵动的生机。她慢慢走过来,一步丢下一层鲜活的气息,到达床前脸上的血全然失尽,如直立的遗体,没有一丝声息地看着冒着热气的毛巾。
王晓寒说不出话,没有力气站起,内心的热和周身的血被胸口凉意吸纳。过了很久,胡若雯发出轻微的声音:“把手给我。”
王晓寒的声音更低:“让我歇一会,好有力气缝合伤口。若雯,给你雪梅姐洗头,多用一些热水。”
胡若雯脱去大衣,挽起袖子,倒一盆温热的水来到床头,轻声喊:“姐,我给你洗头。”
她慢慢揭下毛巾,没有一丝惊惧。看着水盆,看着张雪梅的头,双手托起张雪梅的头:“安夫人,你来洗。”
王晓寒过去,把水盆放在张雪梅脖颈下方,一簇被血凝结的头发放进水中,水顿被染红。
停尸房工作人员送来针管,王晓寒开始抽张雪梅面部的淤血。
胡若雯继续为张雪梅洗头,连续用了四盆水才把张雪梅的头发洗干净;接着,两人脱去张雪梅身上的衣服,清洗全身。
床的周围湿漉漉的,两人的衣服被水浸透。清洗结束,她们给张雪梅换了一张干净的挺尸台。
王晓寒开始为张雪梅缝合脸上的伤口,她的神情凝重,动作娴熟,手腕轻轻一动,弯小的针头发出清脆的刺破皮肤的声音,“吱、吱、吱”一声连着一声。转眼的工夫,张雪梅脸上的伤口合在一起,上面覆盖一条拉练投下的阴影。日光灯下,出现一张熟悉亲切的脸膛。
王晓寒剪断线头,抬头的瞬间,目光与胡若雯眼光相遇,胡若雯眼睛一颤,露出长时间关注突然被阻断的闪失,躲闪中,抖落不尽的崇敬。
“若雯,我开始缝合腹部,你把雪梅的头垫高,继续用热毛巾给面部加温,同时用热吹风吹头部,也可以吹在湿毛巾上。”
一个小时过后,张雪梅焕然一新,恢复活着的容貌。身上所有的衣服没有一件新买的,从里之外都是胡若雯平常穿的;正装是公司配发的毛料西服,连发卡都是从头上取下的。
王晓寒看着,不由从手腕上褪下玉手镯,戴在张雪梅手腕上。
“若雯,去把爸妈接过来。”
王晓寒累了,湿透的衣服不断向体内渗入凉气,站在床前,止不住瑟瑟发抖。
不一会,外面传来哭声。
张雪梅爸妈扑进来,哭喊声撼天动地,王晓寒靠在墙上,感觉整个太平间摇晃不止。彭萍萍过来,把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身上。她头靠着墙,心里说,我什么时候才死啊!真的想马上离开。
哭泣声渐渐停息,耿兰新过来,诧异地:“你身上怎么湿透了?”
“没事,走吧,接雪梅回家。若雯,过来。”
胡若雯丢开张雪梅妈妈过来,王晓寒问:“家布置好了没?”
“该买的家具都买了,你让我过来,现在不知道是否送去。”
王晓寒说:“兰新,你在这里照应一下,我和若雯回干休所,安顿好家给你电话。”
胡若雯看了一眼张雪梅妈妈,眼里露出,我还是不离开的好。
王晓寒担心她的衣服湿透了,这么呆下去会感冒,说:“我一个人怎么行呀。”
彭萍萍说:“我陪你去吧。”
王晓寒不悦,有气无力地:“若雯,别这样啊,好吗!”
胡若雯惶恐:“好,我陪你去就是了。”
回干休所的路上,王晓寒感到浑身乏力,头晕脑胀。知道自己感冒了,对开车的胡若雯说:“到了我那里,先把衣服换了,这时候,你我都不能倒下。”
“安夫人,我没事,就是病了也不会倒下。倒是你……”
王晓寒气恼地:“若雯,从现在起,我还真不能惯着你,给你说过多少遍了,老是改不了!安夫人,安夫人——是你叫的?我是你姐!亲姐!”
两人不再说话。来到干休所,胡若雯顺从地跟着王晓寒上楼,进房间,王晓寒选出自己的一套衣服,递给胡若雯。
两人正在换衣服,许银花“笃笃”敲门,王晓寒刚要开门,胡若雯挡住,小声说:“这个老变态……姐,不许开。”
王晓寒恍然意识到胡若雯为何不愿进干休所,对着门说:“大娘,家具到了没?”
“到了,已经摆放好了,就是想让你过去看一下。”
“你先过去,我和若雯一会就到。”说着,继续换衣。胡若雯贴近王晓寒耳边:“没走。”
“你怎么知道?”
胡若雯伸出一个指头,戳着地板,做出地板颤动的动作,王晓寒会意点头。
两人换好衣服,开了门,许银花果真站在门边,眼睛在她们之间晃动。胡若雯不搭理,径直从她身边走过。王晓寒说:“大娘,辛苦了,走吧。”
到了一处宅院,吴华拘谨地迎上:“这处宅院原来的主人是位师长,从南昌干休所转过来的,因家里人口多,所以,干休所在宅院群西面新建一处比其他宅院大一点的,房子多了两间。干休所拍卖后,瘸腿师长回到南昌,这处大院子一直空着。”
王晓寒进了院子,吴华说:“我让警卫排里里外外打扫一遍,看有什么不满意的,我马上让战士过来。”
“谢谢您,大叔!”
吴华眼里蒙上浑浊的泪水:“谢啥啊,我一生无儿无女,只有雪梅叫过我几声爸爸……没想到我这白发人竟然送黑发人。要说谢,该我谢你才是!”
许银花挥手:“去去,瞧你这样,竟然想当雪梅的爹,以后没事别过来,人家亲爹亲娘的,你算啥!”
“知道,知道的。”吴华抹泪离去。
王晓寒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动,这一对老人多般配呀,我要说服曼姐,成全这对可怜之人的晚年生活。想着,对许银花客气地说:“大娘,你去准备晚饭,十几个人的,有事我直接找吴叔叔。”
许银花很不情愿地离开。
王晓寒走进房间,心里涌出一丝温暖,低声说:“若雯,我们有家了!”
“我的,不是你的。”胡若雯回了一句。
“你就惹我生气吧!哎,若雯,这个单间正好咱俩住。”
“不可以。我都想好了,让雪梅姐先住几日,等她离开这里就是我的。还有,雪梅姐的车给我。”
“别呀,我给你买新的,雪梅的车给我。”
胡若雯斜过眼光:“不!安……”下面的“夫人”没出口,见王晓寒瞪起眼睛,目光犀利,惶然改口,“老姐,你有点不对劲呀,脸这么红?”说着,伸过手来摸着王晓寒额头,惊恐地,“这可怎么是好,你病了啊!”
“没有,被你气的。若雯,你去订做一口棺木,有多好就多好。我在这里接迎雪梅。”
“好的。可你呐,还是去医院吧?”
“没事,感冒而已。”胡若雯离开,王晓寒看着靠在北墙一张席梦思床,上面被褥,枕头一应俱全,忍不住躺下,给耿兰新电话让她把雪梅接回来。
话音未了,胡若雯进来:“老姐,忘了说,雪梅姐来了就在这张床上歇息,不许随便躺的,快起来,到隔壁房间躺着。”
“你这么想有什么用,若是不符当地风俗呢?”
胡若雯眼泪落下:“我才不管什么风俗,要不,棺椁的事明天再办,我当面对爸妈说,不可以把雪梅姐放在院子里。”
“好——家是你的,听你的就是了,你去吧。”
一个小时后,一辆救护车驶进干休所。
这一夜,张雪梅安详地躺在“胡若雯的床上”。王晓寒、胡若雯、耿兰新、彭萍萍、柳亦婷围坐在床前。
院内,吴敬仁、于文涛、徐驰、胡学峰静坐在张雪梅灵棚前,守着两支白蜡烛和一盆焚烧纸钱的火。
许颜芹、祝姣曼、许银花、樊林红在另一间房内陪着张雪梅爸妈。
院外,席地而坐柠檬酸厂所有中层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