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沉睡
作品名称:依前春恨锁重楼 作者:青云之信 发布时间:2018-05-03 08:11:43 字数:5159
在市人民医院重症病房中,少女冯子珍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地,仿佛正在深沉的睡眠之中。她的身上连接着各式检测仪,手臂上缠着输液线,上方吊瓶里、带着对生命的祈求的液体,正一滴一滴地,慢慢地顺着那根输液管流进她的身体里。
韩秋玲疲惫地坐在病床前,侧身倚着床头,她脸色苍白,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双眼无神地看着输液瓶里那一滴一滴掉下来的液体,仿佛那是一滴一滴掉下来的眼泪。这段日子以来,她的眼泪仿佛也已流干了,她不知道她是否还有希望。
冯子珍是在失踪后的第7天被发现的,在郊外的一个度假山庄里。发现她的是一条狗,一条五岁的拉布拉多犬。据狗主说,他那天早上带着狗狗出去散步。在那个郊外的度假山庄里,狗狗们通常不需要被狗绳牵着。所以,和往常一样,他的狗也是被放开绳子自由活动的,狗狗随意地在前面四处溜哒,他则慢慢地跟在后面,一面做做运动什么的。当走过度假木屋区时,他忽然听到狗狗在吠叫,声音很急躁,感觉像是碰到了什么麻烦。他忙循声找过去,有一间度假小木屋的门开着,狗狗的声音是从屋里面传出来的。他忙走进里间,发现狗狗正对着屋角狂吠,原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蜷缩在角落里,身体僵硬,昏迷不醒。
接到报警后,很快,警车和救护车飞驰到现场。
医生说,冯子珍的身体上除了有很多指甲抓痕(检查后证实那是她自己留下的)外,没有任何其他外伤痕迹,还有就是由于多日没有摄入食物,有点严重的营养消耗,各器官和身体系统都基本上是正常运作的,但是,她的意识却陷入了深层的昏迷之中,不知道如何才能接收到外界的干扰。也许至亲之人的精心照顾能够唤醒她,但是,需要多长的时间,甚至是否还能醒来,医学上都暂无定论。
冯子珍为什么要跑到那个度假山庄?又为什么会有那间小木屋的钥匙(因为警方经调查发现,木屋的门是用钥匙正常打开的)?暂时无人知晓,大概只有她自己才能解释了。而现场,除了有冯子珍的活动痕迹外,并没有其他人的活动痕迹,也没有任何挣扎或打斗的痕迹。而且,似乎她进来之后就没有出去过。由此推断,小木屋可能是她自己一个人来的。也暂时排除了他人绑架胁迫的嫌疑。警方仍需继续调查取证。
冯南成轻轻地走了进来,他的手上提着一个保温饭盒。他轻轻地上前,俯身轻拍韩秋玲:“小玲,小玲。”
她缓缓地转头看着他,目光呆滞。冯南成心口一疼,轻抚她的头发,柔声道:“小玲,来,你先休息一下,吃点东西。”说着,把手里的保温饭盒放到她的手上。
她茫然地看着手上的保温饭盒,仿佛第一次看到这么奇怪的东西。
冯南成心疼地看着她:“小玲,你累坏了!回家休息一下吧,今天我在这里陪着珍珍。放心吧,啊?”
听到“珍珍”两字,她仿佛清醒了一下,忙转头看看床上的女孩,口中喃喃道:“子珍,都是妈妈不好,妈妈没有好好照顾你,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
“小玲,你别这样!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要怪就怪我吧!”冯南成沉痛地说。
韩秋玲仿佛置若罔闻,继续喃喃自语:“子珍,都是妈妈不好!如果当初,妈妈不是听信了爸爸的话,就不会让你受这么多的苦……”
冯南成从背后抱着她,痛苦地说:“小玲,你不要这样!都是我不好!如果,打我可以让你的伤心减少一点,那你就打我吧,啊?”
“放开我,不要碰我!”她仿佛被电击了一下,几乎跳了起来。
“小玲!”他抱得更紧了。
“放开我!”她大叫道,用力挣扎着。
正混乱着,护士闻声赶了过来:“请安静,这里是医院,病人需要休息!要吵回家吵去!”
“是是是,姑娘,对不起,真对不起!”冯南成忙一叠声地道歉。那姑娘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正在这时,主治医生苏则霖过来查房了。他淡淡地看了看夫妻俩,仔细地查看了各仪表数据,又轻声问了护士姑娘几句,然后才转头对那两夫妻说:“你们俩请来我的办公室一下。”说着便走了出去。
“是是是。”冯南成忙连声应着,拖着韩秋玲跟在医生的后面。
在医生办公室内,两人诚惶诚恐地站在对面。
“请坐,来,先坐下再说。”医生示意他一旁的双人沙发。
“哎,好,好。”两人应着,才慢慢地坐了下来。
医生慢慢地说:“冯子珍的病情……”夫妻俩忙挺直的身子,殷切地注视着他。
医生接着慢慢说:“经过这一个月的观察和数据研究,还有几天的各科室的医师会诊,我们发现,病人的昏迷是,有可能是,她自己的选择。”
“什,什么?”夫妻俩愕然,“这是什么意思?她自己的选择?”
“换句话说,就是,她自己不愿意醒过来。”
“什么?她怎么会,不愿意醒来?”
“昏迷的原因有很多,通常可以概括为‘外力导致’和‘内力导致’。‘外力导致’,顾名思义,就是因为外因,例如受到了外界施与的创伤而导致昏迷,在这种情况下,病人是被动进入昏迷的,他在主观上是渴望醒过来的,所以,当亲人朋友不懈努力的照顾和呼唤时,有可能跟病人取得沟通,从而帮助病人醒过来。这在医学史上也是常有的病例。”医生停了下来,喝了一口茶。
两人静静地听着,大气也不敢透一下,生怕打断了医生的说话。
“至于,‘内力导致’,则相反,是一种与外界没有任何关系的情况,完全由病人自发的,强行的把自己的精神和意识禁梏了,他自身选择了昏迷这个状态。由于病人是自愿进入昏迷,因此,无论外界如何干扰,他都自动屏蔽了,拒绝苏醒。在这种情况下,病人是很难有机会苏醒的。”医生又停了下来,喝了一口茶。
夫妻俩呆呆地看着医生,思绪混乱。
“因为,病人是自己选择的昏迷。而这种情况的发生,往往,是由于心灵受到了极度的创伤,精神受到了极度的刺激,对这个现实世界失去了信心,而采取了这样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当然,目前在医学史上,这类病例并不多见,也还没有形成系统的研究,基本上可说,无药可治。除非——”
“除非什么?”夫妻俩急道。
“除非病人自己愿意醒来。”
“医生,那,我们该怎么办?”
“首先,我们必须要弄明白,冯子珍是为什么会昏迷的?我们医院通过了各种检测手段,发现她没有受到任何的外界的肉体伤害,而且,身体基能正常,各类生理指标都是正常的,只有大脑的活动几乎处于停滞的状态。但是,她的大脑是正常的,没有任何损伤。因此,通过会诊,医院的医师一致认为:冯子珍是自发进入昏迷状态的。”
韩秋玲双眼发直,大脑一片空白,子珍,是自己选择昏迷不醒的!医生的话如雷震耳:“是由于心灵受到了极度的创伤,精神受到了极度的刺激,对这个世界失去了信心”。
医生深思地看着她:“我们要好好思考一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让这个小姑娘不愿意醒来?是不是——”他看看夫妻两人,稍稍迟疑了一下,接着说:“是不是,父母的紧张关系影响了小孩的情绪?”
“我,我们,并没有……”冯南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哦,我也只是打个比方,对于小孩子来说,父母亲的关系是极为重要的,很有可能会影响他的一生。对于冯子珍这种情况,我们必须要找到真正的原因,才可以配合医院,对症下药。”
冯南成拼命点头。而韩秋玲则一直在发呆。
“还有,在这种极端情况下,病人的身体有可能会坚持不了太久,甚至,可能会最终出现脑死亡的情况。因此,越快越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医生郑重地说。
冯南成似乎只知道拼命点头了。
“你们俩今天回家好好商量一下,好好理一理孩子的事情;放心吧,这里有护士照顾病人。”医生又说道。
从主治医生的办公室出来,韩秋玲不理会冯南成的言语,默默地回到病房。
床上的冯子珍,仍是静静地紧闭双眼,嘴唇紧紧地抿着,仿佛在进行着一场决绝的旅行。输液瓶里的点滴是她与这世间唯一的连接。
韩秋玲痴痴地看着她,眼前仿佛浮现了往日女儿那冷淡而疏离的眼神,她心如刀割,恨不能自己象孙悟空一样变成一只小虫子,钻到女儿的心里去。
冯南成看着痛不欲生的妻子,再看看病床上毫无生气的女儿,心底是五味杂陈。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心爱的妻子,他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帮助躺在床上决意远离的女儿。医生的话语在他耳中反复地回响着“我们必须要找到真正的原因,才可以配合医院,对症下药”。
“真正的原因?”他想,他应该是知道的。
两年多前,冯南成的第一段婚姻结束了。法院上,林珍放弃了养女的抚养权,法院把珍珍判给了他。十岁的珍珍当场大哭:“妈妈,为什么不要珍珍了?妈妈,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她远远地看着珍珍,眼神是如此陌生、冷淡甚至冷酷。是的,她怎么可能还要把珍珍留在身边?就算她愿意,他也是不能允许的。当他好说歹说把拼命要去找妈妈的珍珍带回现在的家,韩秋玲看着衣衫零乱满脸泪水的珍珍心疼不已,马上把孩子搂进怀里,但是,珍珍却执拗地拼命挣脱这个怀抱。这个动作让秋玲伤透了心。
为了弥补珍珍,韩秋玲费尽心思讨她开心,给她买各种各样的礼物,她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她想去哪儿玩就陪她去哪儿玩,以致于六岁的小宝大为不平,坚决不肯叫她“姐姐”,有时候甚至发脾气赶她走,哭着喊着说“你不是我家的,你走!”
而珍珍也曾多次出走,跑回原来的家找妈妈。每次,林珍都会冷静地打他电话让他过来把女儿接走。而每次,女儿都哭得肝肠寸断。
最后那次,林珍当着他的面,把珍珍专门在手工课上为妈妈做的小花篮扔到她的脚下,冷冰冰地说:“冯子珍,我再说一遍,我不是你妈妈!你不要再来烦我了!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们这一家子!”当时,他也气疯了:“林珍,你!你也永远别出现在我们面前!珍珍,我们走,不要管这个疯婆子。”女儿完全吓傻了,由他生拖硬拽的带回了那个家。
从此之后,珍珍平静了很多,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开始愿意正常地上学了。而让他和韩秋玲感到欣慰的是,孩子也开始接受韩秋玲的礼物了。甚至在他们的婚礼上,珍珍也同意和小宝一起担任花童,那一天,冯南成感觉无比完美和幸福,还有什么比一双儿女和爱妻都在跟前更美好的呢?虽然女儿日渐沉默,也未开始叫秋玲作“妈妈”,而儿子也未能与姐姐和睦相处,但是,他和韩秋玲以为,假以时日,他们一家一定能快乐幸福相亲相爱地生活下去。
直到那一天,他收到林珍去世的消息。他和韩秋玲在房中悄悄商量时,当时房门没有关,被路过的珍珍听到了几句,她当场脸色苍白,双眼呆呆地瞪着他们,韩秋玲吓坏了,上去拉她的手,她猛地甩开,转身跑进自己的房间,“呯”地用力关上门。那一天,她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里,任何人叫她都不理会。他和韩秋玲几次贴着房门偷听房里的动静,而房里很安静,仿佛没有人一般。韩秋玲担心不已,不停地在房门前走来走去,故意找各样的话题跟里面说话,但是,里面没有一点儿回应。
真正的导火索,是那场遗产官司。
于是,发生了跳桥事件。
那天晚上,韩秋玲恳求他撤回申诉,但他拒绝了。不,他为什么要撤回?那是他应得的,他有权拥有那一半财产,不,事实上,他应该得到所有,如果没有那场离婚事件。
而在法庭上,当对方提出申诉,指明他就是冯子珍的非婚生亲生父亲,并要求他与冯子珍在法院的监视下做亲子鉴定,而法官同意了这个要求,并且要求他马上执行,并明确表示下一次开庭时必须呈上鉴定报告,他傻眼了,他万万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珍珍在亲子鉴定后的第三天失踪了。那天是周日,冯南成和韩秋玲一起开车送珍珍去学校,他们看着她进了校门,走了好远后,他们才慢慢离开的。他万万没有想到,珍珍直接去了教务处,向老师请假,说周一还要出庭,专门回校拿几本书回家学习,并向老师保证说,周二早上早操前一定回校。而直到周二上午,不见珍珍回来上课,于是,班主任就打电话给家长。这已是珍珍出走的第三天了。韩秋玲当时就急疯了,而偏偏冯南成也出差去了上海,接到秋玲的电话后,他马上订最早的班机回来。然而,没有人知道珍珍到底去了哪里。当负责人口失踪案件的公安干警询问情况时,他们除了描述一些日常家庭生活细节之外,其他情况,他无法启齿,也不知如何述说。
现在,可怜的女儿静静地躺在重症病床上,像一袋没有生命的棉花包,身上连满了各种检测仪器,靠那一滴一滴的液体维持着生命。而痛苦的妻子已接近崩溃,如果女儿真的从此以后不再醒来,她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而家中,宝贝小儿子还在等着爸爸妈妈回家。他开始痛恨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他甚至开始痛恨已经远离这个人间的前妻。
他缓缓上前,轻轻拍着妻子的背,柔声道:“小玲,听医生的话,我们先回家吧,你也需要好好休息。你休息好了,才能好好照顾孩子啊!”
韩秋玲没有理他,俯身轻轻摸摸女儿的头,温柔地悄声说道:“宝贝,乖乖的,好好休息,妈妈,明天再来陪你。啊?”仿佛恐怕会惊醒沉睡中的女儿一般,她用手轻轻地细心地抚顺女孩的短发。
冯南成看着这一切,鼻子不禁一酸。
在回家的路上,韩秋玲一直一言不发,冯南成内心很忐忑。
儿子小宝早已被送到外婆家去了,现在的家中一片冷冷清清。钟点工陈嫂已经离开了,煮好的饭菜还在锅里保温。
韩秋玲径直走进卧房,把自己扔到床上。
冯南成则进厨房把热着的饭菜在饭桌上一一摆好,然后才到房中,刚叫了声:“小玲,吃饭了。”床上人没有回应,他上前一看,她已经睡着了,他轻轻叹一口气,轻轻拉过被子帮她盖上。又发了一会儿呆,他慢慢地走回小餐厅,看着一桌子的菜肴直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