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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又遭变故,第十四章:专政对象

作品名称:九十年风雨人生      作者:苏中老农      发布时间:2018-04-29 19:00:31      字数:3890

  十三,又遭变故
  
  十多天前,桂珍子发了一次高烧,身上发现了一些玫瑰色的斑点。他们起先并没在意,船上的人伤风感冒并不稀奇。后来,发起烧来就经久不退,不想吃茶饭,人也日渐消瘦。上海的大医院他们去不起,听邻船上人说,郊区镇上有个老中医,看病有本事,还不狠钱。来根就一个人将船摇到那个郊区的小镇。
  老中医的私人诊所就设在他自己家里,那是一幢江南常见的临河而居的小楼。前门对着一条狭窄的用石板铺就的小街,后面有石级通向河面上的私家水码头,来根就将小船泊在水码头旁边。小河本来就不宽,两边的小楼又将她挤成了一条幽深的狭谷,河中流水湍急。幸好,石头砌成的驳岸上有几个专门用来系船的铁环,能将船牢牢地停靠在石壁下面。
  桂珍子是来根从石级上一步一步地背到老中医面前的。那人留着好长的胡子,身穿一件灰色的棉袍,还戴着一副没边框的老花镜。老中医先询问了一会病情,接着就给病人搭了好长时间的脉,中医对病情的诊断凭的就是望、闻、问、切,最关键的一道程序就是切脉。切过脉后,他才抬起头来对来根说:“你婆娘这病不好治,她得的是伤寒,即使用最好药调理,也不一定能好得起来,你看着办,如果想在我这里看,我就给你开方子。”
  那老先生话中的意思来根听得懂,桂珍子得的这病有可能会让他倾家荡产人财两空,他想到船上还有妈妈给的五块洋钱,便底气十足地说:“肯定看,我船上有钱。”他不知道他这话是犯了求医者的大忌,那时有句俗语说:先生门前无富客,宰相门前没穷亲,意思是说看病的人有钱也要在医生面前装穷,否则的话,会受到一些不良医生的痛宰。那一次,诊费加药费,便花去了不到一块大洋。
  后来,桂珍子连续吃了好几副汤药,病情也不见好转。一天晚上,好几天不进汤水的她突然好像有了点精神,她意识到这可能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于是她便对来根说:
  “明天那药我不喝了,我这病怕是看不好了,记得我奶奶就是得这种病死的,那时将这种病叫“烂肠瘟”,你说人的肠子都都烂了,就是遇到神仙也看不好。妈妈临走时也说过,人的寿命是有定数的,‘阎王叫你三更死,绝不拖到五更亡’,我看你就别再不死心了,留点儿钱为我准备后事吧。再说,你们父子俩还要过日子。”
  “你别瞎想,我看你今天就比昨天好多了,那老先生还说明天再换几味药试试呢。”
  “他那是看你钱还没花光。不过我们也不能怨人家,常言说:看病看病,看得到病看不到命。我们还是认命吧。这些天我想了许多,明天你就将船摇到镇子旁边的乡下去,我一咽气你就替我在镇上买口薄皮棺材,请当地人帮忙先把我临时安放在这边的乱坟地上。尔后,你就带着儿子乘帮船回江北,船先丢在这边,请个人照看几天。你回去后将狗丫头交给他奶奶,再跟我爸一起过来弄船,顺便将我带回去安葬。”
  说到这里,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声气,便再也不说话了,没过多会儿就像是进入了弥留状态。
  夜深了,外面下起了大雪,不时有雪花从船棚子的缝隙中钻进船舱。五岁的狗丫头睡得很沉,昨晚桂珍子是等他睡着了才向来根交代后事的,他哪里晓得他就要成为没娘的孩子了。那张挂在棚顶上的马灯,因为点的时间长了,玻璃罩子已被熏黑,船舱里光线幽暗凄冷。来根一夜没睡,过一会儿就轻声地问桂珍子一句“还觉得哪儿疼吗?”桂珍子好像一句都没听见。他抓着她的一只手腕,感觉到她的脉博还在动,她分明是在顽强挣扎,想尽量在人世间多陪他一会儿。
  到天快亮时,来根才迷糊了一小会儿。待他醒来时,发觉他抓着的那只手已经凉了。她是趁他没注意时走的,她昨晚已算是跟他告过别了。于是,他便情不自禁地抱着她泪如泉涌。他不敢放出大声,他想让儿子再睡会儿。
  后来,他烧了些热水为她擦了身子,还给她穿上了四年前当新娘穿过的红棉袄。做过了这些他才将熟睡中的儿子叫醒,父子俩抱头痛哭到天亮。
  丧事全是按照桂珍子的嘱咐办的,只是买棺材时来根几乎倾其所有为她买了一口棺材铺里最好的。他怕薄皮棺材放在露天里不安全,他曾看到过乱地上一群野狗在撕咬流浪者的尸体。
  出殡的那天,雪后初晴,乱坟岗上的衰草在寒风中瑟瑟颤抖。来根找了几个在当地种田的江北人帮忙,他们先在荒草丛中清理出一块平地,然后才将棺材安放上去。按照苏北家乡的习俗,棺盖上的那根最长的系着红布条的铁钉悬而未钉,因为那根钉要得到死者娘家人的认可才能将其钉进去。
  做过了这一切,已经快到了农历的小年,此时他们父子俩还来得及赶回苏北去过年。来根想到反正是来不及过来行船了,不如就在这里再陪桂珍子过个年吧。也让苏北的爹妈们继续被蒙在鼓里过个安逸年。
  除夕的那天上午,来根在镇上买了些米面,除了没买爆仗往常过年常备的年货也都买了些。下午,他又将船摇到那个乱坟葬的河边上。
  夜里,从镇上传来的爆竹声此起彼伏。来根搂抱着儿子,思绪万千,辗转难眠。这些年桂珍子已经成了他的主心骨,他不知道失去她的日子以后怎么过。
  
  十四,专政对象
  
  桂珍子的棺材是第二年二月才运回苏北安葬的。
  虽然相隔只有几百公里,但路上不好走,国民党的部队已全部龟缩到长江以南,正在构筑江防工事阻止解放军渡江。来根父子俩是在江边搭乘一艘渔船过的江,路上还徒步走了好长一段路。到正月十五的那天他们才回到阔别二年多的陈家舍。当二宝老两口听到来根的一番声泪俱下的哭诉后,一家人都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中。最觉得自责的是秦二宝,他呜呜咽咽地说:“我就知道他们没上过江南,要是当初我也跟着去,可能还不会是这个样子。”有人劝他:“你就别太难过了,桂珍子得的那病就是你在那边也没办法,还是尽快动身去把儿伢带回来入土为安吧。”
  十多天后,当二宝和来根将装着桂珍子灵柩的船行到江边时,又正赶上国军的江防部队封江,要不是船上装着棺材,他们还会在江边耽搁一些日子。
  船到家刚将棺材下田安葬,庄上干部就上门动员拆船棚子,说是要将船征用上前线支援大军渡江。他们家的船在庄上算是大船,满载差不多有一万斤,别人家的小木船只能装五六千斤。上门做工作的干部就是当年在他家做长工的四小,现在他是庄上的村长。
  后来不但征用了他家的船,还要他家出一个人随船去当民伕。他们两家那时有三个男人,二宝和等娣子在大灾后生的儿子龙锁也已经十八岁了。村长陶四明(此人就是四小,当了干部自然就用上了大名)的意思是不要来根去,原因是来根的成份是富农,万一出了差错,这责任他担不起。最好是让他弟弟龙锁去。二宝和等娣子商议来商议去还是觉得绝对不能让龙锁去,他现在可是秦家的独苗,这是去打仗,可不是儿戏,出了事秦家就断了根。那年秦二宝五十五岁,与同龄人相比身板还算硬朗,于是就决定还是由老的去。村长听了也同意,他还说了句“二宝叔去也行,他行船的技术好,比年轻人有脑筋。”
  后来,没过多久,就传来了解放军渡江胜利的消息,陈家舍还为此得了一面“支前模范”的奖旗。不过,二宝却差点儿没能跟大家一起回来,渡江的那天他被选中当了舵手。船快到南岸时被敌人的炮弹掀翻了,船上的战士只好向对岸武装泅渡,二宝随着江水漂流了十多里路才被另一支渡江的队伍救上船。
  过了两天,等娣子发现回来后的二宝好像变了个人,整天不说一句话,已经记不得他是怎样被炮弹炸翻了船,又是怎样被人救起来的,做事情也常常丢三拉四的。村长安慰等娣子说:“叔可能是被大炮吓傻了,估计过些日子会缓过来。”
  来根离家的这二年多,庄上荒掉好些田,那些逃亡在外家中又没至亲的人家,田里长了一人多高的蒿草。不过,来根家的那几亩田却被二宝夫妻种得很熟,二宝还养着牛,又有分给来根的那部洋车,儿子龙锁也成了家中的大劳力,种这两家的十几亩田不吃力。
  来根回来后,也没在家中开伙,只是晚上跟儿子一起宿在那几间被老两口维护得好好的房子里,一天三顿全在爸妈那边吃。实际上这两户不同成分的人家又并成了一家。
  这几年年成不错,二宝夫妻的田又种得细作,家里还余下了一些钱粮。等娣子正托人做媒给龙锁寻人。现在又走掉了来根媳妇,她希望能有机会也帮他再找个差不多人。最让他纠结的是来根头上的那顶富农帽子,说到底还是刘家的那些倒霉的祖田害了儿子,现在能找到个半边人过日子都怕不容易。
  那年秋天,听说全国差不多全解放了,蒋介石带着他的那些残兵败将逃到了台湾。逃亡在外的那些还乡团的骨干分子也大都被抓了回来。他们有的被判劳改有的被公审枪决。听说陈宝山因为有两条人命在身,这回抓住了肯定要吃枪子儿。
  果然,没过多少日子,陈宝山就被抓了回来。
  公审陈宝山的大会是在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大庄子上召开的。那天广场上人山人海,群情激奋。附近几个庄子上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全都由村里民兵押送到台前陪站示众。刘来根也站在那批坏人的队伍中,在他旁边站着的是陈家舍唯一的一户地主张荣富。
  那天,连陈宝山一共枪毙了三个人。被五花大绑押上台子的陈宝山已经面无人色,要不是两个持枪的民兵一边一个架住他的胳膊他早就瘫倒在台子上了。宣读过判决文书后,三个罪犯就被依次押出了会场,没多会儿就传来了三声清脆的枪声。
  早上,四明村长通知来根时显得有些无奈,他跟来根说:“我替你向上级求情没求得下来,我说了你的情况,还说你家原来就跟陈宝山是对头,想不让你去。可乡长说‘这事没得商量,是富农就一定要去。’还说我是阶级路线不分。”来根说:“去就去,我不让你为难,站一会儿又站不死人。”说虽这么说,但这一站却让他难过了好些日子。现在全国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天下太平了,坏人也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可他觉得他这个算不上是坏人的人将来也注定没什么好日子过。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冤,他的生父本来就是个无产阶级,他不过就是沾了外祖父点儿光就被定成富农。再说,当初四小是在我们这个家里做过八九年的长工,也没觉得我们家“剥削”了他多少,他本人到现在还念着我们家对他的好。想到这里,来根觉得他这一生怕是没什么指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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