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作品名称:赣江从这里流过 作者:聿苏 发布时间:2018-04-15 09:20:27 字数:5400
在祝姣曼眼里,周如生不是一个好人,至少不是一个可以依靠的正派人。自己之所以走近他,是觉得人生很怪异,与好人相处不一定会有好结果。张雪梅与安南山邂逅,两人都很阳光,正派,积极向上。结果呢?安南山英年早逝,张雪梅一身的是非。
郭连成不是好人,许颜芹与之掺和,从一位仓库保管员一步升为财务部长。人生的是是非非绝不是表面呈现的样子,那些起到决定性因素往往隐藏在生活深处,有时连自己都看不清,何况外人。就像自己,假如生活可以重来,也不至于人到中年还在一个动荡不安的企业苟延残喘。
世人总爱把女人比作花,把其貌不扬,无所作为的男人比作牛粪,殊不知,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总比泡在清水中更具生命力。假如我不嫁给一位才华出众的军人,而是一位身份低微的普通工人,说不定在黄卫国时代就脱颖而出了,不然,黄卫国怎么会说:“姣曼,你的确优秀,非常适合做办公室主任,可我不能用啊”……
还有一次机会,也是因为她是军人的妻子与之失之交臂。郭连成主持工作的时在电话里说:“祝姣曼,我需要一个财务部长,可惜你是军工产品,我没胆量启用。”
“郭厂长的意思是,我离婚才有出头之日?”
郭连成忙用开玩笑的语气:“你别吓我,这话让外人听见,告我破坏军婚,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祝姣曼把这话当笑话说与丈夫听,丈夫几天不说话,开口第一句:“就是说,我耽误了你的前程?”
祝娇曼恼怒,连续一个月不与丈夫通话。在怄气的日子里,她明显感觉到与丈夫感情疏远了,离婚的念头一度缠绕在心头。一次在街上偶遇郭连成,本想说,假如郭厂长还愿意给我机会,我会考虑离婚的,只是话到嘴边没能说出。
几天后,厂内传出许颜芹当财务部长,祝姣曼懊恼不已,后悔自己劝丈夫留在部队。当天晚上,她给丈夫写了一封长信,把多年憋在心底的话全说出来。丈夫没回信,第二年转业。这一年,安南山来了,面对风起云涌的变化,她想找安南山,告诉他自己也曾是名军人,血管里流淌着军人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热血。可是,面对势如破竹的安南山,她感到底气不足,见了面说什么?难道说自己可以当财务部长?几经犹豫,她没有勇气直面安南山,而是向周如生表示:“假如有可能,她想到机关工作。”
周如生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你的事,我会放在心上。”
这一放,就是两年。
安南山遇难,柠檬酸厂阴云密布,杀机四起,让所有人看不清最后的结局。一段时间,她想投靠郭连成,还没等行动,郭连成的势头一落千丈;她想接近张雪梅,感觉同为女人,自己既不懂技术也不懂管理,如何取得一位重权在握,叱咤风云,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女领导的青睐;她也曾想接触周如生,无奈郭孝芹挡在中间。思前想后,心灰意冷,意识到自己的春天已经过去,好似老宅子里一根朽木,根本没有发芽生长的机会,此生休也!
随之公司领导层的争斗,祝姣曼预料最后的赢家一定是周如生,因为他身后有许颜芹。事情的发展证明她看错了,许颜芹摇摆不定,在关键的时刻临阵易帜,使本来胜券在握的周如生瞬间处在劣势的地位。
管他呢,鹿死谁手都与自己无关,我还是一名包装车间的工人。然而,世事难料,周如生在危机的时候选中了她,听说要她接替许颜芹财务部长职务,祝姣曼第一感觉是,太晚了。
周如生一席话,让她看见一线生机。是啊,只要掌控几千万资金,就能遏止住整个企业的命脉。人生难得一回博,如果不难,这样的机会怎么会降在自己头上!我已经身处公司底层,最坏的结局又能坏到哪里?万一成功了呢,我将迎来一个万木葱茏的人生。
祝姣曼怀着一颗惶惶不安的心,身不由己地卷入残酷的争斗。
一九八三年,祝姣曼十八岁,高中刚毕业准备报名入伍。那一年,前来征兵的部队带队干部住在干休所招待所,负责招收女兵的是一位三十刚出头的教导员,叫刘田园。
祝姣曼体检合格,政审也通过。可是,符合入伍条件的应征女青年与实招人数五十比一,谁能入伍,不靠相貌、特长、文化,靠的是家庭背景。
祝姣曼知道妈妈在这个城市无亲无故,除了认识干休所一些残胳膊断腿荣誉军人,一位什么事也不能办的所长,社会关系一片空白,对入伍一事几乎不报任何希望。
那些天,祝姣曼经常跑到父亲墓地静坐。一次,妈妈也来到墓地,说:“我看当兵没什么好,妈若不是当兵也不至于活得这么憋屈。以你的学习成绩完全可以考大学,最不济也能考上中专,一年考不上二年,二年过后还有三年,我活这么大就明白一个道理,女人最要紧不是工作,而是有一个可意的家。”
这天晚上,祝姣曼打开装着父亲遗物的箱子,取出三十多枚军功章,妈妈明知故问:“这些牌牌有用吗?”
祝姣曼用一块红布把军功章包起来,双手贴在胸前,怔怔地说:“爸,保佑女儿!”
她含着泪水出门,走向院内带女兵的刘教导员居住的青砖黑瓦的小楼,却被军分区派来的卫兵挡住。转身之际,妈妈走上前,满脸大闹一场的凶狠,指着卫兵大骂:“我当兵的时候你还没出娘胎!神气什么?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我们的单位,还不让我进了?那,我问你,他们怎么可以进?”
卫兵说:“他们有人武部出具的会见证,我们只认证,不认人。”
吵闹声惊动了所长,他把许银花拉到办公室,气恼地说:“你这样无理取闹,女儿能走都没人敢要。回去,我想办法给你一张会见证,但是,你不能上去,让姣曼去。”
“一张有什么用,我闺女不善言辞,见了带兵的只怕连话也说不出来,那样,岂不白白浪费一张会见证。”
所长说:“我说了你也别生气,你这体型,带兵的看了会怎么想?俗话说,槽头买马看母,本来姣曼有希望,你去了一点希望没有。”
祝姣曼听着,拉着妈妈便走,进了院子,妈妈对着院内的一棵大枣树怒气冲冲地说:“祝百宅,我两有冤仇,姣曼毕竟是你的亲骨肉,你若在天有灵,帮帮你的女儿吧!只要女儿能当兵,我答应你死后与你合葬!”说完,头往树干上用力磕碰,接着,一头倒在地上。
祝姣曼大哭,撕心裂肺的喊妈妈,引得左邻右舍前来询问。有人把所长叫来,所长弓腰说:“人说心宽体胖,你心这么窄?还撞树了!我都答应了帮你弄一张准见证,还这样。”
祝姣曼晃着妈妈,哭喊:“妈,我不当兵了,让我去也不去了,你别这样子!”
妈妈醒来,瞪着惊恐的眼睛看遍所有的人,欠身搂住女儿,喷出一声惊吓:“我遇到你爸了!”
“唔——”
“可是的?”
一院子惊嘘。
所长直起腰,半斥半怜地:“别瞎说,传了出去不好。”
“我没瞎说,真是的,她爸浑身是血,手持一把大刀要杀我。”
“你是为女儿当兵的事着急上火,脑子里出现幻觉。哎,胖大姐,小曼刚满十八,今年走不了还有明年,后年,你今年撞树,明年呢?撞墙啊!”
许银花站起:“我哪里是急,而是恨,恨他爸当兵,枪林弹雨十几年,倒头来床单着火都救不了;恨我自己当兵,如今落得个人鬼不是,明知道当兵是这个结果,还是想让女儿穿军装。”
祝姣曼发誓一般:“妈,我不当兵了!”
妈妈伸出手,摸着女儿的脸,在祝姣曼脸颊留下血迹,有人惊呼,胖子,你的手指怎么流血了?
祝姣曼拉下妈妈的手,只见左手的中指甲裂开,鲜血不住滴落,她想起妈妈倒下时手指抓着粗糙的树皮。
许银花看着手指,昂头看怒视树冠,怒吼:“你这个无用的男人,活着是个残废的人,死了也是糊涂鬼!你惩罚我干什么,有种就去找那些带兵的,让他们把女儿带走?”
祝姣曼哭着喊:“妈,你怎么还放不下啊!”
人群中,一些残疾的老兵愤然不平,说:“走!祝政委不在了,他的事就是我们的事,一起找那些新兵蛋儿。这次若不让小曼走,我出钱雇一辆车,大家一起去北京,找中央军委问一下,现在的解放军是谁的队伍?我们这些人为了祖国什么都奉献了,现在和平了,难道说我们的后代不能当兵。”
此言一出,众人呼应,干休所全体残疾老兵把小青楼围住,不许任何人进出。
此事惊动军区首长,一位负责征兵的副政委赶过来调解。老兵们竟然不允许他上楼,而且借机发泄多年淤积心底的戾气,力逼带兵的刘田园出来表态。
双方僵持一整天,最终刘田园出来说话:“首长们,前辈们!我奉部队首长之命向你们表态。这次征兵,我们师通讯营十个名额,符合条件的有五百多,招谁不招谁,真的没有公正的标准。昨夜,你们的后代、我现在的师、一个步兵团的老政委,他的女儿祝姣曼找到我,含着泪把三十枚军功章放在桌上,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我看着,有嫩江秋季战役、有四平守卫战、有塔山阻击战、有天津攻城战役、有攻克广州、解放海南岛等等重要的对解放全中国起到决定性的战役。他的热血,几乎洒遍中国万里山河!还有三枚,是在朝鲜战场上……看着,我的视线模糊了,一枚枚勋章在我眼里变成了一座座高山!褪色的飘带变成了长江、黄河!如今,他的女儿要入伍,要继承父辈的遗志,我们有什么理由拒绝?我把祝姣曼的情况连夜向部队首长汇报。首长说,这就是最公正的标准,别说招收十名女兵,就是一名,非祝姣曼莫属!”
一个星期后,祝姣曼穿上军装,与其他九名家庭地位显赫的女孩跟随刘田园踏上北去的行程。一路上,刘田园对祝姣曼呵护有加,把一个女兵在部队上应该注意的事项耐心传授。其中一条反复强调:“女兵到了部队,等于一朵红花生长在绿色茫茫的草原上,特别受人关注,稍不注意,便会招来非议。对一名女兵来说,一旦动了感情等于动了军籍,这一点务必要牢记。”
祝姣曼说:“教导员的谆谆告诫,我一定牢记在心上。”
长途旅途中,有几名新兵晕车,不停呕吐,祝姣曼最严重。随同刘田园一起带兵的一位女排长卢文静,下令让新兵互掐合谷,女兵们掐了一会,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发严重。
刘田园看着,心生不满,多年后才对祝姣曼说,“我当时心想,你这样也能带兵?还想升副连长,就凭你此刻的表现,你升个鬼”。
刘田园当时什么也不说,像一位父亲对待女儿,挨着给女兵掐合谷、喂水。卢文静意识到自己的失误,解释说:“教导员,我是想培养她们……”
“不用解释,我知道。”
祝姣曼到了军营,分配到卢文静所在的无线电排。本来,刘田园想把祝姣曼分到话务排,卢文静知晓后找到刘田园,泪雨纷飞恳请让祝姣曼到无线电排。理由是,她亲眼看见祝姣曼爸爸三十枚军功章,一定会把英雄的女儿带出来。
这话是当着营长面说的,刘田园不便拒绝。
几个月后,女兵连副连长转业,营党委研究副连长人选,营长建议提拔卢文静,其他几位委员点头认可,只等刘田园点头。
刘田园抽完一支烟,说:“我先说一件事,供党委参考。请问,在座的谁带过兵?”
几位党委成员举手。
刘田园问:“新兵在路途中,可曾出现严重晕车的症状?”
营长说:“太多了,怎么啦?”
“遇到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做?”
“办法多的是,逼着他们讲故事、唱歌,分散注意力;严重的,掐合谷、吃药。这些措施在临上车前都要做好充分准备。”
刘田园说:“可是,卢文静排长却下令让新兵互掐合谷。这件事说起来不算什么,可衡量一个干部素质,就是从细微之处见高下,因此,我建议副连长由话务排长担任。”
事后,刘田园的话传到卢文静耳朵,她写一份深刻的检讨,口头向营长汇报说:“难怪教导员要把祝姣曼分到话务排,原来是想空出排长的位置私用。”
从此,卢文静把所有怨气都撒在祝姣曼身上。一次,军区要举办发报员大赛,卢文静把祝姣曼的名字报上去。刘田园看了颇感欣慰,在电话里对女兵连的副连长说:“你说卢排长对祝姣曼有成见,我看不像。她对祝姣曼严格要求,完全处于爱护。以后,在这个问题上不要再与卢排长计较。”
往年,上级也曾举办过报务员大赛,参赛人员一定是技术过硬的班长,参赛者取得好成绩回来后很快提干。
卢文静开始对祝姣曼进行一对一严格训练,正值寒冬腊月,冰天雪地,冀中平原白天气温在零下十七八度,夜晚超过二十多度,卢文静背着电台,带着祝姣曼在渺无人烟的田野中训练。看着她们走出军营的身影,刘田园心里不觉溢出一些模糊的悔意,对卢文静是不是太苛刻了?
殊不知,他所看见的都是表面现象,到了野外,卢文静命令祝姣曼连续发报。半天下来,祝姣曼的手被冻伤,发报的速度不及平时一半。卢文静站在一边斥责、谩骂。几天下来,祝姣曼的手连筷子都不能拿,但她始终咬牙坚持。
一天,在卫生间,副连长见祝姣曼系不上裤子,这才知道她的冻伤有多严重,随即向刘田园报告。刘田园听着,半晌不说话,最后说:“过不了这一关,她就不配当英雄的女儿。”
对祝姣曼来说,最大的不幸不是冻伤,而是竞赛成绩。参赛的那几天,她的手严重溃烂,第一场就被淘汰。
营长震怒:“这样的成绩对通讯营来说史无前例,简直就是奇耻大辱!”盛怒之下,下令让祝姣曼去喂猪。
刘田园半开玩笑地:“老彭,让一个女兵喂猪,也是史无前例。”
彭营长说:“老刘,我的想法和你一样,只是方式不同而已,一定要让祝姣曼懂得,没有过硬的军事技能是要付出代价的!让她去,至少要喂半年猪。”
刘田园心里清楚,对一名战士采取不当的强化措施,往往会事与愿违,但营长决意如此,他不好再争执。
由于祝姣曼参赛成绩不佳,入党的申请卡在了连部,对此,刘田园爱莫能助。
过春节,部队放假,营领导下连队慰问,刘田园特意去女兵连猪舍看望祝姣曼。见祝姣曼直立站着,什么也不说,心里很难过,想说几句安慰的话,感觉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千错万错都是自己考虑不周,把她交给卢文静。
两人默然相对,站了一会,刘田园动手清理猪舍。
此事轰动全营。
春节假期最后一天,卢文静给刘田园打电话,吞吞吐吐地说:“我好不容易买了三张电影票——少林寺,想和祝姣曼一起去看电影。怎么说呢,算是补偿吧。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是有责任的,都怪我训练无方影响了她的成绩,心里不晓得有多难受,想请她看一场电影,免得她过节想家。她是你带来的,一块去好吗?”
刘田园觉得,有卢文静陪着,应该没问题,于是答应了。
“那,我和祝姣曼先走,在红旗电影院门前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