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痴情女难忘痴情事 库区人眷恋库区土

　　徐国红和任传芬也下山了，刚到停车场，徐国红就接到了迁安指挥部打过来的电话，让他去一趟。任传芬有些失落，但还是知趣地独自一人回她的帐篷去了。
　　传芬洗了洗，顿感有一丝凉意，疲惫的身躯终于有了缓解，心情却压抑起来，她远远近近看了看，意识到要永远离开这方水土了，有些不舍。看到墙角被父亲剪掉的月季花已经枯萎，触景生情，眼珠在眼眶里直打转。
　　人啊，忙起来什么都不顾，一旦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任传芬现在就是这样。
　　今天来时母亲带了把剪子，那把剪子她再也熟悉不过了，那是她当姑娘时织丝毯用的。当年村主任徐富以村里的名义办了个丝毯加工场，这是徐富为官期间的得意之作，不但给村子里心灵手巧的青年男女找了个门路，还给适龄的痴男情女打造了一个交流感情的平台，这个丝毯加工场撮合了不少年轻人。
　　场子设在徐家村村部，徐国存的父亲徐嘉音当场长，采取了很多奖励机制，工资按方计量，多劳多得，丝毯能手加班加点赶进度，有的一个月下来，工资比一个国家干部还高。
　　徐嘉音当过农村喜红白事的执事，很会见风使舵和随机应变，徐富之所以器重他，给他委以重任，是因为他认为这个本家机灵，是个世面上的人物，能让他这个村主任名利双收。徐嘉音果然不辱使命，自当上场长以来，吃住都在场子里，以场为家，任劳任怨。
　　为了把丝毯加工场办出特色，徐嘉音统一给员工们定制了服装，场里统一配发织刀和剪子，不但抓场里的内部管理，连场里的卫生、文化、绿化、墙上的标语都是高标准严要求。
　　一日，厂里请高中毕业的徐国红来设计安全生产标语，徐嘉音委派任传芬给徐国红当帮手，徐国红见到这位活泼得如同小燕子一样的姑娘脸热耳跳，他完全被任传芬的贤惠美貌迷住了，任传芬见了徐国红，心里也像是揣着兔子一样，她也被徐国红的才华和谈吐吸引住了，一对青年人在彼此的心里对对方都有了好感。
　　那时，乡下常放露天电影，上村有电影时，任传芬总在第一时间内“无意”把信息传给徐国红，下村有电影时，徐国红总是大大方方约任传芬，如果没有电影，任传芬就加班织丝毯，徐国红则到场长办公室里帮场长整理资料。
　　热血奔放的少男和情窦初开的少女摩擦生热的能量究竟有多少，难以用单位和数量去衡量，不知道两个人珍藏了多少秘密，不知道两个人度过了多少个浪漫的夜晚，不知道两个人说了多少相思的话……很多的不知道让他们却知道了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位置，很多不知道让他们却知道了爱情的力量和甜蜜。在徐国红看来，那段时间他像是着了魔，又像是醉了酒；在任传芬看来，那段时间活出了青春，活出了力量，活出了滋味，活出了浪漫。
　　本以为两个人能长相厮守，没想到传芬的父亲任天龙为了给小儿子任传有讨媳妇竟打起了她的主意，张口问徐国红家要一万元彩礼，一万元，天价啊，徐家就是砸锅卖铁也拿不出。平时没有主见的母亲这次却固执地认为，手掌手背都是肉，儿子重要，闺女一样重要，若使用闺女的苦痛去换儿子的幸福，她做不出。但是，母亲不敢违扭父亲，表面上和父亲是一个口气，暗里对传芬出主意说，你弄把剪子放到身边，万一你父亲再逼你，你就以死相要挟，但是，闺女，你可别当真啊，你要干了傻事，娘也不活了。传芬听了母亲的，就从场里拿了把剪子回来了，藏在床头。果然没过多久，任天龙又黑着脸走进她房间，对她说，要么徐家拿钱来，两家结亲，要么和徐家一刀两断让她找一家有钱的。任传芬咬着嘴唇哭，任天龙开始时耐着性子，见任传芬不透口，就大骂她不争气，传芬被逼无奈，“忽”地拿出剪子对准自己的脖颈，父亲大惊失色，没敢再逼她，就把气撒在母亲身上，一天到晚嘴里不干不净，母亲只好眼泪拌着饭菜咽。
　　这事不能再这样不冷不热地放那里了，越放就越麻烦，自己遭罪，母亲遭殃，早些了断，对她、对母亲都是个解脱，于是在一个月色昏昏的夜晚，在母亲的帮助下，她越过了小河，离开了父母，在徐国红的姑家躲了一段时间，当她有了身孕后，才托徐嘉音说合，两家才有了走动。
　　传芬是个织丝能手，她的离开让徐嘉音惋惜不已，徐嘉音常常说：“用五个普通工人换走任传芬一个人，我都不会干。”可见任传芬在场里的位置和影响力。
　　任传芬做梦也没有料到，在她离开场子不久，丝毯形势急转直下，产品堆积，丝、绳等原料飞涨，工人的工资开始拖欠，如果场里此时能够咬咬牙再坚持半年，等到丝毯形势急升温的时候，丝毯加工场完全能够大赚一把，然而，徐富看重的是眼前利益，他把属于村里的和他个人的全部资金都卷走了，留下了一大堆废铁废木材一般的丝毯架子，徐嘉音无力回天，只好忍痛割爱遣散了所有丝毯职工。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不久，徐嘉音男女作风问题东窗事发，他和一个女工发生不正当的性关系被当事人的丈夫告发，吃了官司，最后被判刑，还在求学的徐国存受其影响，不得不辍学回家。国存的母亲也因此疯疯癫癫，若不是徐根子吃苦耐劳撑起这个家，徐国存母子也不知会落成什么天地，在徐国存的心目中，爷爷徐根子的形象要比父亲徐嘉音高几百倍。
　　幸运的是，从姑家回来后，徐国红被学校聘请为代课教师，后来参加了教师队伍整顿考试，成了一位正规的“国”字牌教师。
　　任传芬正呆呆地望着废墟上散落的枯萎月季出神，忽见张晓新和陈月华从她跟前经过，她随口问：“晓新，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张晓新：“徐国存打电话让我们到指挥部去。”
　　任传芬：“什么事儿？”
　　张晓新笑嘻嘻地说：“肯定是好事，要是坏事，他们找上门了。”
　　张晓新走远了，任传芬拿起换下的鞋子想去刷，还没动身，手机响了，是徐国红打来的，徐国红让她带一把锨到村口去。
　　“东西都装上车了，现在到哪里去弄铁锨？”任传芬为难道。
　　“无论什么，只要能铲得起土就行。”
　　任传芬想了想，想到了炒菜用的一把铁铲子被遗弃在废墟上，就拿了这把废铁铲，匆匆赶到了村口。
　　徐国红在那里等她，她问：“什么事儿？”
　　徐国红郑重地说：“传芬，明天启动仪式上有县领导给移民赠送家乡土这个环节，指挥部领导研究决定让咱们去办。”
　　任传芬来了精神：“真的？我看张晓新和陈月华过来了，以为是找他们呢。”
　　“张晓新和陈月华要去取家乡水。”
　　“这么多移民，为什么偏偏选中咱们两家？”任传芬随口问。
　　“那还不是徐国海的主意？他提议让市级文明户上，谁让咱们两家是市级文明户呢？选中咱们，是一种荣幸。”徐国红激动起来。
　　“徐国海？他回来凑什么热闹？”
　　“我也是刚刚知道，他是迁安指挥部的委员，对家里的情况知根知底。”
　　“不是我说你这个堂弟，我发现他鬼得很，小时候他老实得像一块泥鳅，现在像一个魔方，连眼镜片上都带着谜，我真怀疑他是不是个魔术师。”一说到徐国海，任传芬有了发挥的话题，而且这次发挥带着抱怨，带着迷惑，还带着几分崇敬，接着她问，“那咱们把家乡土装到哪里？”
　　徐国红用手一指：“我已经把指挥部给的玻璃瓶子放到了那块熟地上，咱去弄点新鲜土放进去。”
　　夫妻二人上了土坎儿，徐国红用小铁铲，铲掉上面的浮草，然后拢起一个小土堆，把铁铲扔到了一边。
　　“少吧？这才能装多少？”任传芬说。
　　“你以为要把这里的土都搬走啊，弄一点有个寓意就行了。来，开始装，记着，你捧六六三十六捧，我捧六六三十六捧，图个吉利。”
　　“什么意思？”
　　“六六大顺啊！对了，芬儿，徐国海说要给咱们一个惊喜，是天大的惊喜，我再三追问，他笑而不答，我捉摸不透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还有功夫给咱家彬彬说媳妇？除了这，能有什么惊喜？”
　　“难说，他是彬彬的爹字辈，听说他们保持着密切沟通。不过，这事也没听彬彬说过。”
　　一高个子记者见这对中年男女在地里朝一个大玻璃瓶里捧土，他赶了过去。
　　“老乡，你们装土干什么？”
　　“这是家乡土，是迁安委员会找到我们，让我们代表库区的移民装的。”任传芬一边捧土一边说，“明天启动仪式上，领导亲自给移民赠送家乡土和家乡水。”
　　“家乡土？家乡水？”高个子记者纳闷，“那移民们接到这些土和水后会怎么处理？”记者刨根问底。
　　“带到搬迁区去，在村头栽一棵有象征意义的树，让树在老家的土和水上面落地生根。”这是徐国红的声音，“这不过是个寓意，给后代的后代留下一个传说。”
　　“是个创意。最后这些土、水、树都会融为一体。老乡，你旁边就是小铁铲，铲起来多快。”
　　“亲手捧一捧显得亲切、庄重。”徐国红深情地说，“舍金舍银难舍泥土香啊！”
　　“哦，老乡，恕我冒昧，能代表移民的人都有点身份，你在村里是当领导吧？”
　　徐国红憨厚地笑笑：“这回你可看走眼了，我是普通百姓一个。”
　　“你们俩是邻居，还是……”记者不愧走南闯北，说话留有余地。
　　任传芬开口了：“他叫徐国红，是一位教师，俺们是一家人。”
　　“那你叫什么？”
　　“任传芬。”
　　“徐老师，你就在村里的学校任教？”
　　任传芬抢着回答：“俺们当家的原来在镇上的中学教书，南水北调移民搬迁开始，乡里抽调他回来服务移民。”
　　“我明白了，听徐老师的口气，就知道他学问不浅。”记者笑笑，“现在在村里办公？”
　　“既在村里，又在学校里，他具体负责教育这一块，因为村里有相当一部分学生也要跟着到新地方，他现在就在村小学负责服务移民后勤这一块，你们记者和司机师傅今天夜里的食宿就在村小学，俺家掌柜就负责你们的生活。”传芬抱起瓶子摇了摇，接着说，“后半夜天凉，你要是冷了就找他要被子。”
　　“徐老师不搬？”
　　徐国红笑笑：“还要坚守一个晚上，明早就交班了，也要随队一起搬迁。”
　　“好咧，再见。”记者一边离开，一边暗忖，这对移民夫妇真是实在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