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妹妹（下）

　　甲
　　戌时零刻，一更鼓刚刚敲响，这个时候庐江郡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各家商铺早早地关门打烊了。往日通宵达旦的江南繁华的夜市竟空无一人，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呼啸的风把朵朵桂花扫到青石板上的声音。
　　茫茫黑夜中，却有一女子，素衣翩然，鹅黄鱼摆及膝，纤纤细手提着一只蓝色玲珑灯笼，一手微微捂住玲珑鼻。她无视这两旁的衣衫褴褛、甚至眼睛里闪着绿光的蛮子们，自顾自地赤足踏过这满是桂花的青石板。
　　“妹妹还是随我回去罢？”青石街尽头，一所老旧的破落小院里，三位妙龄少女围亭而坐，低声喃语。
　　“姐姐，姐姐，好姐姐。祖父这么安排自有他的道理。况且，我从小自由自在惯了，要是回去了，怕是还不欢喜呢。“小乔左手托着腮帮子，明亮的大眼睛眨呀眨地看着自己亲姐姐，笑意盈盈。右手却死死地攥住一个玉色令牌，白皙的小手通红，冒出一层层细汗。但就是不松开。
　　“霜儿，你不要这样。”大乔抚了抚微痛的头，淡蓝色的煦光轻轻地环绕在小乔周围，柔声道，“姐姐，想你了啊。”
　　“是呵，是呵。”小乔漫不经心，眼眸很不自然地望向别处。手里的令牌又握紧了几分。
　　“所以，”大乔伸出纤手，温柔地摸向自己妹妹稚嫩无瑕的脸，满是期待地说道，“跟姐姐回家吧。”
　　“姐妹？恶心！”小乔松开了右手，深呼了一口气，“啪”的一声打开大乔伸出的手，精致的小脸上因为急促而显得通红。她已经做好决定了。
　　鱼缸里，那条漂亮的小锦鲤兴奋地吐着泡泡。
　　“霜儿，你？”大乔柔和的蓝眸微带着诧异，伸出的手就这样僵硬地停在了半空之中。
　　“是姐妹，你还要撺掇祖父把我赶出乔家？是姐妹，你还要处心积虑地杀了我？”小乔厉声斥责，通红的脸变得愈益扭曲。她魔道之力运起，一把带着诡异的粉红色花纹的扇子应念脱手，直愣愣地打向惊异地望着自己的大乔。
　　大乔猝不及防，自肩井穴涌出的的血染红了大片雪白的左肩：“霜儿，我们是姐妹啊，我怎么会……”大乔喘着粗气，心念身动，急退数十步。海蓝的幽光缓缓地环绕在大乔周围，形成了一道近乎透明的蓝色屏障，紧紧地保护着自家主人。
　　屋顶上，一个不易察觉的黑影露出一抹笑意。
　　“早该听他们的了，早该听他们的了！”小乔的声音愈加凌厉，魔道的力度也愈加狠辣。蔡文姬看呆了粉色光柱在黑夜中划破星空，灿烂如华，最后却狠狠地落在她亲姐姐身上。
　　蔡文姬于心不忍，奏起胡笳，颂歌十八拍。一道道黄光飞出，在二乔之间竖起一道鹅黄的光屏。蔡文姬朗声道：“乔家大小姐，你与令妹或许有些误会，一时难分黑白，此刻不如暂去，来日再做解释。”
　　“霜儿？”大乔左肩上还失着血，额头上冒着虚汗，红唇发白，竟有些干裂。布满血丝的蓝眸极快地瞥了眼还在弹颂胡笳的蔡文姬，而后死死地盯住小乔，依旧在期待着什么。
　　“你走吧，”小乔转过头去，不再看她。“从此以后，我们互不相干，再无干系！”
　　“互不相干，再无干系了么？”
　　“互不相干，再无干系！”
　　乙
　　“都是一群废物！”
　　子时，乔家右府，这个花锦帷幔里本应该躺着一位妙龄少女的软榻上，却是空无一物，摇曳着帷幔似是在嘲笑二长老的愚不可及。仔细闻着，倒是有一股残留的庸脂俗粉配上纯净桂花香的味道。
　　二长老怒不可遏，上好的青铜茶杯被摔得稀碎。他们苍老的脸上的褶皱拧成一团，手中的拐杖因为愤怒而极度颤抖着。
　　计划几乎是完美无缺的。小的那个刺杀不成，二长老磨牙吮血，杀伐果决，立即遣高手去右府杀大的那个。反正两个只能留一个！今日，他携大长老亲身来了右府，他的人却告诉他，右府的人，没了！那不是在打他的脸么！
　　“看着眼前这群唯唯诺诺的废物，二长老就有种吐老血的冲动。事情原本是顺畅的，派去的人是为他效忠多年的老人了。更是有大长老在明月楼下了血本请来的助力。可现在徒劳而返不说，还要等着给这些废物擦屁股。
　　族长说是为了联姻的事去了北方。二长老赶紧抓住这次机会，稍微对大长老提了提那方面的意思。暂时掌家的大长老也就默认放任不管了，甚至隐隐有助纣为虐的意思。可他却折戟沉沙了。
　　这几天就没什么好事，连他平日里去销魂的明月楼也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晦气！
　　“二长老息怒。”不同于二长老的暴跳如雷，大长老倒是满脸笑意，“今天南宫初十，盈凸月正盛，这几天长老莫要错过了中秋佳节。”
　　二长老心中怒闷，却也是不敢明面上和大长老叫板的，便不再言语。
　　“二长老圣明。”大长老挥手屏退下人，低声对二长老耳语一番。
　　二长老听完面色陡然一变，他心狠手辣，为了对付那个老不死的不择手段，却没有想到一向以铁面示人的大长老却才是真正地深藏不露。
　　“那，那小的那个怎么办？”二长老伸手摸了把额头上的汗，战战兢兢地问到自己最后一个疑虑。
　　“不过是个黄毛小丫头罢了，三言两语也就顺过来了。”大长老依旧挂满笑意，伸手拍了拍二长老的肩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二长老莫不是心软了？”
　　“不，不。”二长老急得满脸通红，“我定当助大长老早等极位。我这就告退吩咐下去。”
　　“嗯，那就好。走吧。“大长老很是满意他这副态度。看着二长老渐行渐远，大长老却把步子踱到了筑在窗前的那个瑶琴。
　　窗外的风带来一片桂花香，少女闺房内的花锦帷幔摇曳得更甚了。
　　“那个老不死的，在那个位子上已经够久了，是到了该换人的时候了！”大长老面色狰狞，粗手猛地勾了一根琴弦。瑶琴顿时破弦发出一声刺耳争裂声，不绝于耳。“暗俁，你去给我查查这个小不点这几年都干了什么。就算是在稷下学习，魔道也不该这么纯粹。”要是当真是那个样子的话，倒也是越来越有趣了。
　　“诺。”黑夜中，一个黑影飞身而去。
　　丙
　　极静的夜。极好的月色。
　　敲完三更鼓的白胡子老爷爷刚刚回到自家吱呀乱响的老木床上，迷瞪着眼，倒头就睡。从自家门口的青石路两旁散发出来的泥臭和参天桂树上迷人的桂花香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弥漫在这拥挤的空气中，令人作呕。屋内木床上的“白胡子”扯着满是褶皱的手捂着鼻子，翻了个身，国骂了一句，满是沟壑的双眼没有睁开，耳朵却使劲支棱着。
　　黑夜中，青石路的两旁隐隐闪着绿光。
　　皎洁的月光下，大乔抚着左肩上的细长的伤口，脸色惨白，娇喘连连。
　　青石小路上的鲜血一滴接着一滴引向尽头的乔家右府。晚上无处可去的流民们挤在好人家的屋檐下相互取暖，或骨瘦如柴，或脏臭不堪，或形如骷髅，两个呆滞无神的凹眼直愣愣地盯着这个受了伤的、却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孩儿。秋风吹过，引得大乔一阵心凉。就好像是走在阴暗潮湿、令人绝望的天牢。
　　她是她的姐姐啊，却从来没有见过她的面，更没有像平常人家一样有着姐姐对妹妹的专属的宠爱。
　　她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她还是母亲走后她心心念中唯一的亲人了。她很高兴能够见到她，她想她一定要把她带回家，给她穿最好看的衣服，喂她最好吃的零嘴；大声告诉她，她还有一个深爱着她的姐姐；甚至听到她受伤赌气不回府时，她不顾自己是大家闺秀、不顾未出阁少女应有的矜持和礼仪，深夜来看望她。
　　她已经被家族抛弃了，她不能再被自己的姐姐给抛弃了。
　　可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不喜欢她，误会了她，像赶苍蝇一样把她赶了出去。甚至拿她手中漂亮的小粉扇刀，想要，想要杀了她！
　　大乔看着蜷缩在青石阶两旁的“饔飧不给”的“衣衫褴褛”们，蓝眸一柔，敛了敛睫。她伸手在绣着精美凤凰的荷包里拿出了几两银子撒了过去。
　　乞丐们知道眼前的这个大户小姐突发善心，连忙连滚带爬，脏手抓着银两，扣手磕头，千恩万谢，扬起尘土。
　　大乔下意识紧了紧捂着鼻子的手。
　　这时，人群中有了嘈嘈切切的声音，乞丐们互相推搡着，混乱不堪。
　　那些早已按耐不住心思的汉子们突然粗暴地拨开还在地上捡着那点银两的老不死的们，一个个地都围了上来，眼睛里闪着流民们专有的绿光。
　　夜深人静，这么一个孤身受伤的小姑娘。应该没有人会发现吧？
　　大乔面色一冷。
　　为首的头头衣不蔽体，两只皮包骨肉的手把玩着匕首，猥琐地盯着大乔，喉头一干，舔了舔嘴唇。他已经好久没吃到饭了：“妈的，哥几个等了好几天了，那两个小兔羔子就是不上钩，这个细皮嫩肉的也不错。”
　　“妹妹？！”大乔一阵恶寒。原本捂着鼻子的手扶在太阳穴，“突、突”的疼痛开始蔓延开来，一时间占据整个大脑。
　　丁
　　妹妹！
　　痛。
　　头好痛。
　　血。还是血，漫天的血。
　　“妹妹还是随我回去罢？”
　　“姐姐，姐姐，好姐姐。祖父这么安排自有他的道理。况且，我从小自由自在惯了，要是回去了，怕是还不欢喜呢。“
　　“霜儿，你不要这样。姐姐，想你了啊。”
　　“是呵，是呵。”
　　“所以，跟姐姐回家吧。“
　　“姐妹？恶心！”
　　“乔家大小姐，你与令妹或许有些误会，一时难分黑白，此刻不如暂去，来日再做解释。”
　　“你走吧，从此以后，我们互不相干，再无干系！”
　　大乔恍惚了，白嫩的左肩还在流着血。眼帘充斥着邪红。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这么多年，我无时无刻不心心念着的就是你这个妹妹啊。
　　为了她才不杀的我么，可笑。
　　为什么！
　　在众多惊愕的神情中，大乔微抿双眸，整个娇身向后迎天漂浮，在金黄的月光中笼罩下，显得格外清纯脱俗，自大乔身后小屋院内喷涌而出形成一波清澈的水柱，旋然引入大乔上空，
　　“这个姑娘，这个姑娘是……”流民中有年纪较大的老人望着眼前不敢相信的一幕，失声颤道，“海的新娘！”
　　那名老人已经神神叨叨，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朝天空中的大乔磕头到流血，口齿不清不知道在嘟囔着什么一副失心疯大发的样子。
　　半空中的水柱已经狠狠地朝那几个拿着轻铁刀的汉子打去了。
　　刚才还在耀武扬威的蛮子们的身体骤然激荡变形，却没有一丝声音，狰狞的眼睛诉说着恐怖，终于不动了。
　　“早闻乔家的大姐姐琴心剑胆，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不虚此行，不虚此行！”一声稚嫩空灵的声音打破沉静，自大乔身后院内走出一个小正太，人畜无害的笑意浓甚，天资的婴儿肥着实可爱。如果不是他那双机关翼的双腿极煞风景的话。
　　水柱猝然原路返回。连带着满是水渍的青石板上竟再没有一滴水滴。
　　大乔血红的精眸渐渐黯淡，身体从空中坠落，软成了一滩水。大乔却强忍着刚才那番所带来的不适，努力站直了身子，理了理稍显凌乱的衣裳，抬眼看向小正太，轻轻俯手作揖道：“乔家乔莹，多谢少侠出手相助。“
　　不愧是江东魔道乔家的少族长，这举手投足、这礼仪教养，没有半丝方才的失态，这骨子里的气质，旁人是学不来的。
　　“无事，无事。”小正太笑嘻嘻地看着大乔，一脸的无所谓：“只是大姐姐以后还需注意一些，失态变丑了，大哥哥就不喜欢了。”说完，还调皮地朝大乔挤了挤眼。
　　“是。”大乔的脸上没有一丝动容，清淡道，“敢问少侠尊姓大名，乔家日后定将涌泉相报。”
　　”大姐姐叫我伯灵就好了，以后还会相见的呀。”小正太朝大乔吐了吐舌头，而后瞥了眼躺在地上死相狰狞的几个大汉，悄然运起魔力，嘟嘟囔囔地看向青石街尽头的黑暗处，“又要拯救世界了，真麻烦。“
　　屋内，“白胡子”终于酣然入睡，院子里，两个妙龄少女趴在亭台上昏睡多时。那只游离在漫了水的鱼缸里的锦鲤早已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