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童年

　　莲英在怀孕的时候，跃进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孩子出生的时候绝对不会要你烦神。我的姐姐妹妹肯定会来带孩子，这一点我保证！”
　　怀孕的老婆需要营养，跃进家里穷，买不起肉。为了老婆和老婆肚子里孩子的身体，跃进起早贪黑去塘里、田里抓鱼摸虾。那时候没有农药，舒城人也没有吃鱼虾的习惯，所以每次都能捉一大桶。老大对跃进的做法很反感，严声厉色斥责道：“捉鱼摸虾，失误庄家！”
　　那些小鱼、小虾、小螃蟹抓回来后用油一炸，焦香酥脆。莲英连肉带骨头一起嚼碎，咽进肚子里。油炸的鱼虾蟹含有高钙高蛋白，怀孕期间的莲英没有出现过任何营养短缺的现象。儿子出生就有八斤多重，因为营养过剩，前后囟门早已闭合。
　　跃进四十得子，心里自然是喜悦无限。虽然家里情况差，跃进却不吝钱财，给全村每家每户都送了两个鸡蛋。这在当时，即使是富裕的家庭，出手也没有如此阔绰。对于跃进这样一无所有的家庭来说，孩子出生所带来的喜悦只是暂时的，最大的影响就是使家里更加贫困。不过跃进却思想乐观，自己本身就一无所有，现在至少有了老婆孩子。
　　跃进找来当地有名的瞎子给儿子算命，那瞎子说着睁眼的话：“孩子将来大富大贵，献宝于君，官至宰相！”跃进给算命的唬得晕头转向，共和国时代何来皇帝、宰相？跃进却对其深信不疑，多给了瞎子几个钱，皆大欢喜。跃进跑到老太爷的坟头上，磕了几个头。那老太爷是清末至民国时期的村长，是许家目前为止最大的官。跃进想到爸爸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你老太爷的这个老坟可是块活地啊！将来我们家要出知县的！”
　　跃进并非相信迷信之人，儿子的出生给他带来了太多的希望。许跃进的文化素质都来自于报纸，所以喜欢看《新安日报》，许跃进给儿子起了一个非常有文化的名字——许新安。
　　孩子出生后，跃进的姐姐妹妹从来没有过来照顾过。跃进一想，不应该啊，自己没结婚那会，帮姐姐妹妹家干了那么多的事情，轮到自己有事了，她们怎么就不来了呢？跃进先去找到了姐姐，姐姐、姐夫态度强硬，不理不睬。跃进又去找妹妹，妹妹态度要好一点，借给了跃进一头牛，用于分担农活。
　　虽然生活艰难，但还是要继续下去。跃进白天服侍莲英坐月子，晚上下地干活。在那个没有尿不湿的年代，年三十的晚上，跃进都必须要下河给孩子洗尿片。寒风凛冽，冰水刺骨，跃进依然干劲十足。莲英也是一个非常要强的女人，新安几个月大的时候，莲英就把孩子束在肩膀上，下地干农活。晚上回来时，整个背部都失去了知觉。
　　莲英虽然是女强人，但是到底也是女人。终于，莲英累倒了。
　　跃进夫妻学会了做蛋卷，莲英在家里做，跃进往外面送。那时候中国的食品业还不发达，孩子们没有零食可吃，于是跃进做的蛋卷异常火爆。十里八乡的小学门口的小店，都有售跃进所做的蛋卷。
　　跃进送蛋卷回来，骑着自行车到了桥边，他的心一揪。过了桥就是医院，老婆和孩子会不会又在医院？
　　过了桥，果不其然，住在桥头的阙大妈朝跃进喊道：“跃进啊，你家家属（妻子）跟侠子（孩子）都在医院里。”
　　“哦，我晓得了，谢谢你。”跃进骑着自行车直奔医院。
　　跃进已经习以为常了，自从自己送蛋卷以来，阙大妈对自己说的最多的只有三句话。“跃进啊，你家家属病了，在医院里。”“跃进啊，你家侠子病了，你家属带着他在医院里。”“跃进啊，你家家属和侠子都在医院里。”就这样，跃进所享受到的改革开放第一批成果，全部贡献于祖国医疗卫生事业的建设了。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几年，莲英的身体渐渐转好。孩子逐渐长大，身体机能逐步完善，抵抗力增强，生病也少了。但是跃进的蛋卷生意每况日下，孩子们的零食越来越丰富，蛋卷不再热门。
　　此时中国处于改革开放的大发展时期，全国各大城市都掀起了民工潮。由于经济的高速发展，法律建设难以跟进，所以难免会产生一系列的问题。这一年，新安三岁，时逢水灾，很多农民都交不起公粮。乡政府派人到每家每户催公粮，见粮就扒。
　　跃进夫妻哭着喊着，给乡政府的工作人员磕头。最终，粮食还是被扒走了。迫于无奈，跃进决定出门打工。
　　离舒城最近的大城市是安徽省省会庐州市，但是那时候庐州市还没发展起来，庐州市区的城市规模还不如现在的县城的城市规模。坐落于庐州市的中国科技大学，那时候里面连水泥路都没有。苏州、杭州一直是舒城人进城务工的首选，直到现在也是这样。出门打工没有人带是不行的，跃进找到了老魏。
　　老魏和跃进是远房表亲，与跃进同村，在外打工多年。老魏比跃进大不到十岁，跃进决定跟老魏后，改口叫老魏“师父”。老魏的工作地点并不在苏州、杭州，而是在南京。跃进没有路费，找老大和姐姐妹妹借钱。好话歹话说了一大堆，硬是一分钱没借到。跃进最终在邻居那里借到了50块钱，带着妻子和儿子跟着老魏一行人来到县城，坐上了去南京的大巴。
　　上车时候老魏自夸道：“跃进啊，不是和你吹，跟我后面干绝对不会让你吃亏！现在这个社会，你就是坐车子去外地都会被宰。不过有我在，你放心，车师是我朋友，他不敢宰我们！”
　　时值正午，车师把大巴开到了一家饭店的门口。饭店陈设简陋，就是路边的一个小木棚，周围看不到住户。简单的饭菜摆在桌子上，等待着顾客的到来。苍蝇在热气腾腾的饭菜上盘旋，先把所有的饭菜尝了个遍。
　　车师停了车，打开车门，跑下车去。一个庞然大物走上车：“吃饭啦，下车吃饭啦！”
　　车上的一个人道：“我自己带了吃的，不需要买你的饭。”
　　那庞然大物怒道：“你带的是你自己的饭，你买的是我的饭。你不吃我的饭，我就吃不了饭。你要让我吃不到饭，你也别想吃饭！”
　　庞然大物的这句话虽然有些语无伦次，但是他那脸上的横肉却是清晰可见。众人无奈，只得下车。
　　庞然大物朝众人吆喝道：“来来来，在这里排队，每个人领一份。把钱准备好，十块钱一份！”
　　众人当中一人道：“十块钱一份饭，你抢啊？我在家里要干上好几天的活，才能挣到十块钱呢！”
　　庞然大物道：“那你怎么不在家挣钱？你以为钱那么好挣？想在外面挣钱，就要在外面花钱！”
　　那人怒道：“你这明显是敲诈，我们就不买！”
　　“不买？”庞然大物走到那人面前，饭店里其他几个汉子也走上前，将那人围在核心。庞然大物道：“不把钱送给我们，我们就帮你把钱送进医院！”
　　那人开始发怵，想借众人壮胆，对众人喊道：“我们都不要买，我们这么多人，为什么要怕他们！”
　　虽然众人个个气愤不已，但是遇见这阵势，大家都选择了忍气吞声。虽然有少数人为之动容，但是心里也知道自己不占优势，于是也都将怒火压在心底。
　　庞然大物道：“你到底买还是不买？”
　　那人见没人响应，动起手来自己绝对吃亏，于是也只好选择了破财消灾。
　　“还有谁没拿盒饭？”庞然大物指着老魏一行人，“你们怎么不吃饭？”
　　老魏陪笑道：“我和车师是老表，都是熟人……”
　　庞然大物道：“老表熟人也要吃饭啊，赶紧来吃饭！”庞然大物指着小新安说：“小孩5块。”
　　跃进一家进城打工身上总共只有50块钱，车票花了25，剩下的25那庞然大物竟然要来敲诈，心中自然是恼怒万分。跃进手里握紧拳头，正欲发作。老魏拉住了他：“先忍着，没钱我给你垫，等有钱再还给我。”老魏用目光四下搜寻了一下车师，咬牙道：“我们出门打工挣钱不要惹事，等过年回老家，我们去车师家里找他算账！”
　　到了南京，跃进一家人在工棚住下。跃进跟着老魏拖垃圾，讲定价格十块钱一板车。因为跃进是老魏带过来的，所以跃进每拉一车要给老魏两块钱。
　　经过了几个月的奋斗，跃进存了点钱，在南京的城中村里租了房子，一家人搬出了工棚。跃进在外面工作，莲英在家照顾孩子。租房子需要暂住证，那时候的暂住证需要一百多块一张，跃进一家需要花两百多块办暂住证。两百多块，相当于跃进半个月的工资，夫妻俩自然舍不得办，为防止被查，跃进一家晚上都不敢点灯。
　　跃进工作在外，会为一份拖垃圾的工作跟老板死皮赖脸，会为一份掏粪的工作和同仁刀棍相向，会为追讨工资跟包工头苦苦哀求。为了带动家族致富，也为了扩充自己的势力，站稳脚跟后的跃进把老大和姐夫都带到了南京。为了笼络人心，也为了自己精神的需要，跃进花钱买了一部黑白电视机，每天晚上带同仁们在自己家看电视。
　　这天下雨，跃进没有干活，买来了瓜子带家人一起吃。新安和大伯坐在床边磕着瓜子，和大伯比赛吐瓜子壳。
　　大伯道：“我吐得远。”
　　新安道：“我吐得远！”
　　大伯问道：“你能吐多远？”
　　新安反问：“你能吐多远？”
　　大伯道：“我吐瓜子壳，可以吐到新街口！”
　　新安道：“我吐瓜子壳，可以吐道到苏州、杭州！”
　　众人轰然大笑。
　　新安没去过苏州、杭州，老家人很多都在苏州、杭州打工，所以在大人们的闲聊中经常可以听到苏州、杭州这两座大城市。新安问过父母：“苏州、杭州在哪？”父母答道：“很远。”所以在新安的脑海里，苏州、杭州就是最远的距离。
　　不一会，大伯又说：“新安啊，我给你说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跃进喜道：“好啊，好啊，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大伯道：“从前有个小孩啊，他牧濑（舒城方言：很，非常，程度加深）会讲话，他讲他吐瓜子都吐到苏州、杭州去了。”
　　新安道：“大伯啊，我给你讲个故事。”
　　大伯道：“讲。”
　　新安道：“从前有个大伯，他牧濑会讲话，他讲他吐瓜子壳都吐到新街口去了！”
　　众人畅怀大笑，没想到四岁的新安会如此机智。跃进夫妻更是欣慰，望着孩子，期盼无限，自己家最苦难的日子，终于挺过去了。
　　亲戚的所作所为自然少不了跃进夫妻的抱怨，新安自然也有心无心地听了不少。有一天新安问母亲：“妈妈，大姑夫是不是叫大稳子？小姑父是不是叫小涛子？”
　　“是啊，怎么了？”
　　“他们俩名字好奇怪哦，”新安说，“一个叫碗（稳），一个叫桃（涛），拿碗装桃子吃！”
　　“哈哈哈！”新安引得妈妈大笑。
　　童年总是无忧无虑，父亲在外面拖垃圾捡回来的玩具，总使新安得到了满足。有一次新安和小伙伴们在一起玩耍，一个稍大的孩子说新安的家是最穷的，新安没有穷富的概念，但是他知道穷是不好的，他也不相信自己家是最穷的。
　　这一天，新安问母亲：“妈妈，我们家是不是最穷的？”
　　母亲那满是期待的目光望着新安，安慰道：“没错，目前我们家的确是最穷的。所以你要争气，长大后要挣大钱！”
　　新安虽然没有弄清穷富的概念，也不知道以后怎么挣钱，但是他暗下决心，要改变家庭贫穷的现状。
　　随着年龄的增长，新安渐渐开始懂事，同时也继承了父母的倔强。新安和妈妈上街，与妈妈约定好只买一样吃的。买过一样过后，即使遇到自己再想要的也不会要妈妈去买，只会指着自己想要的说：“妈妈下次上街我要买那个。”即使妈妈愿意给他买第二样东西，新安也不允许妈妈买。
　　新安七岁那年，跃进略有积蓄，安徽省会庐州市也渐渐发展起来了。为了回老家方便，跃进举家迁入庐州市。在庐州市区的城中村里，跃进开小店，开电话吧，租售光碟，小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同样的，跃进把家族的人也带到了庐州市区。那时候，老大要在家带孙子，老二病休。跃进把姐姐、妹妹，以及姐姐的三个女婿全部带到了庐州市做和自己同样的小生意。
　　庐州市正处于大发展时期，每天都有城中村被拆迁。因为跃进家在城中村里做生意，所以经常因为拆迁而搬家。新安从小就在供农民工子女就读的民办学校上学，虽然因为搬家而经常转学，但是因为父母管得紧，并没有对他的成绩造成影响。新安非常懂事，知道家庭条件不好，从来不乱花钱。但是他不愿意父母去自己的学校，因为只要父母去了学校，老师和学生都会惊叹：你爸爸妈妈真老！
　　那时候庐州市马鞍山路上的门面房只要2万块钱一套，略有积蓄的跃进对此十分不屑：“现在庐州的房子就和竹笋似的，无止无休地盖，哪里卖得出去？我就不信这些房子都能卖出去了！”
　　跃进始终认为自己能跟得上这个时代，但实际上他真的落伍了。跃进没有认清这个时代，也没有跟上这个时代，跃进老了。
　　曾经跃进卖蛋卷，因为食品业的发展而破产。现在自己所做的这些小生意，也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没落。因为手机的普及，电话吧再也没有人来了。因为网络的发展，光碟再也租售不出去了。随着人民生活水平和消费水平的提高，人们更喜欢网购和逛商场，小店的生意也不行了。姐姐妹妹家在城市里做起了木工、瓦工的手艺活，但是跃进不会做手艺活，并且姐姐妹妹家不愿意教他。
　　马鞍山路上的门面房涨到了2千万一套，跃进存在银行的钱因为通货膨胀，购买力大幅度下降。跃进经常叹惋：当年要是能在马鞍山路上买上几套门面房，现在家产几辈子也花不完！
　　新安小学毕业那年，跃进决定买房。市区的房子跃进买不起，但是可以买郊区的。庐州有两大郊区：北有北城，南有滨湖。当时的跃进是想买滨湖的房子的，滨湖离老家更近，而且价格也比北城便宜。但是那时候的滨湖是大片的农田，北城的城市规模已经有模有样了，最终，跃进在北城买了房。
　　当房子买到手时，跃进立即就后悔了。因为经济危机的影响，全庐州的房价大跌，而且安徽省政府搬到了滨湖。跃进再次错看这个时代，又一次在时代的发展中落伍。
　　新安小学毕业那年，跃进家生意稳赔不赚。终于，跃进关了店面。为了省下房租，跃进举家搬进了北城区的新房，一家人待业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