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七情纵栖霞（1）

　　西山。地处黄花镇西。
　　栖霞寺，建在西山顶峰。
　　西山乃江南之名山，栖霞寺也是江南之名寺。名山加名寺的效应就是朝拜者蜂拥，游人如织，寺院香火终年鼎盛。
　　栖霞寺年代久远，占地颇广，寺院依山而建，广厦连宇，禅房客舍两百余间，僧侣众多。因栖霞寺仙名远播，平日里到栖霞寺朝拜进香，施舍香资，祈神求福者，遍布千里方圆。而一年中的传统节日或祭日，更是吸引了众多的巨商大贾，富贵名流竞价出资赞助，使各种祭祀活动越办越豪华隆重，也使本来就蜚声江南的栖霞寺更是锦上添花。
　　添花？
　　添什么花？
　　为什么要添花？
　　当然添的是白花。因为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五——鬼节。栖霞寺白花尽绽，如梨胜雪。
　　对于活着的人来说，鬼节不仅仅是对长眠地下的亲人或友人的一种纪念方式，也是对活着的人的自我慰籍，从而求得心灵上的安抚。
　　所以，七月十五绝对是个重要的祭日。
　　今年的七月十五更是隆重热闹，因为有人出香资千两白银赞助祭祀活动。出巨额香资的人，是江南第一堡的堡主神掌震乾坤龙大海。之所以出巨资香火钱，神掌震乾坤龙大海当然有他自己的理由。因为在今天，在鬼节的祭祀日，他要举行一个重要的仪式——金盆洗手大会，并宣布从此退隐江湖。
　　神掌震乾坤龙大海，位列当今天下“武林七老”之首，又有江湖及时雨之美誉，名望与武功都正如日中天。而恰恰在这个时候，他却要金盆洗手退隐林泉，为什么？真的吗？还是其中另有玄机？
　　相信的人有之，不相信的人也有之，将信将疑的人则更多。因此，最可信的就是自己亲眼去看看。于是，风乍起，吹皱了江湖武林的一池春水，各路武林英豪，江湖撅食者俱都蜂拥而来。
　　人众。则地需广。
　　所以，千两白银的香资，同时也包下了栖霞寺的祭坛广场。
　　在栖霞寺，祭坛广场地势最高，占地颇广，平时很少对外开放，只有在举行重大的祭祀活动时，才开启使用这块佛门净地。当然，白银千两，门何能不开？
　　门已开。
　　香正燃。
　　人亦满。
　　从三山五岳汇聚而来的各路武林豪杰，江湖浪客，奇装异服五花八门，男女俊丑相貌各异，刀枪剑戟兵器随身，狂笑声，叱喝声，或尖利刺耳，或声震屋瓦，南腔北调，喧嚣一团，嘈杂一片。大家都在等。当然是等待主人的到来。
　　等待是不是一种煎熬？无论是痛苦的？还是幸福的？
　　人为什么有很多时候需要等待？甚或要穷其一生苦苦地等待？即使等待到最后，所等待的结果就真的能来吗？不然的话，那为什么还要继续去等待？
　　日上三竿，群豪还在等待。
　　他是不是也在等待？
　　一场就算再精彩无比的大戏，如果主角没到，终究是无法开场的。主角呢？主角也再等？
　　其实，在黎明到来之前，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便已抵达西山。
　　这座江南的名山真的是名至实归，整个山势拔地而起，奇秀葱灵，峻而不险。山中林木青葱，谷地芳草萋萋，坡上野花簇簇。溪涧随山势蜿蜒回折，山泉叮咚似琴鸣空谷，枝头百鸟和弦，山顶佛音梵唱，再辅以晨钟暮鼓，真的好一派福地洞天。
　　福地？福地真的能降福吗？
　　可是眼下，在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狼子的眼前，福地不但没有任何福气，而且还是一片灾难。
　　由于西山岩峻林密，所以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并且随山势起伏曲折向前伸展。在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所掌握的情报中，这条千折百回的上山之路，至少预先设下了三处陷阱，埋伏着五十名杀手。因此，他不敢掉以轻心。三天前便秘密来过这里，对山势及路径周围的状况做了一番详尽的查探。按照他的判断，眼前这处深草丛遮掩下的路边洞穴，应该是一处十分理想的设伏地，既然自己想得到，对手也一定会想得到。
　　其实，对手已设伏。
　　埋伏的人衣着杂七杂八，每个人腰间都挂着一个白色豹皮囊。毫无疑问，他们来自河北阴山圣火门，白色豹皮囊中，也必是惊魂江湖的白磷勾魂弹。只是有些奇怪的是，这些设伏者眼看猎物到来却不理不睬，一动都不动。
　　细看之下，原来是不能动。
　　不能动的原因是人已死。
　　人既已死，又如何能动呢？
　　人不但死，囊而且空。
　　探身细查一番后，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不明白，湘南麻衣教的人怎么会向河北阴山圣火门的人痛下杀手，他们原本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吗？本应该射向敌人的淬毒问心针，却毫不留情地射进了同路者的心窝。
　　为什么？祸起萧墙？不愿与他人分羹？
　　没有太多的思考时间，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又摇了摇头后腾身跃起，足下连演九九扶摇凌波步，如一缕轻烟般急速飘升，奔向了另一处预想中的可能设伏地。
　　这是一处近山腰的山道转弯处。
　　一面巨石如屏风般当道而立，巨石迎面平滑天成，“迎客屏”三个劈巢狂草显然出自名家圣手，龙飞凤舞，如天外飞来，凿拓在五丈余的高处。而蜿蜒而来的山道不得不弯转九十度，折向后再向前行。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在先前的查探中，便在心中赞叹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要地。且不说是左溪涧右峡谷，只是巨大的“屏风”后，便可藏十万雄兵，猎物一旦中伏，要想逃脱可谓难比登天。所以，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格外小心。距“迎客屏”十丈余，他止住身形，凝神谛听，周围二十丈内落叶无声，坠花可闻。虽然没有察觉到生物呼吸的征象，但是他还是不敢有丝毫大意，长吸一口真气，运功九重楼护体，一袭青影凌空蹈虚斜射疾飘，眨眼间身落屏风巨石顶端。稍一定神，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凝目探头下望，不禁又是一愕。
　　石后有人。有很多人。
　　但人却死。俱都已死。
　　死人已不能伏击任何人，也不能说话。但是死人的装束却明白无误地向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传递了一个信息，他们都是山西雷家堡的人。因为他们的着装清一色，都是红衣红裤红头巾，并且腰悬红革囊，囊中所装之物，当然就是威震江湖武林的雷火霹雳弹。
　　可是，现在他们的威已不震。
　　因为，死人已不能投弹。
　　并且，弹无影，囊已空。
　　虽然是满头雾水大惑难解，但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已经不去想了，因为无论是友是敌，或非友非敌，对于他来说，都是有百益而无一害。障碍得以清除，他可以少分一份心思，而且照情形看，一路上都不会再有什么危险的埋伏了。所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直登西山之巅，直赴鸿门宴。想到这里，他解下背上的包裹，重新装扮一下自己；然后双臂猛划，人如一只秃鹫从巨石屏风上凌空激射，只几个起落，身影便消失在晨曦冉冉的青山碧野中。
　　日近巳时。
　　突然，栖霞寺巨钟悠鸣，余音袅袅。祭坛广场上气氛突转肃穆，戏——终于开场了。
　　在一干众人的陪同下，神掌震乾坤龙大海满面春风，龙行虎步，一边向众人挥手致意，一边行向广场中央的祭坛。中央祭坛髙五六丈余，东西南北四面，各布台阶三十六级，全部以青色花岗岩石铺就。坛顶宽阔约十丈方圆，中央位置是一只千年巨鼎，龙纹虎饰，古朴沧桑。鼎四周红毡铺地，香烛排立，香烟飘渺。在正南面，一张八仙桌古香古色，一只金光灿灿的超大铜盆置于八仙桌上，盆中清水半盛，在夏日照耀下澄如明镜，盆沿搭一条崭新无染的雪白毛巾。看来，准备工作早已就绪，只等仪式开始了。
　　神掌震乾坤龙大海一行登上祭坛落座后，随着一声清脆的锣声炸响，金盆洗手仪式正式开始。
　　司仪人首先请出少林寺等江湖武林六大门派以及武林世家的代表登坛落座，因为他们就是今天金盆洗手仪式的见证人，因此，他们虽然只有十几人，却代表着当今天下的整个江湖武林。接着，司仪人按江湖惯例，对即将退隐江湖的神掌震乾坤龙大海，做了一番歌功颂德的赞扬和评价。当然，众人是欢呼雀跃，随声附和，而神掌震乾坤龙大海自己也不免起身自谦一番。之后，仪式进入最关键敏感的一环。
　　“各位江湖同道，龙堡主作为一代大侠，在行道江湖匡扶武林正义的同时，当然免不了会结下一些江湖恩怨，而过了今天，明天的龙大侠就是一位金盆洗手之后的退隐老人了。因此，按照江湖规矩，在龙大侠龙堡主金盆洗手之前，如果有与他结下梁子及恩怨的江湖朋友，现在可以现身言明，或冰释前嫌握手言和，或赋予刀剑武功一绝生死，悉听尊便。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种解决办法对于双方来说，都会无怨无悔，绝对公平，现有江湖武林六大门派及武林世家的代表当场为证。”
　　司仪人的告白，字字清晰无误，广场上的气氛瞬时肃穆沉重。因为行道江湖的人都知道，此时是金盆洗手仪式最关键的时刻，如果真有什么恩怨，现在则是双方面对面解决的良机，倘若错过今天，日后再向一位退隐的老人寻仇，势必会引起众怒，激起江湖公愤，在“理”字上首先便输了一招。另外，凡是有资格举行退隐仪式的人，也必是江湖中够分量的重量级人物，或是一代宗师，或是一代枭雄，或是著名大侠，或是黑道大佬。假如是没有担当的寻常人，与人结下了生死仇怨，躲都还来不及，谁还敢这样明目张胆的举行什么金盆洗手仪式呢？但是说回来，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果真的有人敢出面一了恩仇，也一定不会是一个寻常人，也一定会有一番龙争虎斗的好戏可看。武林中人本就以粗豪见长，三句话不和就刀剑相见，息事宁人者少，盼事情越闹越大者多。因此，司仪人的告白结束后，人人静观待变，许多人甚或怀着一种渴望，千余人的祭坛广场一时竟鸦雀无声。
　　人世间的恩怨情仇，究竟是魔还是鬼？直叫人冤冤相报，世代承袭，难道除了生生死死，刀刀枪枪，就真的不能一笑了了？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又真的是铁定的天道轮回？那人世间为什么自古以来，总是有惊天动地的六月雪？
　　香，缓缓燃。
　　人，静静观。
　　有顷，司仪人巡视一眼人群，清了一清嗓子，开始准备进行下一个程序。而此时，许多人的脸上竟带着非常明显的失望，即使是主角神掌震乾坤龙大海，他的眼神中也写满了狐疑不定，难道判断有误吗？难道“他”真的不是“他”？难道他真的已丧命无影之毒？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次的“洗手”不是多此一举了吗？如果不是这样，那为什么他现在还没有现身？难道他会放弃这灭门毁家的血海深仇？
　　神掌震乾坤龙大海在江湖武林中乃一代枭雄，可谓老谋深算，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无论面对什么惊天动地的变故，总是神机妙算在先，出奇制胜在握，应对从容，沉着冷静，因而才有了今天隐然武林领袖的显赫地位。可是，今天他却有点像热锅上的蚂蚁，心神不定，即盼望又失望，顾虑重重。
　　香，仍旧缓缓燃。
　　人，却开始骚动。
　　司仪人又一次以提高八度的音量咳嗽了一声，又清了清嗓子，同时还漫不经意地瞥了主人一眼，而后者则用绢帕抹了抹额头，然后又略不经意地点了点头，于是，仪式在无奈中继续进行。
　　“各位武林同道，江湖朋友，既然没有人站出来与龙大侠龙堡主理论恩怨，足以表明各位江湖朋友俱有一个宽广的胸怀，也间接证明了龙堡主的侠者风范。现在，就有请龙堡主龙大侠洗手金盆……
　　“哗——”
　　掌声如潮，人群一阵高喧乱嚷。神掌震乾坤龙大海脸呈苦笑，迟疑中缓缓站起身形，慢慢踱到铜盆前。他已经希望落空了，脸上苦笑的背后，隐露着丝丝悔意，更隐含着深深的恨意。因为他本来就不是真的想退隐江湖，因为他本来只是想借此因由钓出仇家，然后施以斩草除根，而现在，他却要假戏真唱弄假成真了。
　　手，无奈中缓缓伸出。
　　水，微起清涟，一尘不染。
　　“清清南海仙泉水，洗去尘俗万事新。请龙大侠龙堡主掬第一捧水，上谢——”
　　司仪人拉长了声调。
　　一双胖手探向盆中，欲沾未沾
　　就在此际——
　　“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