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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入圈套终失垦荒地 为吃粮铲平坟堆土

作品名称:檀柩      作者:长竹扁担      发布时间:2018-04-07 20:04:08      字数:13393

  上回书说到刘青玉兄弟二人到来家赌博输得一干二净,当天夜里刘青玉偷偷砸开凤桂的小木盒却是一无所获,第二天一大早,他垂头丧气地去了大哥家里。
  刘光玉看着他神神叨叨的样子就已经明白了几分,心里暗暗琢磨着,看来,准备过年的钱也得拿出来用了。他心里仍有些不安,看着刘青玉说道:“三弟,我这里还有两块大洋,不过,咱们今天只跟他们玩捻红钱。”刘青玉的脸上即刻浮现出了喜色,盯着刘光玉回道:“大哥,听你的,咱们兄弟今天定要翻本,你这二十个大洋不能白扔了。”青玉说着,拉着光玉就出了门口。
  兄弟二人拐上集街,刘青玉仍然念念不忘叨唠着那句话:“货泉冢松,啥意思呢?”刘光玉盯着他问道:“三弟,你念叨啥呢?”刘青玉不由得说了一句:“货泉冢松是啥啊?”像是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没想到刘光玉脱口而出:“货泉是银钱啊!”刘青玉有些惊讶,盯着刘光玉问道:“你咋知道?”刘光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前些年我去县城醉仙阁赌钱的时候,听那里的那个胖门生说的。他说货泉是西汉末年王莽做皇帝的时候给货币起的一个别称。”刘光玉说着,又赞美了那个胖门生一句,“那小子喜欢收藏古币,所以对这一块儿比较内行。”刘光玉这么一说,刘青玉顿时觉得豁然开朗,前不久他去醉仙阁耍钱,那个胖门生也对他提起过“货泉”这个字眼,刘青玉当时还特别问过他货泉是什么?门生回说是银钱。如今,“货泉”知道是啥了,可“冢松”又是啥意思呢?刘青玉又凝眉陷入了苦思。想着想着,他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失声喊道:“喔!我知道了!”随即扭头看着刘光玉说道,“大哥,来家先不去了,回家扛镢头。”刘光玉疑惑不解:“扛镢头干吗?”刘青玉回道:“莫再问,咱们可能要发财了,这回儿赌银不成问题了。”刘光玉不再相问,也不晓得三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回家扛了铁锨镢头,在刘青玉的带领下直奔冢子岭。
  自从三年前史洪生的那帮土匪队伍被吕信清剿之后,冢子岭就成了一片荒凉之地。土匪们赖生的那排营房草舍早就被乡民们扒卸一空,不但脊檩、门框全被卸走,就连砌墙的拓坯都没留下几块。那条被土匪们踩踏出来的上岭小路也被密布的杂草荆棘遮盖了起来,不仔细查找根本就找不到了。刘青玉领着大哥直上岭顶,到了那棵掐脖老松跟前,他指着树根的位置语气坚决地说道:“快刨。”刘青玉虽然识不了几个字,但他很聪明,他似乎已经破译了“货泉冢松”这句话的真正意思。“货泉”是银钱,“冢松”是冢子岭顶的松树,四个字连在一起便是“银钱埋在冢子岭掐脖树的底下”。
  刘光玉手握铁锨,刘青玉手持镢头,兄弟二人围着掐脖树树根下挖两尺,几乎要把那棵松树刨出来了。刘光玉突然大喝一声:“刨着了!”刘青玉忙凑过去看,只见土坑里显现出一块青石板。须知冢子岭是一片黄土堆积而成,根本就不可能有这样的石板,除非是有人故意埋进去的。刘青玉似乎看到了希望,小声嘀咕:“继续,继续。”兄弟两人又一通翻刨,合力将那块不是太大的青石板掀了起来,青石板底下显现出一个像水桶那般大的土坑,土坑里却什么也没有。刘青玉趴着身子用双手扒拉了一阵子,仍然不死心,又往下挖掘了一尺,只感到那一片土松松软软的,却是什么也没有。刘青玉有些失望,身子疲软地在坑沿儿坐了下来,眨巴着眼睛琢磨着事儿。只听刘光玉低低问了一句:“这是啥?”刘青玉扭头看,见大哥正在打量那块青石板,便走过去察看,掸掉青石板上的那些黏土,上面隐隐约约露出了一行用墨汁写上去的字:代管。刘光玉疑惑不解:“这是啥意思?”刘青玉思索了一阵子,懊恼地说道:“别挖了,银钱已经被人挖走了。”光玉问:“何以见得呢?”青玉瞅着石板回道:“这不是写着嘛!代为保管嘛!”光玉瞅了瞅石板上的那两个字,挠了挠头皮,不再作声。兄弟两人终究是无果而归,二人先回家放了农具,又结伴向着来良贵家走去。去往来家的路上,刘青玉一直苦苦琢磨着一件事儿:银钱被谁挖去了呢?谁还知道这档子事儿呢?
  兄弟二人赶到来家的时候,肖秃子早就等在那里,他俩等得有些急躁,但来良贵坚信刘家哥俩一定会来。刘光玉说道:“来良贵,今天只玩捻红钱,不耍掷骰子了。”来良贵笑了笑:“刘老大,玩我呢!谁不知道青玉的眼色是天底下少有的,玩捻红钱我是明摆着输钱,要玩就玩掷骰子,玩别的恕不奉陪。”刘光玉又想吹胡子瞪眼,刘青玉忙伸手拉住了他,看着来良贵说:“听你的,你说玩啥就玩啥。”
  昨天夜里刘青玉把掷骰子的诀窍好好琢磨了一番,他觉得玩那玩意儿也有门道,虽然靠眼力根本就摸不着套路,但这里面还是有一定的规律。刘青玉自以为聪明,结果只玩了两把,又输了个干干净净。来良贵看着刘青玉一脸的窘态,阴阳怪气地说道:“怎么就拿来了两块儿大洋吗?也经不住输啊!都不够耽误工夫的。”刘光玉叹了口气,拽了拽刘青玉的衣襟:“三弟,走吧!”刘青玉站了起来,一脸沮丧,垂头丧气地跟着大哥向门口走去。兄弟二人刚走了两步,身后传来来良贵的声音:“既然你们想玩捻红钱,我就陪着你们再玩一把,不过,你们还有钱吗?”门口的兄弟俩站住身子,刘青玉慢慢回过头来,目光坚韧,字字句句地说:“有!我家冢子岭的地,你看值多少大洋啊?”刘光玉闻言吃了一惊:“三弟,你疯了?那可是你全家的口粮地。”刘青玉连看都没看大哥一眼,眼睛里有了一丝狠意。看来他是想孤注一掷、背水一战了。来良贵不以为然,淡然问道:“三哥,你说值多少个大洋啊?”青玉盯着他回道:“那是半亩良田,外带今年已经播种的麦粮,抵十个大洋,怎么样?”来良贵沉吟片刻回道:“不行,太多,顶多能抵八个大洋。”刘青玉返身往桌子跟前一坐,狠狠地说了一句:“八个就八个,再来。”来良贵冷冷一笑,朝着肖秃子一摆手:“去取纸笔来。口说无凭,立字为据。”肖秃子取来了纸笔,来良贵亲自写好了字据,双方都签字画押,来良贵把字据往桌子中间一推,又从口袋里数了八个大洋拍在桌面上。
  “准备开始。”来良贵喊了一声,从木盒里提溜出了一个拴着红线的铜钱。刘青玉一看那个玩意儿,似乎看到了希望。来良贵手里提着红线,使劲儿一弹坠在红线下面的那个铜钱,随后抄起了那个竹筒猛地一扣;虽是扣住了,他却并没有停手,握着那个竹筒在桌面上不断地画着圈,并迅速松开另一只手里握着的红线,那枚铜钱便没了约束,在竹筒里随意地逛荡,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来良贵的这个举动是出乎刘青玉预料的,本来竹筒扣住铜钱的那一瞬间他已经看清了铜钱的朝天面,但被他刚才一阵胡乱地划拉,铜钱在里面又是一阵乱逛荡,现在刘青玉真有些吃不准了。“背儿?还是面儿?”来良贵停了手,阴冷的目光瞅着他问道。刘青玉沉吟半晌:“背儿,不对不对,面儿!”来良贵有些不耐烦了:“三哥,到底是背还是面啊!你给个准成的。”刘青玉一咬牙:“背儿。”“开唠!开唠!”来良贵吆喝着,轻轻拔开了竹筒。竹筒打开的那一刻,旁侧的肖秃子高兴得叫了起来:“面儿,是面儿!”他看着来良贵大声说,“哥,咱们赢了!”再看对面的刘青玉,早就瘫坐在板凳上,双手抱着脑袋,满脸沮丧。刘光玉的脸色比他好看不了多少,他拍了拍兄弟的肩膀,叹了一口气。来良贵盯着刘青玉问道:“三哥!你又输了,如今还有什么话说?”刘青玉站起身子,回道,“愿赌服输,我没什么好说的,冢子岭的那半亩地是你的了。”说着,欲向外走去。此时,来良贵却喊住了他,他走到刘青玉身边,说道:“八年前祝凤桂到董家还赌资,给了我四块大洋,嫂子的这份恩情我可是记着呢!我可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今天我就再给你四块大洋,不过,我不会再跟你赌了。”说着,将手里的大洋拍到了刘青玉的手里,“我知道,你家在冢子岭的半亩地包括那三分地的祖坟地。耕种地我留下,你家的祖坟地我可不要。”
  刘青玉一直呆立着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抬脚走了出去。来良贵二人随之也跟出了院门之外,肖秃子看着刘家兄弟远去的背影,扭头瞅着来良贵笑了笑:“来哥,这回行了,他兄弟二人被你杀了个精光,怕是这辈子也甭想翻身了。”来良贵笑了笑:“嗯!这事儿你知我知,切不可让第三个人知道。”他说着,从口袋里抓了一把大洋递到了肖秃子的手里。肖秃子会意,连连点头哈腰:“来哥,放心吧!咱俩什么关系?这事儿打死我都不会说的。”
  原来,刘家兄弟之所以输得这么惨,是上了来良贵的套了,他赢钱的诀窍全在那个竹筒上。那是一个特制的竹筒,竹筒里有个夹层,夹层里放了一块磁铁,而那两个骰子也是特制的,从外面根本看不出什么门道,骰子一侧却包了一个铁片儿,无论它在竹筒里怎么旋转,有铁片儿的一面儿总是朝上。这套赌具是来良贵花了大价钱托朋友从省城买来的,本来想拿到董武那里以此大展身手,把这些年输的那些猪崽钱赢回来,没想到还没来得及拿去呢!董武就被共产党杀了,如今,他终于拿着这套家伙什儿开了张,杀了刘光玉兄弟一个狠手。所以,这场赌局还没开始,刘青玉兄弟就已经注定了失败。
  “来哥,你们两个站在门口干吗呢?”背后有人喊。来良贵循声回望,见宋士华走了过来,便笑笑说道:“士华兄弟,来我家玩两把吧?”宋士华连连摆手摇头:“不去不去,我可是早就戒赌了;再说今天是大年三十,家里还有好多事儿等着我去忙活呢!”来良贵瞪了他一眼:“你可真会装模作样,我看你最近是越来越不合群了,不玩拉倒。”旁侧的肖秃子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尽显疲态,他看着来良贵说道:“来哥,从昨天就和刘青玉兄弟耍钱,我也累了,回家好好睡一觉去。”来良贵朝着他摆摆手:“去吧,去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士华听了肖秃子刚才的一番话禁不住一怔,他刚才往这里走的时候与刘家两兄弟迎了个照面,还打了声招呼,敢情二人是到来良贵家赌钱来了,他知道凤桂是坚决反对刘青玉赌博的,不行,我得告诉师姐去。想着,撒开脚丫子就直奔凤桂家而去,跑到她家门口刚想抬手敲门,却又突然停了下来,随之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上一次青玉赌钱的那档子事儿,他跑到凤桂家里报信,结果害得师姐不顾安危跳下窖井崴了脚;而且他们的儿子刘兴国随后夭折,与此事也有着很大的关系。师姐的火爆脾气,倘若我把此事告诉她,她肯定会和刘青玉拼命,况且她现在又刚刚生了孩子,说不定还会闹出人命来。想到这里,宋士华终究是犹豫了,又转念一想,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不如趁着给师父拜年的时隙把此事告诉他老人家,让师父说教一下刘青玉,如此能稳妥一些。想罢,便扭身离开了。
  刘青玉二人从来良贵家出来的时候都感到一身轻松,除了来良贵看在凤桂的面子上施舍给刘青玉的四块大洋,他们兄弟似乎是一无所有了。“兄弟,你这连口粮地都输了,还怎么跟凤桂交代?”刘光玉替刘青玉发愁。“别跟我提这事儿,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这年头有手有脚就饿不死人。”刘青玉不服气地回道。兄弟二人说着话,已经走到了家门口,刘青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洋朝着刘光玉递了过去,“大哥,这个大洋你先拿着,置办点儿年货。”他知道大哥现在也是身无分文了。刘青玉回了家,他做的这事儿似乎是神不知鬼不觉,凤桂或许没留意木盒上那把已经被他砸坏的锁头,并没有找他的麻烦,下午,刘青玉还拿着皮弹弓出去转了一圈儿。
  夜幕降临,除夕之夜毕竟与往日不同,口埠村有了些过年的气氛。特别是靠着集街住的主家,有的人家在门楼口挂起了大红的灯笼,那些零星的灯笼迎着凛冽的北风摇摇晃晃,把口埠南北集街辉映得倒是有了几分诗情画意。刘光玉家靠着集街,他本来想着买两个灯笼悬挂在门楼口的,还没来得及买,就输得口袋空空了。没办法,便手工制造了一盏灯笼,挂在了他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上。那盏灯笼是他用红纸、竹条糊起来的,里面墩上一盏煤油灯,灯身挂上一些松枝,再用绳子把它拉到树梢上去。灯笼随风摇摆,晃动着那些松枝,微弱的光亮把地面辉映得影影绰绰,给小院增添了几分神秘的气氛。大年夜里,这或许就是最鲜艳的色彩了。
  这正是:
  红门火树迎年归
  一夜残灯隔双岁
  盼到春暖眺辽原
  满目疮痍旧土灰
  
  刘光玉没买灯笼,更没买鞭炮,本来他想和三弟每家各买一个泥墩子,大年夜里给孩子们看看焰火的,也被那个来良贵冲了想法。现在他所有的家当就是三弟给他的这一个大洋,可是大年夜马上就要来到,又到哪里去买呢?没办法,他便在院子正中摆好了一张木桌,其上放了一个破瓷盆、一根木棍,就等着时辰一到,乱棍敲响了。更可悲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去买点儿麦粉,所以怕是连饺子都吃不上了。
  刘青玉脖子上挂着几只刚刚打来的麻雀,怀里抱着那坛唐三香去了大哥家里。这坛酒刘老三活着的时候没舍得喝,是给刘青玉留下来了。刘青玉平常也不喝酒,偶尔倒一点儿润润嗓子,也是小打小闹,所以这坛子酒一直留到了现在,算起来也有些年头了,都快成老古董了。不过俗话说得好:人是少时俏,酒是陈年香。他抱着酒坛子晃了晃,里面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他估摸着那里面的酒也剩不下多少了,他想今天晚上一鼓作气和大哥把这坛子酒喝出来,解解肚子里的闹心气儿。
  刘青玉到大哥家去的时候,嫂子正坐在灶膛口的蒲团上拉着一口风箱。马兰花拉风箱的姿势很特别也很优美,双手抱着风箱把手,大幅度地前后仰俯着身子,风箱进风口的活页板儿发出“呱嗒呱嗒”的颇有节奏的声响,灶膛里燃烧的火苗儿随着风箱的吹风忽旺忽弱,映得她的脸庞忽明忽暗。锅里飘出米香的味道,能闻到这样的气味就已经算是奢侈了,毕竟是过年,平常熬的米粥都很稀溜,绝不会有今天的这种香味儿,看来,今晚他们的锅里肯定多舀了一勺子高粱米。
  刘光玉坐在小矮桌旁,正就着黏粥糊着一个半尺见方的小方斗升。这个方斗升是在年夜里用的,插上香摆在院子里祭拜年神,所以也颇为讲究。斗升里必须要用粮米填实,外面再通体糊一层黄裱纸。桌子上的簸箩里盛着一些松土,很明显他是用土填充斗升,敢情没有粮米的年夜里,连神仙都可以糊弄的。刘光玉糊着斗升,他的身旁按大小个依次蹲着三个娃崽儿。屋里烟雾缭绕,飘着棒子面的香味儿,看来锅里不但熬了米粥,还蒸了玉米窝头,而且已经熟了。刘光玉抬头看见三弟站在屋门口,也看见了他脖子上挂着的那几只麻雀,还有他手里拎着的那个系着红绸印着“唐三香”字迹的黑色酒坛子。他明白青玉的意思,扔了手里正忙着的活儿,站起身子说道:“三弟,想找我喝酒,是吧?”刘青玉点点头,拉了一个马扎坐下,将那串麻雀和那个酒坛子放在矮桌上。刘光玉瞅着那坛子唐三香狠狠咽了一口唾沫,这坛子酒爹珍藏了将近半个世纪,和三弟舔了也有些年头了,今天他终于有口福品尝了。刘光玉看着三弟说,“行!今晚我就露一手,烤一道美味儿,咱们好好打打牙祭。”随即领着木生和水生去了院子。一会儿刘光玉又领着两个孩子回来了,双手抱着一大团湿泥巴。他先将泥巴和匀了,掰成一个个像鸡蛋那般大的小泥团儿,既而挥着巴掌将泥团拍成像饺子皮一样的泥饼子。刘青玉看着他的举动有些纳闷,问道:“大哥,你做啥啊?”“包肉馅饺子啊!大过年的咱们能不吃饺子吗?”刘光玉回着,一手抓起一个泥巴皮,另一只手拿起一个死麻雀,将麻雀包进泥巴皮里,仔细地捏了个严实,又抬脚走到灶台那里,将拳头大的泥团子扔了进去。他把所有的麻雀都用此法扔进灶膛,拍了拍马兰花的肩膀:“婆娘!再续些麦糠,多烧一会儿火。”
  兄弟二人围着矮桌就坐,浅斟小饮说着话,大约过了两刻钟的工夫,刘光玉起身去了土灶,他握着摚灰耙将灶膛里的几个烧得黑乎乎的泥巴掏了出来,又用木插子一起盛了,倒在矮桌上。那些东西在桌面上骨碌碌地滚着,像一个个被烧焦的地瓜窜着黑烟。刘光玉抓起一个使劲儿往桌面上一拍,那个泥团子便“啪”的一声四分五裂,露出里面冒着热气的麻雀,屋里即刻弥漫着诱人的香味儿。三个孩子都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就连马兰花也吸了一下鼻子。刘青玉扭头看着那帮早就垂涎欲滴的孩子指了指桌子:“喏!每人一个,拿去吃吧!”娃儿们紧着应答,水生和多生眼疾手快,先各自抢了一个泥团抓在手里。那些泥团刚刚出灶,温度很高,他俩不断倒手来回掂着泥团,宁可烫手也不舍得让它掉在地上。木生最后一个走过来,从桌面上抓起两个已经不算太热的泥团,返身走到灶膛口蹲下,举起一个泥团在灶台上轻轻一拍,露出里面冒着热气的鸟雀。他又仔细认真地摘去鸟毛,将处理好的鸟雀递到娘的手里。马兰花“嘿嘿”地笑着,一口将鸟雀填进嘴巴里,高鼓着嘴巴夸张地咀嚼着,脸上挂着美美的神情。水生和多生虽然早抢到了泥团,却都不知道该怎么吃,如今看着木生这么熟练地剥去了泥团,都攥着泥团朝着木生伸了过来:“哥哥,给我剥,给我剥。”木生微微笑着,把泥团接过来,仔细剥去了泥皮,拔光了鸟毛,递到他们的手里,看着他们吃得有滋有味儿,这才拿起地上给自己留下的那个泥团,剥皮拔毛,随后也吃了起来。
  桌面上就剩下两个泥团了,正够刘光玉兄弟俩一人一个。刘青玉打的麻雀好像是数着来的。兄弟两个每人拍了一个麻雀喝酒,大洋瓷碗端着,碗里的酒咣咣当当,两人“铛”的一声碰碰碗沿儿,满碗的酒水一阵晃荡,洒出来一些;二人又把大碗贴到嘴上猛灌一口,顺着嘴角再洌落一些下来,喝得挺有架势,很有水泊梁山英雄好汉的味道儿。他俩的心里都这样想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刘青玉喝了些酒,已有了几分醉意,他抬眼看着正蹲在灶膛口吃着麻雀的一帮孩子们,触景生情,语气有了些悲凉:“大哥,你真的是好福气啊!有三个男娃,一个比一个懂事儿,而我却是三个丫头,那个……祝凤桂也只会给我生女娃,我这辈子看来是要绝户了。”刘青玉醉态十足。他觉得爹留下来的这坛子唐三香酒劲儿奇大,比他岳父给他喝的二锅头劲头大多了。
  连刘青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的酒量,他这辈子喝过四次场面酒:第一次是跟大哥刘光玉喝醉了酒,趁醉到董家赢了五十个大洋,从而下了聘礼娶了祝凤桂;第二次是儿子刘兴国夭折之后,他醉得不省人事,气得凤桂爬到棺材岭上去寻死,多亏大哥相救才得以平安无事;第三次是在凤桂娘家跟岳父喝的那次赌气酒,醉了以后好像是把那个不怎么待见自己的岳父给震慑住了;第四次是在扈家官庄东湾沿喝的那次壮胆酒,喝了以后他冒雨下了湾底,从湾水里一鼓作气摸出了七八个人头。不过这些事他都记不清了,只要是醉酒之后自己所做的事他都印象模糊,这是刘青玉的一个毛病。所以刘青玉从来不喝醉酒,他怕醉酒后做了什么事连他自己都糊涂。而今天,他却想和大哥一醉方休,也只有醉酒才能消除此时他心里的憋闷。
  正在这个时候,屋门“咣当”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屋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向着门口望去。凤桂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厉声质问:“刘青玉,长能耐了你,大过年的不回家,躲在大哥家里竟然喝起了酒。我且问你,那个木盒是谁砸了锁头?”看来她已经发觉了木盒的事儿。刘青玉早听出了是凤桂的声音,却是头都不抬,声音铿锵地说:“我砸的,怎么啦?”说着,端起大碗朝着光玉,“大哥,继续……喝酒。”“咕噜”一声,又灌了一口。“你喝个屁!”凤桂一步抢过来,抱起桌子上的那个酒坛子狠狠往地上摔去,酒坛子里本来也没多少酒了,“哗啦”一声,碎了一地的瓷瓦片儿,坛子里的余酒也尽数洒了。
  凤桂只是摔了酒坛子,她没摔刘青玉手里的那个洋瓷碗,她知道大哥家里也不富裕,这样吃饭的物件摔不得。刘青玉见她竟敢摔了爹遗留下来的酒坛子,禁不住怒火中烧,突然“腾”地站了起来,借着酒劲儿双手扳住凤桂的肩膀猛地一推:“你这个臭娘们儿,跑到大哥家里来撒什么野!”凤桂的身子还极度虚弱,再加上她猝不及防,被他一推,一屁股墩在地上,胳膊肘正磕在了屋门槛儿上,她顿时感到整条胳膊都没了知觉,坐在那里爬不起来了。刘青玉似乎不解恨,还指着她忿忿地骂,“你以为你是谁啊?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这些年我敬着你,不稀得惹乎你,是让你给我传宗接代的,如今你接二连三地生丫头,我要你有啥用!”刘青玉真是喝醉了,竟然敢动手打老婆,不过他这个时候发的都是心里的真牢骚。
  那晚,刘青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这个大年夜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来了,他一觉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三竿子多高了。他睁开眼睛打量炕头四周,却没发现一个人影,他就揣摩着凤桂或是领着一群孩子回娘家了。刘青玉挣扎着起了身子,来到了院子里。院门口屋门口以及那棵凤桂树上各贴了几张过门钱儿,正随风摇摆着。过年嘛!总要新鲜新鲜的,那是他年除夕中午贴上去的,不过那可是他家里唯一鲜艳的色彩了,他连对联都没舍得买,地上更没有鲜红的鞭炮碎屑。按照以往的惯例,年夜里他会敲敲桌子或者砸砸锅铁的,可昨天夜里他烂醉如泥,这些事都没干。往年的大年夜里凤桂总会在院子里或多或少地烧一些纸钱的,可是如今院子里却没这个痕迹,看来凤桂昨天夜里就走了。
  刘青玉正思量着,院门响,他过去开了门,刘光玉一步跨了进来,手里握着昨天夜里被凤桂摔碎的那个酒坛子上的红绸,表情惊讶地说道:“三弟,你快看!”说着把红绸朝着刘青玉递了过去。刘青玉问道:“这是什么?”刘光玉回道:“酒坛子上系着的红绸。”刘青玉闻言慌忙将红绸接了过来。红绸被酒浸得湿漉漉黏乎乎的,还能闻到它散发出来的那股子浓郁的酒味儿。刘青玉握着红绸凝神细看,不仅吃了一惊,只见其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足有二三十人之多,诸如:崔马村姚凤之,口埠村李文君,张坡村王道义,二府村王志安……等等等等,红绸右下角有一行清晰的黄色小字:十寅起事。货泉冢松。署名:三藏。日期:光绪二十六年十月初八。这是什么意思呢?刘青玉凝眉不解,回头看着刘光玉问道:“大哥,咋回事儿?”刘光玉回道:“今天早晨我打扫卫生的时候发现的。昨天夜里凤桂摔了酒坛子,或是里面的酒浸透了这块红绸,才显示出了这些字。”刘光玉说着,不无感叹地叹了口气,“真是想不到,这坛子酒的秘密在这里,可怜咱爹一辈子都没解开这个谜底……”刘光玉所说的这些事儿刘青玉一件也想不起来了,他醉酒后做什么事都不记得的这个毛病不是装出来的。刘光玉把红绸捏在手里细细瞅了一阵子,扭头看着刘青玉说道,“名单上的这些人有的还活着呢,有几个我还认识。看来,爷爷当年藏这坛子酒是为了保护这些人!”刘青玉点点头,他觉得大哥说的很有道理。
  刘青玉神色灰暗,刘光玉看着他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三弟,大年初一,你也不拜年,躲在家里大门紧闭,这是做啥啊!”“快走,咱俩这就出去拜年。”青玉紧着说着,拉着大哥的胳膊就往外走。大哥却不挪步,语气仍然有些不悦:“拜什么拜?我砸了你家门大半天,就是不见你开门,还以为家里没人呢!我早就拜完年回来了。”过年四件大事,上坟、吃水饺、拜年、串亲戚,刘青玉一件也没做,这个年他过得糊里糊涂的。
  刘光玉瞅着他呆呆的样子,忧心忡忡地说道:“你这次可真是惹了祸端了,凤桂被你这一推,跌得可是不轻快,昨天夜里就回了娘家了,你就等着挨收拾吧!”“我昨天夜里推她了吗?”青玉一脸纳闷。“三弟,你是真不记得了还是装出来的?凤桂昨天非得要回去,我怎么也劝不住,还是我把她们娘四个送过去的,这回儿你岳父可是发了大火了,你自己惹的事自己解决吧!”光玉说着,转身出了门。
  大年初一早晨宋士华给祝世交拜年,便跟他说了昨天见到的那档子事儿。祝世交闻言,突然一拳头砸在桌面上,桌子上的茶具“嘎啦啦”乱响:“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这瘪犊子刚打伤了凤桂,不思量着来探望,他反倒去赌博了,跟着这么个东西能有什么好?”凤桂就躺在里屋的炕头上,她的胳膊疼得厉害,咬着牙微微扭了扭身子,眼里滚下了两行泪水。“我去把他揪过来,这个小子就是欠收拾。”娘气愤地说了句,转身欲往门外走,却被爹一嗓子喊住了:“你给我站住,管他干什么?他爱咋咋地!从今天开始,他刘青玉是死是活与我家没有任何关系。”爹上来了犟脾气,烟袋锅子把桌子敲得“啪啪”直响。祝孙氏立住身形没再去,她晓得祝世交的脾气,所以不敢不听他的。打完报告的宋士华见师父既摔茶碗又敲烟袋,早就吓得一遛烟儿地跑了。
  转眼到了正月初五,刘青玉浑浑噩噩地过了五天光棍日子,他现在是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饿,他也懒得一个人在家里做饭,便见天地带着干粮往刘光玉家里跑。
  刘光玉看着正嚼着窝头的刘青玉,语重心长地说:“三弟,我看你就别硬撑着了,去你老丈人家走一遭,把祝孙氏四个接回来吧!你如果觉得实在抹不开面子,明天大哥就陪着你走一遭。”“不去,要去你自己去。”青玉说着,站起身子出去了。光玉看着青玉的背影,轻叹了一口气,他也不晓得三弟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执拗。
  接下来的日子刘青玉似乎很是悠闲,三块大洋且够他吃一阵子的,他还时不时地下馆子吃顿好的打打牙祭,转眼到了正月底。祝凤桂在娘家调养了半月,胳膊总算是能活动了。她又开始牵挂起家里的事儿,娘看在眼里,轻叹了一口气:“凤桂,我看你啊!根本就搁置不下你家里的那摊子烂遭事儿,天生就是个操心的命。”“娘!那本来就是我的家!我怎么能搁置得下呢!在这里待着也没什么事儿,吃你们的喝你们的总觉得过意不去,我想着过几天就回去了。”凤桂回道。没等祝孙氏回话,祝世交在外屋嚷嚷:“没我的吩咐,不许回去!那个刘青玉也太没良心了,你来了这么多天他就不牵挂你?也不来看看你,你若是就这么回去,我的老脸往哪里搁?我看他家就没个懂事的人。”正说着,刘光玉一步迈了进来,手里晃悠着一包点心。“你怎么来了?”祝世交白了他一眼,狠狠嘬了一口烟袋。“叔,我来看看你啊!顺便来看看我弟妹。”刘光玉笑着说。祝世交吐了一口浓烟,说话慢吞吞的,却一点儿也不跟他客气:“刘老大,我听说你也好赌钱?”光玉轻咳两声,一脸的尴尬:“叔,原来玩过,不过现在不玩了。”
  “我怎么听说大年初一那天你和来良贵、肖秃子一帮人耍钱呢?”
  刘光玉一听吃了一惊,这事儿他也知道,老头消息够灵通的啊!他笑了笑,故意岔开了话题:“叔!没有的事,对了,我弟媳妇的伤怎么样了?”“我可告诉你,你若是来看我的,我欢迎;若是来接凤桂,免开尊口。”祝世交说话硬邦邦的,句句噎嘁人。“叔,你老这么说就不对了,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爹娘都不在了,我又是刘家的老大,你老说说,我不来给你赔不是谁来啊!”刘光玉回道。祝世交鼻子轻哼一声:“难得刘家老大还懂得这么个理儿,可你听说过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吗?既然你以长兄如父自居,就该好好做人给你的兄弟们做个榜样,你这嗜赌如命的脾性又如何让他们信服?”
  都说这个祝世交脾气倔强,说话毫不留情面,如今刘光玉算是领教了,他还站在那里,手里晃悠着那包点心,脸青一阵红一阵,外面冷冷的天气,他的额头上却渗出了细碎的汗珠子。多亏凤桂从屋里走了出来,接过了光玉手里的点心放在了桌子上,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椅子:“大哥,坐吧。”又扭头瞅着祝世交,“爹!你说话注点儿意不行吗?怎么逮谁也这么刻薄?”祝世交瞅了一眼凤桂,喷了一口浓烟,不再说话。刘光玉刚才被祝世交训斥了一通,心里有了些恼意,如今,他也学着祝世交的语气说话硬邦邦的,且单刀直入,他瞅着凤桂说道:“弟媳妇,你若是再不回去,怕是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你说啥?”凤桂盯着刘光玉问道。“前些日子,青玉赌博把你家的地都输出去了,这会儿还到处耍钱呢!再不回去怕是连房子都给抵了。”光玉语气很冷。“什么?他,他……”凤桂嗫嚅着,脸都变了颜色,说实话,她是真搁置不下那个家。”爹!我回去了。”凤桂说着,扭身进屋收拾东西去了,一会儿又出来了,左胳膊挎着包袱抱着举儿,右胳膊挎着大丫抱着逃儿,看上去满满当当的。刘光玉忙走前一步,把略微大一些的逃儿接在了怀里,又拎起了新麦儿的手,转身向着院门口走去。祝世交追出了屋门,烟袋锅子点画着凤桂的背影:“死丫头,你就是沉不住气,等不得那个刘青玉亲自来请你吗?你走了就别再进这个家门了。”娘追了出来,瞅着生着气的祝世交说:“他爹,人家是劝好不劝离,孩子回她的家是好事,你怎么还跟吃了枪药似的,上窜下跳的这是做什么?”“你懂个屁?凤桂怎么着也是被那个小子打回来的,如今他不亲自来叫,还托付别人来叫,叫了一趟就回去,这是挨打没够吗?”祝世交忿忿地说。“好了好了,孩子愿意的事,你就别摆什么谱了。”娘回道。
  凤桂回了家,看到家里就跟遭了贼一样,乱七八糟,一片狼藉,她将睡熟的孩子放到炕头上,脱鞋上炕,揪着还躺在炕上睡觉的刘青玉的耳朵把他揪了起来:“你这个孬东西,谁让你砸我的小木箱的?”刘青玉或是又喝醉了酒,躺在炕上睡得死沉死沉的,凤桂刚才的一阵举动根本就没惊扰了他的美梦,如今凤桂揪着他的耳朵,他才疼得醒了过来,咧着嘴直叫唤。凤桂松开了拧着他耳朵的手,刚刚松开,他就嬉皮笑脸地问道:“凤桂,你回来了?”凤桂气呼呼的,眼睛窜火:“谁叫你打开我的木盒的?约法三章你忘了吗?”凤桂对这件事念念不忘,大年夜里她本来想质问清楚的,却被刘青玉一记猛推跌伤了腰身,之后疼得她站不起身子,所以并没来得及问明白。
  青玉于炕头上坐了起来,看着凤桂笑嘻嘻地说:“凤桂,你这个木盒里放些石头是什么意思啊?这么多年了我以为里面全是大洋呢!难不成是哄着我玩的。”凤桂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忿忿地说:“不是哄你的,是哄我的。”刘青玉没明白她的意思,朝着她眨巴眨巴眼睛:“你这是啥意思?”凤桂回道:“没个念想,你会觉得日子还有奔头吗?”刘青玉没应声,却陷入了沉思。那一刻,他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这些年来,每当家里缺钱的时候,刘青玉就会想起凤桂的这个小木盒;每每想起这个小木盒,他就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再怎么穷困潦倒,木盒里不是还有好几十个大洋嘛!这一直是他这些年来深藏在心里的一个精神支撑。刘青玉想起了镯儿生病的那件事,他一直想不通凤桂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了还舍不得打开木盒取出大洋给孩子看病,为此,刘青玉还很不理解,甚至暗暗恨凤桂的狠心。但是现在他似乎全明白了。
  刘青玉了解凤桂的犟脾气,知道她是个认死理的人,亦不再跟她在这件事上计较,他话锋一转:“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凤桂回道:“我再不回来,这个家就让你败光了!你如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真把冢子岭的口粮地给输了?”凤桂问到他这个问题的时候,表情愤愤的。青玉不再嬉笑,先是微微点点头,又似乎是无心地摇摇头,最后往炕褥上一躺,佯装闭上眼睛睡起了觉。凤桂“呜呜”哭了起来:“你这个没良心的,地都没了,俺们娘们儿吃啥喝啥?”“别哭了,你回来就好,我有手有脚,能卖力气赚钱,日子总会有出路的。”青玉依然闭着眼睛回话,语气带着安慰。这又有什么办法呢?那个年代里对于婚姻的概念只有从一而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了一个人就要铁了心的跟他过到底,虽然刘青玉那么让她失望,甚至绝望,凤桂从来就没有过不跟他继续过日子的打算。
  哭归哭,闹归闹,日子总得过下去,还有这么多小嘴巴等着吃饭呢!凤桂翻来覆去地思量,决定重拾起自己做鞋的手艺。凤桂待闺时曾跟着娘学得一手好针线活儿,她做的千层底布鞋那是手艺精湛,做工细密。所谓的千层底儿,就是用几十层白布涂刷面糊糊打成硬布板,再比着鞋样子剪出来,然后缝出细密的麻线针脚儿,这样纳出来的鞋底儿不但结实耐用,穿着也感觉很舒服。但是那厚厚的鞋底需要一针一线地纳起来,缝衣服的针是穿不透的,得先需要粗钢锥刺透,再用戴着顶针的指头将引着麻线的杠子针顶出来。如此这般,一针一线地走,做起来很是费事,也很费力气,所以说这并不是一个轻快的活儿。凤桂做起布鞋来却是细密,认认真真的,一针一线绝不糊弄。她五天的时间就能做两双鞋出来,刘青玉便在口埠集上摆地摊儿卖鞋,生意还算不错,赶个集总能卖上一两双。如此过了两个月,顶针顶坏了好几个,凤桂的手掌也磨出了厚茧,甚至觉得指头僵硬都不会打弯了,她虽然感到很辛苦,但是任劳任怨。日子总得过下去。
  清明节那天,刘青玉推着木轮车,车上坐着凤桂跟一帮孩子们,木车吱吱悠悠,向着冢子岭的方向走去。清明时节是拜祭亡灵的日子,他们一家人要去上坟。路过他家那片地的时候,凤桂瞅着已经半尺多高绿油油的麦田,心疼得流下了眼泪,她知道这片地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早就被刘青玉输给那个来良贵了。凤桂抹了抹眼泪,看着刘青玉恨恨地说道:“你这个千刀万剐的东西,这么好的一片地让你吃顿饭的工夫就输出去了,你就不心疼?”刘青玉振振有词:“心疼啥!庄稼长得再好,也是年年吃不饱,原来是都便宜了那帮土匪,现在是都便宜了这帮鬼子,还不如不种呢!”
  夫妻二人跪在刘老三的坟堆前烧完了纸钱磕完了头,刘青玉语调沉重地说:“爹!儿子是向你告罪来的,你好不容易留下来的半亩地,让儿子给你输出去了,儿子不孝啊!”刘青玉说着,又磕了三个头,“爹!儿子还有一档子事儿跟你老商量商量,儿子的口粮地都没了,你这孙女一大群,总得吃饭不是?我就先把你的坟堆给平了,也好多种点儿粮食,多给孩子们一口饭吃,等以后我们一家人能吃饱了,我再把坟头给你堆起来。”刘青玉说着,又撅着屁股磕了三个头,从木轮车上拿下了一把铁锨,两刻钟的工夫就把刘老三的那个大土坟给铲平了,他举起铁锨又要掘刘兴国的坟堆,凤桂将铁锨猛地夺在手里,双手握着锨把,锨头朝着刘青玉,声音颤抖着喊道:“你干吗?倘若你敢掘兴国和镯儿的坟堆,我就跟你拼命!”刘青玉瞅了瞅凤桂愤愤的眼神,最后泄了气。不管怎么样,那两个小小的坟堆土终究是保留了下来。刘青玉的所作所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为了吃饭填肚子,他不得不将祖坟地开垦成可耕地。事实上,也正是那仅存的三分坟地,让刘青玉一家人熬过了最艰难、最困苦、最黑暗的那段岁月。
  却说刘青玉夫妻二人正在坟地里斗气,忽见南北土路上尘土飞扬,飞驰过来好几匹快马。刘青玉定睛打量,远看那些人,有的身背长枪,有的腰挎大刀,他不仅打了一个颤儿:史洪生的土匪不是被剿灭了吗?怎么还有余匪?正寻思着,见那帮人已经停了马步,其中的一个人滚鞍下马,首先朝着这里走来,他身后也紧紧跟着一个人。
  这正是:
  重男轻女根蒂固
  奈得残年续添嫭
  酒醉再起赌兴致
  心冷无望铲莹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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