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重逢

　　当然毕安心里也清楚，到了这把年纪方才兴起这些念头，并不是纯粹出于对经商的热爱，更多的还是对认同感和成就感的期望，对满足感和安全感的渴求。年届四十的男人，可以籍着事业为借口，展开双翼自由翱翔，当他们略有小成时，女人们就必须得仰视他人前的荣耀，而自动忽略掉自己在背后的默默付出；而不惑之年的女人，大多已被剪断了翅膀困守一隅，见见外面的世界，吸吸新鲜的空气几乎成了得见缝插针方能享受的奢侈，男人们还会在你偶尔晚归时，因为搞不定老人孩子，厌烦于家务琐事而冲你大呼小叫。也不是没有好命的女人，生来闲适，得人痛惜，无论是父母还是丈夫都视如掌珠，就比如女儿同学的妈妈，年龄上比毕安还大着三岁，可看起来起码比她年轻十岁，也不见得特别的美丽，却有着十足的福气，虽然赋闲在家却不事家务，事业有成的老公帮她雇请了两个保姆，一个做饭，一个理家，她乐得养花品茶，自在潇洒，也有的是富贵朋友，可以相约相邀、周游世界。也不是没有强悍的女人，气场强大、霸气十足，在家里只要吼上一声，大的小的都会乖乖听命，就比如毕安的舅妈，年过七十依然火气不减，家里经常回荡着她的抱怨、责骂和唠叨，舅舅和表姐们没一个敢回一句嘴，敢说一个“不”的，就连她那家的那只小狗，每每这个时候也都是夹着尾巴灰溜溜的蹲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也不是没有聪明女人，平衡有术，能力超群，能在家庭和事业间游刃有余，出得厅堂，入得厨房，永远地精致得体，大方优雅，光鲜亮丽得无可挑剔。就比如毕安原公司的上司，事业有成，驻颜有术，儿女双全，家庭幸福，标准的人生赢家。可惜毕安既没有那般好命，也没有强悍的基因，更做不到三头六臂，面面俱圆，所以她疲惫、落寞、抑郁而寻不得解脱。
　　周五晚上，照例从托管班接上女儿，匆匆忙忙地赶回家开伙做饭，照例又接到罗青不回家吃饭而且明天又要外出的电话，照例没有说明和何人、有何事。勉强和解后的仅仅三天，罗青早就迫不及待地恢复了他正常的作息，在他自我中心的头脑里，既然已事过境迁，就该既往不咎，当然就可以该干嘛干嘛，陪家人过周末，自是没有海阔天空更有吸引力。果然，碎石激起的水花只是一时一瞬，立即就不见了踪迹。强咽下的满心的酸楚，毕安在厨房的油烟里遮掩自己蒙上雾气的眼睛，孩子则依在边上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作业太多，犹豫着晚上还要不要去上绘画课。本来随着年级的增高，课业负担的加重，毕安曾建议她放弃掉一些可有可无的培训班，比如绘画，可她因为热爱而恋恋不舍，她说：画画的时候，她能体会到艺术家般的快乐。当然，女儿可能一辈子也成不了什么艺术家，但毕安还是愿意尊重她的喜好，保护她为数不多的快乐。“作业可以周六、周日再做，只要抓紧点，肯定来得及的！”毕安安慰她说。“唉——”女儿长长地叹了口气，一边举起双手比成手枪，作瞄准自己的太阳穴状，一边挤眉弄眼地做着鬼脸，模仿着最流行的表情包“我就是一个绝望小人啊！”对着那副皱在一起的搞笑眉眼，原本郁郁的毕安也不禁笑出声来，她抬起手，作势要去拧女儿的脸，鬼精灵般的小家伙早就一扭身，飞也似地跑去和她的作业大敌搏斗去了。
　　晚上，画室的门口，坐着几个等孩子下课的家长，几乎是一水的妈妈，鲜见爸爸们的身影，果然，教子大军基本还是娘子军们的一统天下。其中有几个妈妈比较亲近，她们的孩子自上幼儿园就在一起，彼此之间十分熟悉，每次等候的时间必定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内容无一例外地老公孩子，服饰美食。毕安融不进这个圈子，自然也插不上嘴，默默地走到书架旁抽了一本书。本来，她是想看看手机，刷刷朋友圈的，可只要在周末这时候打开，必然会受到美食、美景、美事的轮番暴击，与其羡慕得牙长三尺，还不如不视不见的好。看到书名，毕安愣了下，她随手抽到的书居然是《简.爱》，那个她从高中到大学就深深为之痴迷的最爱，也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以至于很多地方都能整段整段背诵下来，她爱的不仅仅是那华美优雅、耐人回味的文字，那坚韧独立、与众不同的性格，也不仅仅是一波三折的故事桥段和修成正果的圆满结局，她就是觉得她和简.爱在灵魂的某个深处有着共通点，很多思想和话语都能引起她强烈的共鸣，因为她也曾是平静外表下隐着一颗不安分的心，弱小身躯里包裹着火热的、悸动的灵魂，就如书中罗切斯特所说的那句话“仿佛我左面的肋骨有一根弦，跟你小小的身躯同一个部位相似的弦紧紧地维系着，难分难解。”现在，她又碰到了她——一个被她冷落了许久的，静静地呆在书中的“知己”，仿佛两个人正面对面站立着，书外的她眼神黯淡，流露出饱经沧桑的无奈和失落，郁郁地诉说着不堪的过往，不甘的心境；书里的她目光清澈，带着否极泰来的安宁与沉静，静静地倾听着，絮絮地宽慰着。时间仿佛在那一刻消无声息地停滞下来，狭窄的空间里，只有她和“她”在交流心声。
　　及至女儿绘画课结束从教室里出来的时候，毕安都没有察觉，等到孩子走到她身边，推搡着她，她才大梦初醒般地抬起头来。有多久没有感受到这种“身心尽入”的感觉了，这种感觉太好太好，以至于她带着女儿离开的时候向店主提出了借书的要求，爽快的店主也一口答应了。又是晚上十点，在亲过女儿沉沉的睡颜后，毕安迫不及待地重新捧起了书，再一次开始了“灵魂对话”。那一晚，她破天荒地没有去质问罗青的晚归，因为她带着书倚在床头，读得倦极就沉沉睡去，连梦里都是久违的充实和祥和。
　　正是这种久违的感觉，让毕安兴起了重拾书本的念头。将近有十年了吧，毕安慢慢遗失的不仅仅是青春年华、亲密朋友、美好梦想，还有她曾经的兴趣和爱好，她都差不多快忘记了，原本的她也曾是个爱书之人啊。在那个只糊得了口却买不起书的年代，她从小就养成了每到周末必泡在书店，每当假期必呆在图书馆的习惯，基于她执着的性子，对于钟爱的书总是乐此不疲地看上一遍又一遍，也正是书籍给她那些灰暗的日子里带去了许多慰藉。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纷扰俗事、家务琐事似乎越来越多地占据她的时间和心灵，让她已收不拢读书的心思，即便是是走进书店，也仅是因为陪着孩子，阅读也仅是成了她陪伴孩子长大的一项功课而已。而对于她自己，已经有很少完完整整，安安静静地读完一本自己喜爱的书了，即使偶尔翻翻，也很快就带着不耐的情绪弃在一边，不再继续。就像饥饿的人在重新得到食物的时候，绝不能进食太多，否则带来的后果只会让空置已久的胃翻腾起来，更加难过一样，对于这个弃之已久的阅读习惯，毕安在考虑重新捡起的时候，也做了一番细细的思量。一次不能买太多太泛的书，一来贪多嚼不烂，二来不知道最近流行的书还能不能对得上她这个已经“腐朽”的胃口。于是，她觉得与其贪新，不如念旧，先把昔日里她最爱的，最熟悉的“老朋友”统统找回来。家里还尚存的，就把它们整理出来，重新放在触手可及的显眼位置，家里没有的或实在已破烂不堪的，就从网上淘一些，把它们充实起来。
　　就这样，一周后，毕安家原本只是半满的，还几乎都是儿童书籍的书架重新又丰盈了起来，一行行、一列列，墨香四溢，只是这么看着，触摸着，毕安的心也莫名地跟着丰盈了起来。是夜，毕安捧起了《红楼梦》，在灯下细品“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的淡淡伤感；又一夜，毕安对话着张爱玲，体会着《半生缘》的求而不得，《倾城之恋》的无可奈何；再一夜，毕安感受着三毛的唯美浪漫，至情至性，跟着她一起神游在撒哈拉……很多个罗青晚归的夜晚，他看到的不是毕安埋头书卷的身影，就是她枕书而眠，美梦沉酣的样子。纵然每个夜晚依然要操劳到十点以后才能与“老朋友”们会面，纵然白天的琐琐碎碎、庸庸碌碌依然如故，纵然罗青时不时会不咸不淡地嘲讽上一句：“一把年纪倒开始转性了，开始修身养性了？”这些依然未能磨灭毕安那好不容易重新寻回的一点乐趣，那重新燃起在她生命中的，真正属于她自己的一点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