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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生死之间>第十二章 爹怎么会死呢(1)

第十二章 爹怎么会死呢(1)

作品名称:生死之间      作者:郭奇然      发布时间:2018-04-01 15:34:48      字数:17260

  在行进的火车上,她不无严肃地说:“你要知道,你的命是大家救回来的,为了你的住院治疗,学校已支付了两千多元的医疗费,教育局都不肯给报销了;亲戚朋友们也尽其所有,倾注了最大的爱心与奉献,没有他们,焉有你的今天!”
  “是啊,包括你在内,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会永远记住你们的大恩大德!”我显得很是激动。
  “你既然明白了这一点,就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绝不能辜负大家的一片厚望。”她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像是在进行政治动员。
  我觉得她的话实在有点多余,因而冷冷地说道:“既然我已经活着出院了,还怕再死到家里不成!”
  “你逞的什么能,谁不知道你是从魔鬼窟里走出来的,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她抢白着我的不恭。
  我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话里有话,急忙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言相告就是了,何必跟我过不去!”
  她舒展着紧锁的眉头,宛如现出了一轮淡淡的明月,语气也缓和下来:“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要你有个心理上的准备,从医院出来仅仅是你走向健康的第一步,更重要的是能尽快地养好身子。俗语说‘三分治病七分养’,养病就是你现在的关键了。”
  她又回复到了无病呻吟的空泛之谈,我也不冷不热地回复了她一句:“鄙人天性豁达,什么事情都能包容得下,有什么养不好病的道理。”
  不料这句话,竟使她高兴地差一点从座位上跳起来,也不顾在大庭广众面前,众目睽睽之下,搂着我的脖子就是一阵亲吻。嘴里还不停地赞道:“你真是好样的,你真是个大英雄,你真是个奇男子,你……”
  “好了好了,一句平平常常的话就把你激动成这个样子,也不怕人家笑掉了大牙!”我轻轻推开了她的双手,满脸就像大红布似的,不敢面对周围的目光。
  “亲爱的,你向来说话一言九鼎,千万莫忘了刚才的保证,背弃了你的承诺。”她忽而正言厉色起来。
  “你不要再危言耸听了,在下遵命便是了。”我懒懒地闭起了双眼,不想再听她的唠叨了。
  回到学校后,师生们像迎娶喜神似得礼遇我,这使我受宠若惊,倍感温暖,第一次尝到了人间尚有真情的欢欣快乐。史福校长紧紧握住刘素梅的手:“感谢你给我们送回了一位好老师,我代表全校师生向你致意。另外,现在正是农忙时节,劳你在学校照顾他一段时间,等他的身子好了,再让他回家看看。”
  我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刚走上工作岗位的青年老师会受到如此的礼遇,一日三餐小灶吃饭,还给我们安排了一个小小的房间。无疑,这间小屋成了当时校园里最为亮丽的一道风景线,人们难免议论纷纷,争辩不休。当然,大多数师生认为不应该给我们安排这间小屋,一来我们虽是患难中的朋友,但并未领到结婚证书,非法同居,殊为不妥;再者,我们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从事着阳光下最神圣的事业,这样做会在广大师生中造成恶劣的影响,有伤风化。
  然而,史校长还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并不因此而收回我们的小屋。他认为,结婚证书只是一种形式,有的人虽然拥有,但貌合神离,同床异梦,并非一对鸳鸯;有的人尽管没有,但相濡以沫,同心同德,实乃真正夫妻。更重要的是,我大病初愈,元气大伤,恢复精力尚且不足,哪有床上之功力。总之,照顾病人第一,其它的均为次要。
  事实上,我俩虽处一室,却并未发生过一次媾合,因为她的真正身份是护士。虽然,免不了一番亲吻扶摸,但她总是竭力控制燃烧着的激情,两腿并拢得如同一根木桩,裤带系得比平时还要牢固,任凭我怎样施力,她都不肯脱下来。实在急了,她就冷冷地警告我:“你要是再敢图谋不轨,我可要喊人了,看你以后还有脸面站在讲台上!”
  大概是为师的最能死要面子,每当听到她的训斥时,我的心就凉了半截,生怕她喊了出去,以失大雅。而后,她又像哄小孩似得哄着我睡下了,竟然睡得还是那么香甜。
  熬过了三个晚上的第四天上午,三弟弟从家里来看我。向来健壮如山的他,没有几日就变得如此憔悴不堪,失神落魄,说起话来也前言不搭后语,眼睛里还带着急欲掉下的泪花。这使我十分诧异,惊慌不已。
  “三弟,咱们家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为什么如此狼狈不堪?”我直截了当,急切要知道事情的真相,这个多事之秋的家庭,什么事情都可能随时发生,防不胜防。
  “没有什么,大哥。这几天收割麦子,我可能累了,过两天就会有精神的,大哥还是好好养病吧!”他尽力安慰着我,显然是言不由衷。
  “你马上要考大学了,复习功课都忙不过来,还收割什么麦子。爹平时也不让你干活,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偏让你割麦子?”
  这时,三弟再也控制不了情绪,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最后变得嚎啕大恸。这哭声,哪里有半点是在诉说他的委屈,分明就是在哭死去的亲人。
  “是不是爹出了什么事了,他不该出什么事呀?”我喃喃着自言自语。
  “是的,你的猜测没有错,他确实亡故了。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天了,你再着急也无济于事了。”刘素梅终于说出了隐瞒好久的话来。
  我的头始而发昏,继而发胀,喉咙里就像冒起了一团火,浑身却冰冷得象得了伤寒,我立刻意识到,一场休克就要来临了。
  刘素梅闪电般地放我倒在了床上,用纤细的手指在我的头部,胸部和腹部推拿起来。我第一次看到她施行如此娴熟的护理手术,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她就以其快速准确的推宫过穴手法,使我平静了下来。她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嘴里还是重复着车厢里的那句话:“你真是好样的,你真是大英雄,你真是奇男子,你实践了自己的承诺,我真为你骄傲和自豪。”
  随着三弟哭声的止息,我也慢慢地坐了起来:“三弟,爹在十多天以前来医院看我,是不是他在回家的那天晚上出的事?”我有气无力地问道。
  “是的,大哥,你怎么会知道爹在那天晚上出的事呢?”三弟十分诧异。
  “其实,我有一件事始终存在着疑团。本来,爹走后的不几天我是要被推上手术台的,可是,爹却在手术前的那晚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向我哭笑着说:‘孩子,你不用手术了,爹已经给你把命要回来了。’第二天,我的腿就神奇般地伸直了,连医生也莫名其妙。”
  “是啊,你的病例一直是我们医院里的一个迷案,我们大都认为,是你的超群意志感动了上苍,解除了失去一条腿甚至生命的厄运。到现在,我才始而相信,是爹换回了你的一条小命。”
  我第一次听到她喊我爹为爹,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温暖。其实,现在叫什么都已是墙上的画饼了,但给予我的却是一种亲情的力量。
  “三弟,爹离开我的那天,是什么原因导致他突然亡故了呢?”我开始转入正题。
  “大哥,我也是从学校里赶回家才知道的。据说,爹在那天晚上回家后,由于知道了你和刘护士的关系,高兴得怎么也睡不着,半夜里拿了把铁锹就去拆饲养院的破墙。谁知,那堵半截子墙一晃就倒了,爹被压在墙下,再也没有起来。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妈妈发现,但已是全身冰冷了。”三弟惊悸不安地说着,好像在回避着一个什么问题。
  “那当时就没有向公安局报案吗?至少也得检查一下尸体才是。”我急不可耐地表明我的看法。
  “是啊,事情发生后,叔叔姑姑们感到问题的严重突然,极力主张向公安局报案,可妈妈说什么也不准。最后,在邻居们的劝说下,还是向土旗公安局报了案。可公安局的人下来以后,简单地了解了一下情况,随便割去了爹身上的一块肉,就草草结案了。他们断定爹是属于墙压而死,并非他人所杀。第二天,爹就被埋掉了。”三弟期期艾艾地叙述着事发后的情形,显是很是吃力。
  “难道此事就当真这么简单,爹死得就这么巧合?他为什么半夜出去挖那堵破墙呢?”我愤愤地站起来,在地上走来走去,心乱如麻,半天也理不出个头绪。
  “小刘,我现在的情绪已很难在学校里呆下去了,我决定马上要回家。这几天,多亏了你的安排与照顾,我的身体才康复如初,你要相信,一个从死亡线上走出来的人已具备了死亡的免疫功能,我保证不食前言,一定要更加健康地活下去,以实际行动报达你的知遇之恩。你先回城里上班,等我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完了,再去看你。”我一边说着,一边收拾着东西。
  “你为什么不把我也带回去呢,难道我的义务就是在学校里陪你几天?”她有些激动。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知道我家里的条件很差,连我回去都不习惯生活,你一个城里人如何能够适应。”
  “你不要太小瞧人了,我又不是没有去过你家。”她的话使我更感诧异。
  “是啊,大哥,爹出事的第二天,刘护士就去了咱家,她为我们出谋划策,忙里忙外,直到爹被安葬为止。她的到来,给处于极度悲伤中的亲人们带来了很大的安慰,就连村里人也无不夸赞她的贤淑美德。”三弟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说个没完没了。
  我突然想起来了,在爹离开我以后的两三天里,一直没有看到刘护士的影子,当时我以为她知难而退,另有新欢,不再理我了。同房的病友们也开导我,好好养病吧,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你养好了病,直直立立地走起路来,还怕你身后没有一大堆女人跟着,恐怕拿鞭子也抽不掉。现在看来,我们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罪莫大焉。
  学校派了一辆拖拉机送我回家。一路上,车颠簸行走,不时地灭火,所以,赶到家里时,已是灯火阑珊的时候了。三弟打开了栅门,喊了声:“妈,大哥大嫂回来了!”好大一会儿,屋子里才点亮了一盏油灯。
  “妈,为什么不打开电灯呢?”我急着问。
  “噢,元儿,是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啊!”妈妈佝偻着身子,非问非所答。
  “大哥,这几个月,家里为给你看病,一直拖欠电费,大队已给咱家切断电路了。”大妹妹慌忙回答着我的问题,小妹妹仿佛见到了一个陌生人似的,怯生生地站在一边。
  “噢,这么说,大队就不管咱们的死活了!”我愤愤地说着,眼睛却不住地向土炕上张望。
  土炕上还是铺着那几片破席子,只是炕头上最熟悉的一张山羊皮褥子不见了。那张褥子从我记事起就铺在了最热的炕头上,它是爹累了一天后唯一休息的地方。在这里,他的生命获得了温暖、延续和希望。尽管爹的体重很轻,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磨擦,使得皮褥子上的羊毛几近脱落。如今,这张实实在在的羊皮褥子也离开了这块相依为命的炕头。再看破席子上叠着的被子,爹在最下面那张打了十四个补丁的绿色被子也不翼而飞。至此,我才确实相信,爹确确实实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这个家。
  想不到,爹在医院满怀喜乐的和我仓促告别,竟成了我和他的永诀。爹托梦给我的赎命一事,竟是以他的壮年生命换回了我这条行将就木的躯体。这个家,有我没我关系并不太大,可是,没有了爹,就如同天塌下来的一般。爹受了大半辈子的苦和累,好不容易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他却连儿子买一瓶二锅头酒也没有喝上,就急匆匆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这是怎样的令人痛心啊,我止不住声泪俱下,呜咽狼嗥般地哭了起来。
  “元儿,你就不要再哭了,你不是小的时候经常见到鬼吗?你哪里知道,就在你住院看病的时候,咱们家又开始闹鬼了。”妈妈擦了把眼泪,终于来安慰我了。
  我顿时停止了哭泣,一听到妈妈说鬼,我的鬼神经就又犯了起来。透过忽明忽暗,闪闪烁烁的油灯,这个黑洞洞的屋子仿佛又引回到了我儿时的时代,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倏然袭卷到了心头,尽管在煤油灯下还晃动着几个人影。但大家屏声静气,噤若寒蝉,更使这间阴森森的屋子增加了几分鬼气。
  还是妈妈打破了这种沉默,继续着她的话题。
  “元儿,你爹的死是他的劫数,如果他不走,你也就回不来了。”妈妈像是有意地淡化正题。在晃动的煤油灯下,妈妈的一顶白帽子就像半空里游动着的幽灵,不由得使我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一段时间,妈妈虽然没有去医院看我,但她操持着一大堆家务,又担忧着我的生死安危,她的脸上已爬满了皱纹,头发也有一半变成了白色。她失去了终身的伴侣,下半辈子该是多么的孤寂。尽管她和父亲的关系并不是多么的融洽,可是又有谁能抚慰她心灵上的这块创伤呢?我不禁可怜起了母亲。
  “妈,那天晚上,爹从医院回来后,怎么那么巧就出了事呢?”我盼望着母亲能有一个圆满的回答。
  不料母亲因此却变得局促不安起来:“孩子,自从你住院后,咱家的院子里每晚都有一个鬼影子在游动,有的时候还带着几声怪叫。你和两个弟弟都不在家,你爹又经常在外务工,我们娘卅吓得每晚都不敢睡觉,只等到天明时,这个鬼影子才散去。那天也是活该有事,你爹看望你回来后,说你在医院里找了一个心地善良、白净喜人的对象,你的命有救了。他越说越高兴,竟到了下半夜,还是唠唠叨叨不想睡觉,后来就索性拿了把铁锹去外面拆土墙。这几个月,生产队里的牲畜连同土地都分给了社员,饲养院也没用了,大伙忙着拆土墙掏石头,只有咱家门前那半截子土墙没有推倒了。其实,咱们家用那几块破土坯有什么用呢?你爹也从来没有说过要给家里挖几块土坯回来,还不是院子里那个鬼在引魂,一直把他引到那堵破墙下面。你爹连一块土坯也没有来得及拆,墙就倒了。等我发现的时候,他的身上已盖满了土坯,早已气绝身亡了。”
  “妈,那天晚上后半夜,应该是阴历的六月初六,残月早已从西面落下去,天空肯定是漆黑一片。爹既然没有拆墙的愿望,饲养院早已没有了照明,咱们家又没有一盏灯笼,爹就是睡不着觉,也没有办法摸到那堵墙壁下面,怎么会没有伸手挖墙,墙就会倒了下去呢?你不觉得这件事很是蹊跷吗?”我的眼睛里流露出怀疑的目光,要求妈妈能对此作出正确的解释。尽管我也似信非信有鬼魂的引诱,可是,这究竟是何方恶鬼,为什么要引诱一个无辜善良瘦得没有血肉的人去送死呢?那堵墙即使在完整的时候也不过是五尺高而已,现在又变成了半截子,怎么能把人随意压倒在下面呢?
  当年,我和妈妈为了解决做饭烧柴的问题,不知翻越了多少遍这堵破墙,偷去了多少筐干牛粪干草秸,也没有见过这堵破墙晃动一下,如今怎么就会突然倒了呢?退一步讲,万一真得倒塌了,也未必就能把人压死,因为它已经没有致人于死命的威力。
  精明的母亲一眼就洞穿了我的怀疑,急忙掩饰着她的不安:“元儿,如果你连妈的话都不信,不妨问一下你的两个妹妹,那天晚上,她俩也几乎没有睡熟,可她们又听到了什么呢?”
  没有料到,妈妈会这样回答我的问题,我怎么会对着妈妈的面去质问两个妹妹呢?又是一阵沉默。
  “妈妈,大哥大嫂回家半天了,连口水都没有喝上,家里还有什么东西,就给他们吃点吧!”三弟赶忙解围。
  “是啊,元儿,看妈都老糊涂了,你们也走得很累了,先到炕上歇歇脚,妈给你们做些饭来。”
  不一会儿,妈给我们煮好了两碗鸡蛋汤,又切上了几片馍馍,不用说,这些馍馍是邻居们给爹办丧事送上的供品,看着它,就像看到了爹的身子一样,还有什么食欲可言。只是刘素梅不停地劝我:“无论如何,你要吃饱饭才行,否则,你的身子就会前功尽弃。为了我,你也得把饭吃下去!”她还亲自掰开馍馍给我泡在碗里,自己先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以提起我的胃口。不得已,我忍着眼泪,强行咽下了给爹的供品,就像在吃他身上的肉。
  草草地吃完晚饭后,三弟弟就到叔叔那里睡觉去了。本来,他今年是应该考上大学的,由于我的住院治疗,特别是爹的猝然死去,给他以沉重的精神和物质上的打击。为了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更是为了增加一个劳动力,减少妈妈的超负荷劳动,使两个妹妹能完成初中和小学的学业,他主动地放弃了高考,承担起了家庭的全部重担。望着少年老成,略显驼背的三弟,我的心里又是一阵酸楚。他的放弃高考,就注定了他这一生永远是一名扛起锄头、挽起裤角、汗水流尽、泥巴不退的忠实农民。这大概又是老天的安排吧,否则,谁去子承父业呢。
  妈妈也领着两个妹妹到邻居家歇息去了,屋里只剩下了我和刘素梅两人。面对着她俏丽多情的姿容,我就像根木头似得对她的存在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两只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地下的那口土缸。
  这口破了一个豁口的土缸,自我记事起就看着我成长,如今已是二十多个春秋。据爹告诉我,他是在和妈妈结婚时亲自用白泥制作的新房家具,其功能是用来储存米面的。这口土缸,爹倾注了十多天的心血和汗水制成。如果用来存放玉米面,至少也能装得下三百市斤,倘若改装高粱米,少说也能放得下二百公斤。每当爹在繁重的劳动之后揭开缸盖时,他的脸就成了一张天气预报的晴雨表:时而眉头舒展,笑逐颜开,不用说,里面的米面尚且充足;时而眉头紧皱,抓耳挠腮,那肯定是在警告,里面的东西已不足三天供给了。
  无疑,对于维系这个家庭的关系,这口土缸也显示出了特有的灵性。每当缸满冒尖遮不住盖子时,爹妈就会谈笑风生,打情骂俏,晚上免不了一场云雨风情,山盟海誓;一旦那口土缸暴露出了坚硬的底部时,爹妈就会愁眉苦脸,定律性的吵嘴打闹是不可阻挡了。晚上,妈妈总是睡在炕头,爹总是挤在炕尾,天南地北,守卫着这群嗷嗷待哺的儿女。这一口土缸,也记录着我学习成绩的好坏:缸满时,门门一百分,缸半时,门门七十分,缸底时,门门不及格。如今,这口缸静静地伫立在地下,再也用不着它的主人关顾其肥美瘦丑了,而它还要继续关注着这个家庭的命运。它的一处豁口,就像一只独眼,在静静地观察着每个人的身高与体重,我越看越觉得,它的宽厚博大,朴实无华实在与爹独一无二。
  “亲爱的,你在看什么呢?这个黑洞洞的屋子你又能看到什么呀?你为什么不转过脸来看我一眼呢?难道我还不如那口土缸好看吗?你倒是说话呀,亲爱的?”刘素梅使劲地摇晃着我的身子。
  可是,无论她怎样地喊我动我,我仿佛一点知觉也没有了,眼睛里看到的还是那口土缸。忽然间,它开始向前移动了,一步一步,就像小时候看到的翻筋斗的奶奶,不同的是,它正在向我走来而不是翻去。我仿佛觉得,这口移动着的土缸就是爹,他还是那样的步履蹒跚,有气无力,看上去,倒更显得凄苦可怜,惨然无助。当他停立在炕沿边上时,就再也没有能力上炕了。
  我痛苦万分,“霍”地扑了过去,想把爹掺扶到炕头上。可是,他却不愿意再上他熟悉的炕头了,又缓缓地回到了他原来的位置。我知道,爹是最通人情事理的,也是最疼爱他的儿女的。他一定是想把热炕头让给他的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好让他们痛痛快快地渡过一个幸福的夜晚。可是,他哪里知道,一个没有了头的父亲呆在地下,又如何能使儿子快乐起来呢!我不禁大声问道:“爹,你为何如此的凄惨窘迫,你能告诉我,你的头究竟落到哪里去了,儿子好为你报仇伸冤啊。”
  等了半天,爹没有给予一句回答,正当我再次向他发问时,蓦的一下从那土缸的豁口处冒出一股灰白色的气体来,似香烟燃烧而非香烟味道,袅袅腾腾,闪闪忽忽,其间夹着一股凄厉的哀号。烟气由地下萦绕到了炕头,由炕头又旋转到了我的身边,如泣如诉,悲愤交加。我大呼一声:“爹,你死得好冤啊!”
  骤然间,一只温柔纤细的小手抚摸在了我的胸口上,细软滑嫩,如云似水,不一会儿,我的胸口舒展,气息均匀,神情也失去了紧张,抬眼看去,偎依在身旁的还是刘素梅。
  “亲爱的,你在一个人絮絮叨叨什么,还一个劲地往地下冲,你就忍心让我一个人孤伶伶地睡在冷炕上吗?”她似乎有些怨恨,但怨恨中更有几分温存和娇媚。
  是啊,我刚才明明是趴在了炕沿边,怎么一转眼就躺在了炕里头呢,一定是刘素梅强行拉了回来,否则,我就会见到爹了。可是,爹的头究竟哪去了,难道真得有人将他谋杀了不成。要是那样,真正的凶手又会是谁呢?爹一向谨小慎微,为人忠厚懦弱,办事公道正直,人们都称他为活着的菩萨,就连凶狠的公牛见了都伸出舌头来舔他的手,还有什么人成了他的死敌?我越想越解不开这个死结,越想越哀恸爹死的可怜,浑身又一次抽搐起来。
  随着我的颤抖,刘素梅的手也摩挲到了我的下部:“亲爱的,你不觉得这里很舒服吗?这几日你不是一直想做那件事吗?今晚,咱们就好好享受一番,你可要像个男人呀,千万不要辜负了这个良辰美景!”
  我明明知道,这是她在变了法的抚慰我的伤痛,可还是感到一种特别的诱惑和刺激。无奈,身心疲软,功力大减,面对如花似玉的美人,竟然勃不起伟大的阳刚之物。
  面对我的软弱无奈,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两片药来:“亲爱的,你把这两片药吃下去,就会精力集中了,你先放松一下。”说着,她把药和半碗温开水亲自送进了我的嘴里。
  不一会儿,我感到一股暖流正在走遍全身,冰冷的手脚逐渐变热,阳刚之物也正微微地勃起。她嗲声道:“亲爱的,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觉得我是美人吗?你又能过得了我这一关吗?”
  “你是美人,你是世界上最性感的美人,我现在就想品尝你的美味。”我脱口而出,精神大增。
  “不要性急嘛,急水是下不了缸的,你要学会品尝女人才是。那几个晚上,我为什么不让你沾我的身子,就是想让你攒足了劲儿,在今晚痛痛快快地干上一番,你可要感情专一呀,千万不要把我叫成了玉兰姐!”
  一想起玉兰姐,那天晚上的浪漫就浮现在眼前,在淡淡的月光下,我俩赤条条地躺在芦苇床上,真有说不尽的风情万种,道不完的风流快活。此时的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
  她像一位娴熟的厨师,不一会儿,就把我的浑身上下炒得一片精光。“啊,亲爱的,你原来是这样的雄壮啊,怪不得有人爱死了你!”说着,她微微地闭起了眼睛,胜似闭月羞花。
  我仿效着她的技艺,轻轻剥开了她的衣服,一层两层,终于看到了她的原貌。她的胴体犹如曲线,晶莹剔透,两只乳房滚滚隆起,酷似小峰;两条修长的美腿细嫩光洁,弹性十足,就像刚刚参加完了选美大赛。我暗自吃惊,造物主怎么如此的慷慨,把所有的美都赐给了这位平平常常的护士,白衣天使真是太漂亮了。我如痴如醉地欣赏着这一幅美不胜收的人体图画。
  “亲爱的,我又不是墙上的图画,你还没有看够吗?”她嗲声细语,更是摄人魂魄。
  我恍然大悟,才知应该做什么样的事情了。
  我们很快进入了云山雾海之中,她的风情胜过玉兰姐十倍,同时,我也暗自惊叹自己的功力,折腾了半夜还不肯休战。
  几番云雨后,我们终于鼾然入睡了,一直到第二天大亮。
  中午,我们见到了姑姑和叔叔。姑姑直截了当地说:“侄儿,你爹死得不明不白,我们认为,他肯定不是自己撞倒在了墙下,一定是被人谋害致死的!”
  “是啊,我也是心存疑虑,爹怎么会在半夜里无端地去挖那堵破墙呢?爹向来一倒头就睡,怎么能高兴地一夜睡不着呢?”我的观点与他们完全一致。
  “侄儿,那天早晨,当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你爹已经被邻居从墙根下拖了出来,放到家里。据他们说,你爹死时,面部朝下,铁锹并不握在手里,而是撂到很远的地方。背上也不过压着七八块土坯,头上连一块也没有,显然不是墙倒压死。我们详细地翻看了你爹的尸体,奇怪地发现,在他的脖子里有一条紫红色的印痕。既然他死时的身子是卧倒的,土坯怎么会压到他的脖子上呢?可以肯定,他脖子上的印痕不是被绳子勒住,就是被人用双手掐死;更为可疑的是,他的脑门上开了一个圆圆的裂口,脑浆也从裂口里流了出来,显然这个裂口是被人用锤子敲开的。当时,我和你姑姑以及邻居们一致主张报案,可是,为此却弄出了一场很大的风波。”叔叔有条不紊地叙述着当时的情况,我的脑门上冒出了一股一股的冷汗。
  “唉。”姑姑接着说,“在这个问题上,你妈和我们唱了一场对台戏,她坚决反对上报公安局,硬说那天晚上你爹高兴地不想睡觉,她无法阻止你爹出去拆土墙,他的死,千真万确是意外事故,绝不会有人去加害于他。你两个妹妹也帮着你妈说话。一时间,她们娘三个哭死哭活,闹得我们也没有了主意。后来,还是邻居们起了作用,他们纷纷劝说你妈,既然你男人是被墙压死的,你还怕得什么?公安局来了,自会查个水落石出,做出一个公平的交待,你这样寻死觅活不让报案,反倒让别人说长道短了。真得假不了,假得真不了,你就赶紧报案吧。在众人的压力下,你妈才是勉强地同意了报案。
  “可是,在公安局的法医准备验尸的时候,你妈又说什么也不肯。她抱住了你爹的尸体大哭大闹,说你爹一辈子吃够了苦,受尽了罪,死后还落不下一个全尸,你们哪个黑了心肝,烂了肚肠,让他在地狱里还要当牛做马,不得超生。我们给她讲了好多道理:验尸不等于把尸体割去一块就扔掉了,验完后那块肉还会再放到原来的位置上,到了阴间,他还是一个全尸鬼,阎王爷同样会认这个帐的,他怎么可能继续当牛做马呢?我们又苦苦地要求公安局,一定要把化验过的肉块缝合在你爹的尸体上,还送给他们一百元的缝尸费。在公安局做了保证后,你妈也不再哭闹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我们盼来的公安局竟然不给我们做主……”说到这里,姑姑竟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还是叔叔的性格较为坚强,他继续着姑姑的话题:“我们等了半天也不见公安局化验的结果。他们先是问了几家左邻右舍,打听你妈是否有作风问题,和哪个男人有过来往。可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大家唯恐引火烧身,躲还躲不过来,有哪个人敢说半句真话。所以,他们听到的是对你妈的一片赞扬,什么贤妻良母,相夫教子,没有任何的生活污点……
  “公安局又把你两个妹妹叫去,问出事时的情况,你俩妹妹吓得浑身直打哆嗦,一口咬定你爹是被墙压死的。这样,公安局才把检验的结果公布出来,定案为意外事故伤亡,而非别人谋害。我和你姑姑不服,公开提出了我们的质疑,并强烈要求重新鉴定此案,群众也对公安局的草率结案表示不满。可是,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大队领导出面了。裘怀忠书记一手遮天,坚决维护公安局的结案,说这样的处理,有利于安定团结的政治需要。随着,裘怀忠又来批评我们:‘你们算什么东西,不就是死者的弟妹吗,你们一口一个要追查凶手,可是,这凶手在哪里呢?是不是怀疑你们的嫂子是凶手呢?如果真是那样,我现在就建议公安局把你嫂子抓起来!但你们想过没有,那样做又有什么后果呢?死的已经活不了啦!活得再被抓去一个,那几个小孩怎么活下去,你们能代替他们的父母吗?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安得什么心?是不是彻底拆散了这个家庭才高兴?他的大儿子还在医院里呆着,据说已经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你们还不想让他多活几天?’
  “我和你姑耷拉着脑袋半天也说不出话来,邻居们也默默相视,再不敢有任何异议。后来,裘怀忠又缓和了口气:‘谁都知道,我的儿子和死者的长子有一定的矛盾,可是我能计较那些吗?我是一村之长,为的是你们全家人好,为的是咱们全村的老百姓好。唉!可怜天下父母官啊。所以,看在你哥担任第五生产小队长十几年的情份上,本书记决定,给他黄米四斗、胡油八斤、一捆粉条、三锅豆腐,两日内安葬完毕,不得延误,否则,本书记有权收回成命,丧事自行料理……’”
  姑姑抢了一句:“侄儿,我们并不是为了这些安葬费才放弃了投诉,实在是因为我们抗拒不了这么大的压力。再说,六月天骄阳似火,你爹的遗体已经有了臭味,再过两天,恐怕连个安葬的人都找不到了。没有办法,我们也只好同意了结案。”
  至此,我已完全证实了我的判断,爹确实属于他杀。可是,杀害他的凶手又是谁呢?难道真的像裘怀忠所说是母亲吗?
  在姑姑家里吃过中午饭,我和刘素梅又回到了家里。一路上,脑子里不停地出现着母亲的影子:她白发佝偻,衣衫褴褛,一步一趋地走在田埂上,背回一筐又一筐的猪菜,又给全家人做出一锅又一锅的高粱米稀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虽然她和父亲的感情时好时坏,但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为什么偏要等到儿女都长大了才下毒手。她这么做就不怕把儿女们赶到对立面吗?如果她的儿女都成了她的敌人,她还有什么幸福可言?不,不会的,母亲向来以慈善为本,连杀只鸡的勇气都没有,怎么可能杀一个与她同舟共济、患难与共的丈夫呢?
  回到家里时,我的脑子已成了一团乱麻,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刘素梅似乎看出了我的急躁,不住地用毛巾擦着我的冷汗,又耳鬓丝语道:“亲爱的,弄清楚爹的死因的关键是两个妹妹,只要她们能说出那天晚上的真实情况,这件冤案才有翻供的可能。可是,怎么才能让她们说出实话呢?你要在这方面多动点脑子,千亏不要怪怨和责备她们,否则,事情就没有任何转机了。”
  是啊!解开这把锁的钥匙只有两个妹妹了。可她们肯定是要站在妈妈的立场上,努力维护这个家庭的稳定,她们如何能说出事情的真相呢?爹已经死了,她们再没有了妈妈,又将如何生活下去呢?我的心又像刀绞似得疼痛起来。唉!算了吧,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再翻案过来,失去的恐怕比得到的更多。天底下的冤假错案何止千千万万,阴曹地府的屈死鬼又何止是爹一个。我自己安慰着自己,准备要鸣锣收兵。
  刘素梅又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继续着她的话题:“亲爱的,大凡人间就是一个‘情’字所困,如果能斩断情缘,什么伟大的事业也可以完成。你的妹妹很可能不说出实情,这是一个‘情’字,你也可以不过问此事,这也是一个‘情’字。可是,换个角度看,你的父亲尽管死了,也应该有份对他的亲情。如果只顾活的而不顾死的,那以这个情字也就是假的了。况且,既然你已明白了母亲不是元凶,最多是受人控制,那么,为什么就不去调查一下这件事情的真相呢?依我看,揭开庐山真面目,不放走真正的凶手,才是一份既对得起死者,又兼顾到活者的真正的亲情。”
  她像是在责怪挖苦我,也像是在激励开导我,最终使我下定了决心,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必须将父亲的冤案调查到底。
  下午,天气转凉后,我和她约了两个妹妹到河堤上散步。为了不使妈妈怀疑,我们背上了筐子,拿起了镰刀,借故给猪羊割草,很快来到了村西口的河堤上。面对这条河,本来我发誓不见到它的,可还是鬼使神差的来到了这里。放眼望去,死水坑的杂草比原来长得更高了,四周的芦苇已把水面围得像铁桶似严密。见到它,就像见到老虎一样的恐惧无比,毛骨悚然。五年过去了,它还是这样的阴森可怖,鬼气弥漫,我的腿又有点发软了,尽管是朗朗天空,又有三人相随。我借故蹲下来割草,竭力想掩饰惊悸不安的情绪,可还是被细心的刘素梅看出了破绽。
  “两位小妹,咱们先在河堤上休息一会儿,然后再去割草吧。”她急忙让妹妹们围着我坐了下来,又轻描淡写地说:“今天,我们兄妹姑嫂一家人相聚一起,真是难得。俗话说得好,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和你大哥既是你们的兄嫂,也是你们的父母,你们说对吗?”她一边说,一边和我们挤眉弄眼做鬼脸,逗得她们都笑了起来,我也不自然地和她们一起发笑。
  “是啊,你俩比我们都大上十多岁,当然就是我们的兄嫂,也是我们的父母了。”小妹妹第一个发言,沉闷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大妹,你对我如何看待呢?”
  “噢,你虽是城里人,可一点也看不出是城里人的样子,倒比我哥还随便大方,和蔼可亲。自从你来到我们家的那一天,我就以为你是一个敢做敢为,完全能够信赖的嫂子。现在,我又认为你更像我们的慈母。”大妹妹也掩饰不住心里的高兴。
  “是啊,我和你俩的感觉一样,自从那天见到你们后,我就把你们认做是亲妹妹了,在某种意义上,你们也是我的女儿。”刘素梅也在竭力缩小姑嫂之间的距离。
  她继续悠然自得地说下去:“既然我们都是一个大家庭了,还有什么话不可说呢?”我急忙向她摆手示意,不要直截了当地挑明话题,以免把事情弄僵。
  她根本就没有在意我的阻止,仍在旁若无人地说道:“你们既然明白了兄嫂如同父母的道理,就要相信我们确实能尽起父母的职责。说实在话,昨天晚上,我和你哥都看到了咱们的爹,他衣衫褴褛,站在我们的面前,口口声声地喊他死得冤枉,要我们给他报仇。我大着胆子问:‘爹,是谁杀害了你?’他默然不语。‘是妈妈害了你吗?’他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我想,妈和爹过了这么多年的苦日子,好不容易都把我们养大了,怎么会去加害连一顿饱饭也没有吃上的爹呢?我又继续问爹:‘是不是别人将你杀死了呢?’爹点了点头,表示完全同意。你们想一想,爹死得有多冤啊,没有爹,能有咱们今天吗?爹就这样含恨到了九泉,我们做儿女的,能够这样忍气吞声地活下去吗?”
  我已是泪如泉涌,两个妹妹也都抱头痛哭了起来。
  “我们先别哭了,哭干了眼泪也救不了爹,爹在阴间还是一个屈死鬼。我们当紧要做的是找出爹惨死的证据,给他伸冤,为他报仇。这样,我们才能堂堂正正地去做人,否则,我们在村民面前如何能抬得起头来?”她的神色开始严肃了起来。
  “是啊,你嫂子已经把话说透了,做人要对得起天地良心,不然,我们一生也摆脱不了这种沉重的负罪感。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倒比真正的凶手还要可恶!”我擦了把眼泪,继续问道,“大妹,那天晚上,你真得看见爹拿了把铁锹去拆墙头了?你也知道,咱们家既不盖房子,也不垒猪圈,要那几块破土坯有什么用呢?爹从来也没有说过要挖土坯什么的,如果要挖,在乡亲们白天抢着挖的时候,他就早去挖了,何故在那个半夜三更里偷偷摸摸的行动。是不是你那天晚上把眼看花了,或者另有苦衷,违心地向公安局说了谎话?”
  大妹妹的神情极为痛苦,忽而看看我,忽而看看刘素梅,半天也不说一句话,显然还有很大顾虑。
  “大妹,你不要顾忌什么,天塌下来众人顶着,你只要肯说实话,一切由我和你大哥做主。如果妈妈因此而被牵连进去,最多也被判上几年徒刑,我们会经常到狱中看她,刑满出狱后,我们会为她养老送终,过上最幸福的晚年。至于你们离开妈妈后的生活,就更不成问题了,我和你大哥把所有的结余工资拿出来,供你们吃穿、上学,一直到你们成家立业为止。”
  这时,小妹再也忍不住了,她一头扑到大妹的怀里:“姐,你就向哥嫂说了实话吧,我好想爹啊!那天晚上,我在睡梦中被爹的一声惨叫惊醒,妈妈急忙用被子捂住我的头,小声说:‘孩子,你又在作噩梦了,不用怕,有妈在呢!’后来我就什么也听不到了。等到天还没有亮的时候,我又被妈妈的哭声惊醒,原来,爹已经死了。姐,当时你一定看见什么了,不,你肯定知道了爹的死因,你就把实情告诉给大哥大嫂吧!”小妹呜呜咽咽,如泣如诉。我心如刀绞,仿佛第一次听到了爹在惨叫,看到了他临死时的痛苦与挣扎。
  可是,尽管大妹的面部抽搐痛苦,汗如雨下,她还是摇着头喃喃道:“过去的事就算过去了,死去一个就够了,还要再搭上几条命?!”
  “你,你这是说得什么混账话?”我“霍“地站起来,真想打她一巴掌。
  突然间,晴空里响了一声巨大的闷雷,只震得山摇地动,野兔四处乱跑,宿鸟四散而归,死水潭里的积水顷刻之间掀起黑色的波涛。我晃晃悠悠,身子就像悬在了半空,无法自持。说话间,一股黑色的旋风自浪尖卷起,越滚越大,越滚越高,我们很快就被笼罩在了一片黑暗的天地里,本想闭闭眼睛就会一瞬即逝,可是,这股旋风转来转去始终不肯离开这片水面。风浪中,我分明听到了一声声男女混杂不清的哀号和悲鸣,似胡玉兰的哀恸,又像父亲的哭诉,阴风凄凄,鬼气森森。只骇得小妹妹大叫不止,从大妹妹的怀里扑向我的怀中,我急忙按住了小妹。其实,我比她更感到一种诡异和惊恐,只是要表现出一个大哥的威严,才装腔作势地说:“小妹,莫怕,这是一股水面上的旋风,它不会把我们卷走的,过一会儿,我们就会看到太阳了。”
  “爹呀,你死得好惨啊!”突然间大妹妹猛得窜起,直向水面扑去。刘素梅急忙拦腰抱住,大喝一声:“你想找死啊,你现在还不到死的时候,为什么要去跳河?难道,你也想学你大哥当年的样子。要死可以,先把话说完了再走!”谁知,大妹妹对准刘素梅的脸就是一拳,声嘶力竭地骂道:“你这杀人的凶手,是你亲手杀死了我爹,你这人面兽心的恶魔,我跟你拼了!赵二小,你还我爹的命来!”
  我惊愕不已,赵二小的影子终于从我的脑子里走了出来。其实,从我听到爹死得那一时刻起,就有一个巨大的阴影摆脱不了,现在,终于从大妹妹的口里得到了证实。
  “大妹,你清醒一点,她是你大嫂啊,她不是杀害爹的赵二小!”大妹还想扑上去厮打,情急之下,我顺手在她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可是我立即就后悔了。大妹为了这个家,也是在中考的关键时刻辍学回家的,她本来能够考上一所重点高中,但为了小妹上学,为了减轻父亲已故后的经济压力,就像三弟放弃高考一样,她也自动地放弃了中考。她在五个兄妹中间,向来是最受大家尊敬的。她平时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一口多余的饭也不吃,把像样的衣服都让给小妹妹穿;学习之余,始终在帮助妈妈刷锅洗衣服,我们疼她都疼不过来,为什么我要打她这一巴掌呢?
  大妹妹慢慢地清醒了过来,对着刘素梅深深地鞠了一躬:“嫂子,实在对不起,我不该打你那拳,我是把你错认为赵二小了,请你原谅吧!”
  “唉,也不怪你,我也以为你要跳河,所以,也打了你一巴掌,请你也原谅大哥吧!大妹,你既然知道杀害爹的凶手是赵二小,你就详细地给我们说说那天晚上的情况,我们好掌握凶手的材料。”我们对她流露出期待的目光。
  “好吧,事到如今,我也不能不说了!”大妹妹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环境,终于说出了那天晚上的实情。
  “当时,大约是在夜晚十二点钟左右,我正在发困的时候,忽然被院子里乱跑的几只羊吵醒。我迷迷糊糊地听到妈妈说:‘孩子他爹,你快醒醒,羊圈里的栅门开了,羊在院子里到处乱跑,你下去把它们圈起来吧!’爹慢慢腾腾地穿好了衣服,不一会儿,就听见了他的一声惨叫。我吓得头发都直立了起来,正要问妈妈是怎么回事,就看见妈妈用被子捂住小妹的头。显然,她也听到了这声惨叫。我真痛恨我的胆子咋那么小,为什么就不能亲自到院子里看看呢。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问:‘妈,爹圈羊已经半个时辰了,你出去看看他怎么还不回来!’妈妈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出了门,可是等了半个小时才回来,而且气喘吁吁地说:‘孩子,你爹说了,他要在外面拆墙头,今晚就不想睡觉了。也好,就让他拆些土坯回来,把羊圈的门好好堵堵,不然,羊又该往外跑了。’
  “我觉得事情很奇怪,爹平时睡觉是第一大事,今晚怎么就不想睡了。况且,羊圈的栅栏好好的,羊从来也没有跑出过一次,怎么偏偏今晚就坏了呢?特别是爹的一声惨叫,又是怎么回事呢?我着急地无法再睡:‘妈,我胆子小,你能不能领我到院门口看看爹到底在干什么!’谁知,妈急得说什么也不让我出去,她还吓唬我:‘女孩子家半夜出门,最容易撞上鬼的,咱们家的鬼还嫌少吗?’一听说闹鬼,我吓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可还是不由得向窗户边偷看一眼,一面希望爹能早点回来,一面盼望天快点亮起来。
  “可是,当鸡叫三遍的时候,一个高大的黑影却站在了窗户下面,这哪里是爹啊,我大叫一声,急忙用被子蒙住了头。只听妈妈喊道:‘孩子他爹,天快要亮了,你就索性干活去吧,回来会把孩子们吵醒的!’不一会,那个黑影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院子里静静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天微微发亮的时候,我看到,妈妈慌慌张张地下了炕,不一会儿就在外面大哭了起来:‘孩子他爹,你怎么好好地会压死在墙根下呀,这可叫我们一家人怎么活啊,我的命好苦啊!不让你拆墙你偏要拆,黑天半夜的,是哪个恶鬼把你引到墙下面的呀!老天爷,你怎么就不长眼呢?’
  “我像疯了似得跑出了院外,只见妈在爹的身旁没完没了的哭诉着,也不去救他出来。爹趴倒在墙下,背上压着没有几块土坯,铁锹也放得很远。猛然间,我大喊一声:‘爹,你是被人害死的,你死得好惨呀!’妈突然间不哭了,她正言厉色地说:‘孩子,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你可不能乱说呀。妈怎么哭,你就怎么哭,千万不能和妈哭走了调,不然,妈也就跟你爹一起去了。’后来我就再不敢乱哭了。邻居们被惊醒后,都以为爹是刚刚出事的,慌忙把他从墙根下抬了出来,可是,爹的身体早已冰凉了,现场也就没有保护下来。”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的脑子保持着清醒。看来,妈妈完全是被那贼人唬住了。从表面看,妈妈仿佛是同谋,但真正的凶手是那赵二小一人:“那你怎么断定那个黑影一定就是赵二小了?”我想寻找到更多的理由。
  “在出事的那天黄昏,赵二小曾经两次来过咱们家,第一次他问你的病情如何,妈妈说很严重,怕是保不住命了。他说那该多派些人去护理啊。我没好气地说:‘二哥、三哥都在医院,昨天晚上爹也去了,还嫌人少!’在天快黑的时候,他又来了一次,说是要向爹请假外出,不知爹回来没有。妈说拿不准,很可能要回来,他又慌慌张张地走了。所以,那天晚上站在窗户下的黑影,我一眼就认出了是他。更重要的是,当姑姑叔叔们报案后,妈又悄悄地把我们叫在一边嘱咐道:‘一会儿公安局来的时候,你就一口咬定,爹是拆墙头死的,绝没有人去谋害他!’我对妈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说昧良心的话呢?我明明看见爹是被赵二小杀死的,怎么偏偏要说成是墙打死的呢?’妈妈的目光一下子凶狠起来,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那种目光。她阴沉着脸说:‘如果赵二小真的是凶手,你要告发了他,恐怕公安局还没有捉住他,他就先把咱们家杀光了!你是要保一个死人呢,还是要保全家人的活命?’我被妈妈的这番话吓住了,所以,公安局来了以后,我就做了那样的伪证。大哥大嫂,是我连累了你们,我有罪,你们想打想骂我都认了,可怜的爹,你干脆连女儿也带走吧!”说着,她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黑暗的旋风渐渐地离开了这片死水潭,太阳重新落在了我们的肩头上,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和她们随便割了几把草就回去了。
  吃完晚饭,她们全部都到了邻居家里,屋里只剩下了我和妈妈。对着昏暗的煤油灯,我开始了和妈妈长达两个小时的谈话。
  “妈,爹死后,生活的重担就落在您的肩上,为了减轻您的压力,我决定从旗里调回村里,一面教书,一面劳动,一同度过难关吧!”
  “孩子,你千万不要这么做,这不仅毁了你的前程,也改变不了咱们家的困境。你三弟弟已经放弃了高考,大妹妹又放弃了考高中,你再回到村里种地,妈的心里该有多么难受啊。咱们家的苦日子已经这么多年了,妈再苦再累也能吃得消,只要你有点出息,妈就高兴了。”
  “妈,儿不在您身边的时候,常常想到您很孤独,特别是自爹走后,儿总觉得咱们家还要出事。您手无缚鸡之力,几个弟妹年龄又小,如何能抗拒外部敌人的入侵啊,连爹都保护不了自己,您又如何保护这个家呢?”
  “孩子,你是不是听到外面有什么风声了?你爹的死,公安局已经定案,难道公安局还会有错吗?你千万不要听你姑姑叔叔们的话,他们巴不得妈被公安局捉去杀了才好。你是咱们家最懂事的孩子,你相信,妈会杀害你爹吗?”
  “妈,你怎么会害爹呢?你不是说爹是被恶鬼勾魂到墙根下的吗?”
  “孩子,咱家的闹鬼,你也不是没有看到过,怎么又怀疑起没有鬼了呢?”
  “妈,我怎能怀疑咱家没有鬼呢?就在昨天晚上,我还和鬼打了一夜的官司。”
  “是啊,孩子,你快说说看,那鬼是怎样把你爹引到墙根下的?”妈妈一时兴奋得眼睛都睁大了。
  “昨天晚上,我刚闭上眼,爹就走到了我面前。他满头是血,样子极为恐惧和可怜,我问他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爹说他已经被人杀死了。接着,爹就把我一步一步地带到了院子里。院子里漆黑一片,忽然,羊圈的栅门被人打开了,跟着,几只山羊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四处吃草。爹小心翼翼地驱赶着羊群入圈。当他正在拴栅栏的时候,一个巨大的黑影悄悄地出现在他身旁,突然间,那个黑影举起一柄铁锤向爹的脑门上砸了下来。爹惨叫了一声,晃晃悠悠地转过身子,那个黑影又伸出了两只魔爪卡住了爹的脖子,爹挣扎了几下就一声不吭地倒下去了。那个黑影随即将爹扛在了肩上,又顺手拿了一把铁锹,一会儿,爹被放到了饲养院的那堵破墙根下。那黑影又拆了几块土坯压到了爹的背上,但慌忙之中竟忘记了那把铁锹放在爹的手里。一切布置好后,那黑影又悄悄来到了院子里,站到屋檐下窥探家里的动静。妈妈误以为是爹干完活回来了,其实,他就是杀害爹的真正凶手。”
  妈妈大汗淋漓,无法掩饰她的惊悸和不安,赶忙打断了我的叙述:“孩子,你这是用谈鬼的方式来说明你的推断,这是不符合实际的。”
  “妈,儿相信,昨天晚上我看到的事是真的,爹确实被人所害。儿同样也相信妈不是杀害爹的凶手,甚至连帮凶也算不上。妈是为了维护这个家,是为了保护她的儿女们,才在公安局面前说了谎话,做儿子的,怎么能不理解母亲的苦衷呢?”
  妈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我的好儿子,只有你最理解妈妈,可是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多天了,不管真也好,假也罢,你就不要再提它了。为了这个家,妈就算求你了,你可千万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
  为了不使妈妈在忧虑和惊慌中度过,我表面上答应了她的请求,暗地里却加紧了对赵二小的调查和了解,试图解开他杀害父亲的死结,终于掌握了他的翔实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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