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王大红夭折

　　
　　秋高气爽的八月，丹桂飘香的季节，盛昌和李芳结婚了。
　　他们结婚也没有办任何喜宴。在张小玉的操持下，让两个人在王成美的遗像前上了柱香，磕了四个头，拜了拜，然后一家九口人吃了一顿饭，就算是举办了婚礼。
　　婚后的生活和以前一样的平淡，盛昌依旧白天上班，晚上把私下收的衣服带回家让李芳做。由于能吃苦，白天在地理干活，晚上帮盛昌做衣服，日子虽苦，但还是能吃饱饭。
　　可是好景不长，不久公社每天都加强了对私人经营作坊的检查。盛昌和李芳不能再在家里做衣服了，他们决定像以前一样，到乡下找个落脚点，把缝纫机放在那里，夜里去做衣服。
　　可是这个落脚点不好找，一般人家怕惹事，都不愿意。他们想把李芳的娘家作为落脚地方，但是路途较远，而且都是小路不好走。找了好多天，最后决定把缝纫机放在了离家十里外的周三奶奶家。
　　周三奶奶中年得子，六十多岁了，儿子才十几岁。家境非常贫寒，就一间“钉头”茅草房，一家三口住着。可周家边上有一间生产队陈旧的队房，已经废弃了好多年，盛昌请周三爹爹找人把它修缮了一下，就让李芳母子住进去，盛昌每天晚上下班把收到的衣服带去剪裁，白天李芳一边带小孩一边做衣服，天一亮，盛昌又要赶回综合社上班。
　　日子过得很辛苦，但是还是充满着欢声笑语的。
　　1958年10月，正值“大跃进”运动的高潮时期，镇上有成年男子的人家，每户都要派一成年男子去南京参加“大炼钢铁”的运动，王家只有盛昌符合条件。
　　盛昌去了南京，家里生意又没法做了，张小玉和李芳只会做衣服而不会裁剪，李芳只好带着孩子从乡下回到了家里。张小玉带着几个孩子就只能在那几分自留地里劳作。
　　1958年大家都吃公社的大食堂，每人每天“定量”（其实是限量，跟后来的定量户口那种定量，完全是两码事）供应。王家人比较多，大家就公推大姑盛梅来掌管公家发的饭票和菜票。
　　盛梅是王家的长女，王成美去世的时候她才十岁，现在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这是一个非常懂事的女孩，平时家里的家务几乎都是她在做，大红也几乎都是她在带，她吃苦受累都放在心里，从不叫苦。她掌管公社大食堂发的饭菜票，每顿都能控制一两二两的饭票放在家里，当家人生病的时候，她就用平时节省下来的这些饭菜票，跟人家换一些有营养的东西给生病的家人吃，这给王家平日的生活省去了好多麻烦，大家都很信赖她。
　　转眼到了腊月。盛昌已经走了近两个月了，大红天天吵着找爸爸。盛昌来信说在南京每天都可以吃到大米饭。可家里吃饭总是吃不饱，李芳觉得腊月里家里也没什么事情，盛梅把家里家外料理的很好，就想去南京看望一下新婚的丈夫，这样能让自己和大红吃上几顿大米饭，也可以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给家里人多吃点。李芳把自己的想法跟婆婆说了，婆婆开始不太同意他们母子去，认为路途太远，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不安全。但经不起李芳的再三请求，也就勉强同意了。
　　镇上一些妇女在一起商量一同去看望在南京的丈夫。在这群妇女的印象中，南京实在是太远了。有一位姓高的女人打听到有一艘装货的船去南京，可以捎上她们几个，价钱也很便宜。于是几个女人带着孩子就上船了。
　　第一天还好，到了第二天，大红就不愿意在船上待了，不停地哭闹。船舱那么狭小，大人还嫌闷，何况孩子呢。
　　船走得很慢，一路走一路停，第七天才到兴化，大红整天哭闹的不行，李芳跟大伙商量还是坐车去南京。
　　有两个女人和李芳一起上了岸，她们一起坐车去南京。
　　第二天车才到南京。下午四点左右到了盛昌所在的工地，那两个女人很快都找到了自己的丈夫。可盛昌此时已经调到别的工地上了。李芳抱着孩子，按照民工们的指点，去找自己的丈夫。
　　从农村来到陌生的大城市，没能及时找到自己的丈夫，李芳感到很沮丧。她走一路问了一路，按照别人的指点去找盛昌。可到了晚上八点多还没找到盛昌。
　　腊月的晚上，天气是那么的寒冷。李芳抱着孩子，背着个包袱，膀弯里还挎着个篮子，走了这么长时间，李芳实在是太累了。这时候孩子饿了，李芳也饿了，可是盛昌到底在哪里呢？
　　走了几个工地的驻地，也没有找到盛昌，李芳哭了，孩子也哭了。他们的哭声迎来了路人的围观。
　　有人叹息：“天这么晚了，又这么冷，一个女人还带着孩子，多危险啊。”
　　有人还大声打趣：“小媳妇，你不要找丈夫了，带着孩子跟我回家吧。”
　　七嘴八舌的议论，有人同情，有人打趣。听着围观的人群中这种种言语，李芳越发地害怕，真的不知所措了。
　　一个没出过远门的农村小媳妇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啊？李芳吓得手都抖了，她搂着孩子，不停地抽泣。
　　她突然想起丈夫写给自己的信，她把信拿出来给人看。
　　大家都围拢过去看信，其中有一个人说：“我知道他们在哪里，你跟我走，我把你送去，不过你得给我钱。”
　　李芳连忙说：“只要你能把我送到我丈夫那里，要多少钱都行。”这时候的李芳，也管不了人家要多少钱了，只要能找到盛昌就行。
　　其实，这是一个很热心的南京人，走在路上他对李芳说：“请你相信我，我一定把你送到你丈夫那里，也不会要你的钱，刚才当那么多人的面我跟你要钱，一方面是支走他们，更主要的是怕你不相信我。”
　　那男人看李芳抱着孩子，背着包很辛苦，就很热情地想帮她抱孩子，可李芳还是很有戒心的，无论怎么说也不把孩子松手，她怕人家抱走孩子。
　　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他们来到了另一个工地的驻地，南京人向人打听盛昌，有人认识盛昌，说就在这里。知道丈夫就在这里，李芳松了口气，一下子就要给那个人下跪感谢，那人潇洒地笑笑，连忙拉起了李芳，李芳对他千谢万谢。
　　有人在大喊：“盛昌，你老婆来了。”
　　盛昌这时候已经睡觉。因为盛昌才二十岁，正值新婚，娶的又是自己的嫂子，不时遭人打趣，所以喊了几声盛昌也没答应。他以为又有人拿他开涮呢。
　　李芳站在门外，没听到盛昌的回答，她的心又悬起来了，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要是再找不到盛昌那该怎么办啊？
　　那人看盛昌一直没回答也急了，大声地骂起来。
　　这时，盛昌应了一声：“我睡觉了，不要吵了。”
　　李芳听出了盛昌的声音，就大声地喊：“盛昌，是我和大红。”
　　盛昌一听，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衣服都没穿就来到门外。
　　盛昌非常吃惊，这么冷的天，李芳和大红，怎么说来就来了？
　　大红看见盛昌，高兴地大喊爸爸爸爸。李芳看见盛昌，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放下大红和篮子，蹲在地上就哭了，这一路上太不容易了。
　　盛昌抱起飞奔过来的儿子，亲了又亲。他穿好了衣服，搂着李芳，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他知道，李芳这一路受了很多的累，这么远的路，对没有出过远门的李芳来说太难了。
　　他知道李芳母子一定饿了，立即就去给李芳娘俩找吃的。多少天来，李芳没吃过一顿饱饭，现在找到了丈夫，才觉得真是饿了。在家能连续几个月都看不见的大米饭，现在看着面前的米饭，李芳敞开了肚皮，吃了好几碗。
　　多少年后，李芳还经常想起那天晚上吃的大米饭，那真是一辈子吃的最好吃的一顿饭了。
　　盛昌在工地上还是帮工友们缝衣服、做衣服。李芳来了以后更是有了帮手。不少工友不时的给点工钱或给点东西，慢慢的他们的手里也有了一些钱，天天有大米饭吃，一家三口都长胖了。
　　大红也是个人见人爱的好孩子，工人们下班后，都喜欢逗他玩。
　　李芳的脸上时时带着笑容。李芳这个人心地善良，又非常勤快，经常帮工友们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深得工友们的喜欢。
　　李芳来到王家这么多年，只现在才感到什么是幸福。
　　一天凌晨，大红突然发热，高烧40多度。盛昌和李芳抱着孩子去工地医院看病。医生说：“这孩子可能得了麻疹，得到城里的医院去看，现在麻疹流行，你们一定要注意。”
　　听了医生的话，两口子一点也没敢耽误。天没大亮就带着大红去了南京城——鼓楼医院。当时工地医院的医生只是给大红打了退热针，可一直到鼓楼医院，孩子的高热一直也没退。
　　正如工地医生说的那样，鼓楼医院儿科门诊部里，那真是人满为患啊，到处都是给孩子在看麻疹的。
　　好不容易央求医生才让孩子在医院住下。盛昌、李芳不得不停下工作，日夜陪伴着孩子。孩子那小脸每天都烧得红红的，看了让人揪心。
　　孩子的体温一直不降。
　　到了第五天晚上，孩子的体温才稍微降下来一些。盛昌看大红稍微好了一点，就准备回驻地拿一些东西，他们那天来的很急，什么日用品也没带。大红哭着喊着爸爸爸爸，就是不让盛昌走。盛昌抱过大红，慢慢地哄他：“爸爸回去拿点东西，明天一早就回来，你要好好的听妈妈的话。”大红看着盛昌离去，眼睛里似乎充满着不舍……
　　后半夜，孩子突然又开始高热抽搐，医生一直在抢救孩子。孩子不停地喊爸爸爸爸，可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
　　凌晨，大红走了……
　　李芳当时就吓晕过去了。
　　因为夜里一直在下雨，第二天天大亮了，盛昌才赶到了医院。在医院门口就有人喊：孩子爸爸来了。
　　听到别人的喊声，盛昌就感到不好，他的心直往下沉，看到孩子那双不瞑目的眼睛，盛昌一下子栽倒在地上。
　　盛昌啊盛昌，你这是怎么了？
　　迷糊中，盛昌他觉得对不起父亲，这是王家的长孙啊！他觉得对不起哥哥，这是哥哥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骨血；他觉得对不起大红，他没有照顾好这孩子，昨天要是不回去拿东西，至少让孩子走得心安……
　　盛昌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儿子就这样走了……
　　此时二十岁的王盛昌感到无限的悲伤，经历了父亲王成美的死，经历了长兄王盛明的死，现在又要他经历侄儿王大红的死。老天啊，你是不是太残忍了，为什么这么多的苦难都要加在王盛昌的身上呢？
　　朦胧中，盛昌似乎看见了父亲王成美，哥哥王盛明，他们在指责着自己，没有照顾好大红，这是王家的长孙啊……
　　王盛昌啊，在短短的三年里，失去了父亲，失去了长兄，现在又失去了侄儿，这样的打击也太大了！
　　李芳早已哭干了眼泪，孩子啊，在你父亲走了的这一年多里，你陪着妈妈走过了最最困难的日子，是你给妈妈生活下去的勇气；你给妈妈带来了多少欢乐啊；有了你，妈妈活得才有盼头，你走了，妈妈还有什么指望啊……
　　李芳似乎看见了盛明责备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你怎么没有照顾好大红啊？那是我们的儿子啊，那是我留给你的唯一的血脉啊？
　　盛昌醒了之后，又是一番撕心裂肺的痛哭，李芳嗓子已经哭哑了，她把能说的，不能说的“苦水”都吐出来了。
　　两口子哭得天昏地暗啊……
　　他们的哭声，无限的凄凉……
　　盛昌一直用手抚摸着孩子的眼睛，想让孩子的眼睛合上，他不停地和孩子说啊：可怜的孩子啊！你就闭上眼睛吧，我们没有照顾好你，你的爸爸（王盛明）在九泉之下要责怪我们的。本以为我能和你妈妈一起陪你长大，把振兴王家的大业交给你的，你就这样离开了，我们回去又怎么向你的奶奶、叔叔、姑姑们交代啊？
　　医院里围有很多的病患家属，盛昌和李芳的痛哭诉说，惹得在场的奶奶、妈妈、婶婶们都跟着流泪。
　　两个人只知道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医院里的人提醒他们要为孩子办理后事了。他们这才如梦初醒。
　　是啊，孩子眼睛去了，要让他入土为安了。他们按照别人的指点，把孩子安葬在医院的后山上。
　　孩子走了以后，李芳就像丢了魂，时常想起活泼可爱的大红，他那一举一动，太像盛明了，这时候她不禁又想起了盛明……
　　一个女人，在两年的时间里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儿子，人间的不幸怎么都落在了李芳的身上？老天啊！你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盛明啊，你的儿子去找你了，你还能认出你的儿子吗？你快快和你的儿子团聚吧……
　　两个月过后，李芳还是不能从失子的悲痛中振作起来，盛昌只能是尽自己所能安慰李芳，可是李芳依旧不能放下……
　　由于李芳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不久，工地领导让盛昌带着李芳回到自己的家乡——八大家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