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成美驾鹤

　　《趟过岁月那条河》
　　吴宏萍
　　故事梗概
　　一个17岁失去了父亲，18岁失去长兄，19岁失去了侄儿，19岁娶了自己的寡嫂的男人。在那物质条件极为匮乏的岁月里，支撑着一家九口人的生活。他23岁患上了结核性脑膜炎，在医院昏迷了四天四夜，为抚养弟妹执着一念而醒来，顽强地活下去。文革中面对红卫兵的抄家，他手抄菜刀，跳上大桌，极力护住为一家求生的“武器”——缝纫机。因错写语录中的一个词，定性为现行反革命，被关押，受尽了非人折磨，却为了弟妹、儿女生存而活。因为旁人对自己弟妹的好，他感恩而给养老送终。风范影响下辈，儿孙辈出了13个大学生，10个党员，3个国家干部。与寡嫂（自己的爱人）携手走过六十载，相濡以沫一辈子。一起送走了六位老人，抚养了五个弟妹，养育了四个儿女，打点了六场葬礼，举办了九场婚礼！他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父母，无愧于弟妹，无愧于子女。他一生没有做过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他确实就是一个伟人，一个平凡而又对得起天地良心的大写的“人”的称号！
　　
　　目录
　　第01章………………………………………………………王成美归天
　　第02章………………………………………………………王盛明娶亲
　　第03章………………………………………………………赴新洋苦钱
　　第04章………………………………………………………王盛明病亡
　　第05章………………………………………………………王大红出世
　　第06章………………………………………………………王盛昌成婚
　　第07章………………………………………………………王大红夭折
　　第08章………………………………………………………张小玉改嫁
　　第09章………………………………………………………领五妹返家
　　第10章………………………………………………………王盛昌罹病
　　第11章………………………………………………………小王萍出世
　　第12章………………………………………………………王盛祥结婚
　　第13章………………………………………………………梅和芳出嫁
　　第14章………………………………………………………红卫兵抄家
　　第15章………………………………………………………盛昌被关押
　　第16章………………………………………………………举家搬了迁
　　第17章………………………………………………………儿女上大学
　　第18章………………………………………………………盛昌重卧病
　　第19章………………………………………………………姐妹诉衷肠
　　第20章………………………………………………………国庆致悼词
　　附页………………………………………………………后记点缘由
　　
　　
　　第一章王成美驾鹤
　　天灰蒙蒙的，就像一口大黑锅反扣在大地上。枯萎的芦花，被风撕扯着，在大地上乱舞，整个街道没有一点生气。雪花在天空中没头没脑地飘着，几天的小雨夹雪，路上到处是泥泞，风在呼呼地吼着，像病痛的老人在低声呻吟着，又像受伤的小孩在呜咽抽泣着……
　　这是1955年初春的一天，天还是那么寒冷。农历二月初二了，是龙抬头的日子，可冬天的气息一点也没减少。
　　早饭过后，气温好像又降了很多，风似乎又大了……
　　在苏北农村的一个小镇——八大家。一个“芦花帐”般的房子里，传来了女人和孩子们的阵阵哭声。主人王成美，因常年劳累一病不起，今天早上起来，突然大口大口地吐血，吓得妻子和一群孩子都在哭。
　　此时王成美脸色苍白，无力地靠在床头上，她的妻子张小玉正在给他擦去嘴角的鲜血。床的周围围着他的三个儿子和四个女儿，最大的儿子王盛明十九岁，最小的女儿王盛英才出生二十三天，尚在床边婴儿床的襁褓中……
　　看着这一大帮孩子，尤其眼睛停留在襁褓中的最小的女儿身上，王成美的心都要碎了……此时妻子张小玉才三十七岁，这个女人从小娇生惯养，从没吃过什么苦，要是自己走了，这一大家子该怎么办啊？
　　四十七岁的王成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伴随着眼泪，又是一阵猛烈地咳嗽。
　　张小玉眼泪汪汪的看着王成美，她此时已经慌了手脚，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只是不停地在劝说着……
　　王成美稍稍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疲倦的闭上了眼睛……
　　他的思绪回到了二十年前……
　　王成美是个苦命的人，母亲因生他难产而死，父亲在他三岁的时候也死了，是比他大十三岁的哥哥王成良要饭把他养大，长大以后他跟人学了裁缝手艺。
　　二十年前，他们在当地活不下去了，王成美就跟着哥哥王成良，凭着他们的裁缝手艺，从苏州吴县一路逃难来到了苏北射阳的千秋小镇，受雇于镇上一户张姓的人家，为他们一家做衣服（当时做衣服都是手工）。
　　张家只有三口人，在当地经济条件很不错，王成美除了给张家做衣服外还做一些家务，张家老爷把王成美当着自己的家人一样。
　　王成美年轻的时候长相标志，浓眉大眼，为人小巧，只顾做事，从不多言。他做衣服的手艺很不错，深得张老爷一家人的喜爱，张老爷也非常赏识这个外地来的小伙子。王成美在张家做了一年多，张老爷有意要把待字闺中的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他。
　　张家大小姐长得漂亮，尤其那一口洁白的牙齿，十分惹人喜爱。可是张小姐从小娇生惯养，刁蛮任性，脾气不是太好，一张嘴生来就会骂人，骂起人来，那脏字都不带重复的，尤其不会照顾人。
　　王成美和张小玉结婚之后没几年张家老爷就去世了。张家老爷的老婆眼睛不好，就是半个瞎子。因为张小玉脾气倔强，和母亲不和，常常为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实在没办法在一起生活。于是王成美就和张小玉就从千秋小镇搬到了八大家小镇上生活……
　　二十年间他们共生下了八个孩子，除二女儿夭折以外，还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凭着王成美精湛的手艺，一家人基本能解决温饱。现在大儿子王盛明，二儿子王盛昌都在跟王成美学裁缝手艺（这时候已经用缝纫机做衣服了），但目前都没有出师，还不能独立做手艺……
　　在王成美看来，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只要会一门手艺，就不会为生活发愁。他坚决要求两个儿子跟自己学手艺。
　　王盛明的性格跟父亲的性格非常相似，平常不太爱说话，对父亲的话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的，父亲让他学手艺他就一门心思学手艺，他只是想早日把父亲手艺的精髓学到手。
　　二儿子王盛昌头脑聪明灵活，他一心想念书，他就是不想学手艺。他一直认为这针头线脑的活就不是男人干的。父亲一直要他辍学跟自己学手艺，他就是上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为了读书的事，他一直再跟父母交涉着。为了能让父母给自己念书，他抢着做家务，每天天不亮就主动起来烧一大家子的早饭，然后帮着母亲给弟弟妹妹们穿衣服，等家里一切收拾停当才背起书包上学校。放学以后别人都在玩耍，他却早早回家抢着做家务……他希望自己的表现能换来父母同意他去上学的机会。可是一直以来父母都没同意。现在父亲都这样了，这书还能读吗？
　　王成美想到现在自己得了重病，看着这些孩子，他心里充满了焦虑……
　　早年生活的艰辛，身体一直很单薄，在年复一年的劳累中，王成美得了很严重的肺结核，由于没得到及时的治疗，他的病越拖越重，以至于今天大口吐血……
　　现在他只希望自己能逃过眼前的这场灾难，把孩子们再拉扯大一些。王成美的眼光扫过七个孩子，尤其看到那个出世才二十三天的小女儿，想到妻子还在“坐月子”，一口鲜血又从胸口涌上来……
　　看到鲜血从父亲嘴里喷出，孩子们又大哭起来。
　　妻子张小玉看到丈夫这个样子，也失去了往日的霸道模样。她强忍住眼泪，不时的安慰着丈夫，她知道自己还在做“月子”，丈夫现在这样，她不能倒下去，不能哭坏了眼睛。
　　老大王盛明是个不善表达的人，虽然不爱说话，但他心里最明白，父亲这次可能是挺不过去了。他长得高高挑挑的，也是浓眉大眼，言行像极了王成美。
　　这时候王盛明坐在靠父亲最近的地方，想听听父亲最后的交待。他明白，他是家里老大，现在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他来承担。
　　到了后半夜，小孩子们都睡觉了。只有王盛明、王盛昌兄弟俩坐在父亲身边陪伴着。
　　王成美拉过两个儿子的手说：“我看来是不得好了，家里这么多弟弟妹妹，就靠你们了。老大啊，手艺还是要做下去，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我平时教你的还不够多，你好好琢磨琢磨，凭你的聪明，手艺肯定能做下去……”
　　王盛明含着眼泪答应了父亲。
　　王成美拉过二儿子王盛昌的手，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盛昌啊，你成绩那么好，在学校读书经常第一，可惜你生在我王家，我实在没办法让你读书了。我知道你一直想念书而不想学手艺。我不在了，书就不要念了，儿子啊，我对不起你。我走了，你回家帮哥哥，还是要把手艺做下去……”在王成美的心目中，盛昌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可惜他生错了人家。
　　盛昌没有答应父亲，只是默默地流着泪。他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绝望。
　　过了好一会，王成美又继续对两个儿子交待：“你妈脾气不好，你们多让着点；我不在了，你们要多吃苦了，千万不能让弟妹们饿死；你们的外婆还在，我答应过你们外公要为她养老送终的，我走了，你们要经常去看看她，替我为她养老送终……”
　　王成美断断续续地交代着后事。
　　事情交代差不多了，王成美、王盛明、王盛昌父子三人抱头痛哭。
　　盛昌泪眼望着父亲，脸上再次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王盛昌心里十分的委屈，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一心一意想去读书。为读书这个事情跟父亲说过不下几十次，也给母亲跪下很多次，可因为家里孩子多，又缺少人手，父母一直没同意。
　　此时的王盛昌，看着父亲这模样，听着父亲刚才的这一席话，感到莫大的悲哀，一个人默默地走到外面，失声痛哭。他为他的家哭，他为他的父亲哭，他也为自己哭……父亲要是真的走了，不要说读书了，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下去。他读书的愿望也永远无法实现了，他是多么地渴望读书啊！
　　老天啊，你也太不公平了，我那么喜欢读书，你为什么就不能成全我呢？我真的是生错了人家吗？
　　听到王盛昌的哭声，王成美内心如刀绞，他知道儿子的要求并不算高，儿子啊，你为什么要生在我王家啊，可惜了你聪明的脑袋，如果我不死，我一定让你好好读书，可是现在……
　　王成美知道自己回天无术了，两行清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凌晨，王成美的眼睛“无限不舍”的紧盯在妻子儿女们的身上，良久……良久……最后眼光停留在才出生二十三天的小女儿的脸上定格了……
　　王成美撒手人寰……
　　王成美圆睁着眼睛，他死不瞑目啊！
　　王成美啊，你作孽啊，你知道你这一走，给你的儿女们留下了多少的苦难吗？
　　娘儿三人把王成美的遗体被挪到了堂屋。张小玉哭着为王成美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那真的是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凌晨。
　　寒风在肆虐着，巴掌大的八大家小街上原本是寂静无声的，人们大都还在睡梦中。突然传来王家震天动地的哭声，那哭声传得很远很远……
　　王家人的哭声震惊了小镇上的每一个人，王成美走了，留下了寡妇娘们八个，人们很难想象王家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纷纷跑到王家看个究竟。
　　天大亮了，王家陆陆续续来了好多人，大都是王家的街坊。
　　王家人都在哭天抢地的，没有人想到去操办丧事。
　　这时有人提议，让张小玉派孩子去请生产队长来为王家办后事。
　　在众人的建议下，王盛昌一路哭着跑去队长张为成的家。
　　夜里天上飘着雪花，还下起了小雨。这时通往队长家的小路上满是泥泞，悲痛万分的盛昌，一步一滑地艰难地走着，一不小心滑倒了，滚到了路旁的小沟里，顿时满身满脸都是泥浆，他顾不得这些，连忙爬起来继续跑向队长的家。
　　到队长家门口王盛昌就跪下了，他失声痛哭。队长一家还没起床。队长连忙披着衣服来到门外，看到盛昌的模样，非常地心疼，一把拉起王盛昌。王盛昌哭着讲述了父亲的死，他恳求队长帮忙料理父亲的丧事。
　　队长是四里八乡的好人，他二话没说，立即就答应了。
　　他跟王盛昌说：“你先回去，我马上就到。”
　　听着盛昌断断续续的叙说，队长心里十分的难过。队长也有队长的难处，眼下大家都穷，要办事首先得有钱啊！
　　队长来不及吃早饭就去找大队会计付钱。一直到上午九点钟，队长才拿到五十块钱。他匆匆赶往王家。
　　队长来到王成美家。张小玉看到队长来了，连忙领着一群孩子跪在队长面前。看到王家的人都跪在地上，看着这一大帮未成年的孩子，队长也是泣不成声。
　　队长拉起了张小玉，极力地安慰她。远近听说前来的街坊邻居们看到此情此景无不动容，那群奶奶、婶婶、妈妈们也不禁失声哭了起来。
　　队长和张小玉母子商量这怎么给王成美办丧事。
　　不长时间，队长带着王盛明、王盛昌一起去买木料，找木匠，为王成美做了一口薄薄的棺材，又请人为王成美做了一套新衣服。
　　可怜的王成美，一辈子为他人做衣服，临死了，也没替自己做上一套新衣服。
　　王盛明、王盛昌跪着向队长表示了感谢，并表示等他们有了钱一定还给大队。
　　第三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在队长的主持下，王成美入殓。
　　棺材启动，后面跟着张小玉，她怀里抱着才出生二十五天的小女儿盛英，再后面是王成美的六个子女，一些街坊邻居也自发地跟在后面，悲怆欲绝，蹒跚地随行……
　　天还是那么灰蒙蒙的，雪花不时地飘下，多天的阴雨，使得通往墓地的小路那么的泥泞不堪，送葬的队伍缓慢地行进着……
　　到了墓地，棺材徐徐下落已经挖好的坑里……
　　这时候的张小玉好像如梦初醒。突然趴在丈夫的棺木上，大声痛哭，她哭自己的命苦，诉说自己由一个大小姐沦落到如此地步；哭丈夫的绝情，留下这一堆尚未成年的孩子，自己撒手而去；也哭自己若干年里对丈夫疏于照顾，以至于丈夫的身体一下子就垮了……。
　　张小玉啊张小玉，你怎么能不痛哭呢？家里的大山倒了，天塌了，你一个三十七岁的小脚女人，面对着这七个孩子你该怎么办呢？两个刚成年的儿子，他们那并不宽广的肩膀能帮你撑起这个家吗？
　　张小玉悲痛万分的连哭带诉，震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很多人都陪着她哭着。
　　张小玉的大哭又引起了孩子们的痛哭。
　　王盛明跪在父亲坟前，向父亲保证：“父亲啊，我向你保证，只要我王盛明自己有一口吃的，绝不会让弟弟妹妹们饿着。我会尽我的全力去保护母亲和这一帮弟妹。父亲啊，你安心的走吧，但愿你到了那边不再辛苦……”
　　盛昌也跪在父亲的坟前，他刚刚才十七岁，对什么事情都懵懵懂懂的，他向父亲保证：“父亲啊，我不再要求念书了，我一定好好地帮着哥哥，善待母亲，把弟弟妹妹们抚养成人，宁可自己吃苦受累，绝不辜负父亲的期望。你放心吧，今后无论遇到多大的难处，我都不会退缩，我说到做到，你放心吧！”
　　兄弟二人向父亲的墓碑磕头，盛昌的脑门都磕出了血。
　　此时的王盛昌脑门上都是血，他的表情是那么的绝望，读书再也与他无缘，今后的路，该如何走下去，他一无所知……
　　王盛明啊，王盛昌啊，大山倒了，你们现在就是王家的脊梁，前面的道路会是怎样的艰难啊，你们准备好了吗？
　　哭声不断，誓言铮铮，一场悲怆的葬礼，在延续……
　　雪花好似配合着，下得愈来愈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