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港（四十一）

　　孟小麦在担心程少楠找上门来，老太太也在担心，楼下只要有车鸣声，她就跑到窗口小心探望，门外稍有动静声，便像惊弓之鸟，气都不敢喘。看着惊慌失措的老母亲，小麦一阵心碎，她是怎么了？让母亲跟着受这罪？这么大年纪，为了她竟然活得像小偷。
　　想不出任何办法的孟小麦，只好再一次选择逃跑，她作出一个颠覆她性格的决定——旅游！一个人的旅游！天南地北地北天南，程少楠哪里搞得清楚她到底在哪，那么，自然就找不到她了，不仅他找不到，兰玉李月也找不到，程少楠肯定会让她们四处找她。
　　这两年，程少楠付的高薪足够她走遍高山流水看遍花红草绿，只有大自然美景才能留住她去清水港的脚步，等待度假村的完工。她向母亲许下承诺，绝对不会去找他，也绝对不会让他找到她。
　　她把手指上的芙蓉晶摘下来放在母亲手里，“如果，他找到大姐家，你就把这枚戒子还给他，他便不会再找我。”
　　但，程少楠亲手戴在她胸前的那株植物她没舍得摘，它是程少楠的宝，带着程少楠的温度，静静贴在她心口，不摘掉它，她好像还住在他心里……妈妈，就让我静寂地躺在他心里吧。
　　小麦的眼里露出了一丝静止的忧伤，并不流动横溢，却一点一点地楔入人的心底，叫人不忍逼视。她看着妈妈，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我还有妈妈，虽然我的未来已经一片黑暗，但是，我还有妈妈。”她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妈妈，妈妈能让她恢复理性。
　　老太太抚摸着女儿的脸，从女儿的眼神里她又看到了以前那个女儿，都说时间是药，岁月是补药，过去了这么些日子，女儿总算有点人模人样了，这道坎，总算是过了。老太太流下了心痛的眼泪，她知道女儿是经过了痛苦的挣扎才决定这么做的，这些天女儿在痛她也在痛，女儿在流泪她心也在流泪，现在终于好了，终于过去了，她终于放下心来，她的女儿终究是个善良的孩子，她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她终于放下了这段姻缘。但她又担心这段姻缘会把女儿毁灭，因为她看出来女儿的健康在逐渐遭到损害，表面上的平静是虚假的，内心的痛苦像一锅煮沸的水，她怎么能遮盖住！怎么能使它水波不惊！
　　也好，出去散散心也好，但愿外面的新新世界能疗好女儿的伤，止住女儿的痛，忘记心里的那个人。她想陪她一起去，但她的身体反而会成为女儿的累赘。
　　小麦旅游的首站是云南，她想在丽江多住些时日，这是她十几年前看“一米阳光”后的心愿。
　　大姐夫帮她联系好旅游团，也是大姐夫亲自送她上了大巴接送车，这些事唯有大姐夫来做，母亲才会深信不疑。
　　大巴车离清水镇越来越远，小麦却越来越心神不安，一车子游客谈笑风生神态饱满，唯有狼狈出逃的她一脸无可奈何忧心忡忡。这时候，车厢内突然响起“全世界最伤心的人”的歌——“千辛万苦伤痕累累恋着你，只换来一句请原谅，我要的天久天长都成奢望，不如将自己埋葬，我就是世界上最伤心的人，我也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我爱的很疲惫，我爱的很狼狈-----”小麦心口一痛，像被歌手狠狠刺了一刀，脸色惨白，眼泪扑嗦嗦往下掉。她想起临上车时大姐的耳语：“实在放不下他，就不放下，实在想他，就回来，把一切交给时间。”
　　开了有三四公里，小麦不想走了，哪怕将自己埋葬，她也不能把程少楠扔在清水港不管，她不能离他太远，她想远远看着。过去三十五年，她的生命接近空白，程少楠刚把她空白的生命填满，她不舍得再九九归一，就远远的看着吧，这样总比看不到好，程少楠永远是种植在她心里的一棵大树，谁要把这棵大树挪走，她的心就会失去生命力，心脏没有了生命力她还能活吗？远远看着，也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啊。
　　下了车，她又茫然了，去哪呢？家是不能回了，小麦在脑海中搜索着她能去的地方，忽然灵光一闪，有了方向。
　　她打车回家取了些衣服和生活用品，带上电脑，然后直奔小镇。
　　程少楠说，会把这个小镇建成最美小镇送给他，这个小镇在她心里突然间就亲切起来，有了家的味道，住在这里，感觉像住在程少楠身边，住在程少楠心里。
　　她在小镇上走了几个来回，边走边寻觅着和程少楠一起走过的脚印，又去上次的小饭馆，找到俩人坐过的桌子，吃了俩人吃过的饭菜，连隔壁的供销社都没能忍住也去转了一圈。最后，在上次坐过的树凳子上坐下，听班德瑞的“乡间晚风”，听了一遍又一遍，眼泪一次次打湿她的睫毛，直到斜阳西沉，她才擦干眼泪，寻找住宿。
　　她不敢去上次去过的那家小旅馆，那个老板娘话有些多。最后，选中沿河一户留守老奶奶，老奶奶姓陈，小麦唤她陈奶奶，儿子儿媳外出打工，孙子孙女随父母去了那个城市的民工子弟学校，家里就她一孤寡老人，陈奶奶见有人花钱来陪她，乐得合不拢嘴，对小麦千般好百般爱。小麦看中小院里开窗能看见水的那间房，那里本来是陈奶奶孙女住的，有一张小床，还有一张小书桌，用来放电脑刚刚好，可惜的是这里没有网络，没事，写文章用不着网络。
　　早上，她陪陈奶奶去伺候菜园子，然后摘些青菜回来做饭，小麦给了陈奶奶很多钱，陈奶奶怕苦着小麦，常常跑到供销社买些鸡蛋啊，肉啊鱼啊什么的，小麦吃得很少，都留给陈奶奶吃。中午，小麦有时陪陈奶奶聊天，有时让陈奶奶陪她四处转转，因为小镇已在程少楠规划中，小麦对这里的所有都抱有亲情和激情。晚上，陈奶奶睡下后，小麦便打开电脑写小说，这样的夜晚又回到她生活里，难道这就是她的人生？难道她的爱人只能是文字？难道她只能以这样孤寂的姿态老去？
　　以往这样清静的夜晚常常令小麦感动，收拾文字，打理往事，她心满意足，而今却不一样了，程少楠让她灿烂过，让她饱满过，更让她淋漓过，他温暖的怀抱温软的话语，抵得过世间万千旖旎的风景绝美的爱，她想念，她追忆-----写着写着，常常会写不下去，她想程少楠，想清水港，想度假村，想着想着，泪流满面。
　　她离开他六十五天了，他好吗？他有没有找不到她发疯？有没有找到大姐家？妈妈有没有把戒子还给他？他有没有因伤心生病？她待他太坏太绝情了。还有度假村，现在都布景到那一段了？果树都栽上没？原野上一幢幢玲珑的小屋都装修好了？在水一方的船只也都包装好了？百草园里上百颗种子萌芽没有？还有垄上行，还有那些池塘、篱笆、秋千-----
　　度假村如火如荼，她却不能和它一起开放，百般无奈万千惆怅如一股汹涌的暗流在孟小麦心头翻江倒海。
　　曾经以为相逢是一种美丽，直到受伤的心在苦涩的泪里翻来滚去，才知道这如诗般的相逢，原来暗藏着致命的杀机。
　　这天收工回来，程少楠打电话沈晓光：“叫上她们几个，我要开个会。”
　　沈晓光一头雾水，给他们开会？还没问开什么会，程少楠已挂机。
　　程少楠凛然严厉的语气沈晓光不敢怠慢，带上李月兰玉，直奔清水港。
　　一行人刚走进沈家小院，程少楠就下了命令：“限你们三天时间，把孟小麦找出来，不然会发生些什么我也不知道。”
　　望着失去理智的程少楠，他们谁也不敢多言。许久，李月低声道：“你不是说把孟小麦交给你了吗？你把她弄丢了，让我们去哪找？”
　　程少楠哀伤地看她一眼，李月心一痛，忙安慰他：“好好好，我们找去我们找去。”
　　继而她又骂兰玉，“都怪你。”
　　“怎么怪起我来？又不是我让她消失，我也急得要命。”
　　“我那天说什么来着？让他们赶紧把结婚证领了，你还帮她，说什么不在乎那张证，现在好了？夜长梦多了吧？没那张证保护，说不见就不见，她也太变化无常了，回来看我怎么收拾她。”
　　“她大姐不是说去旅游了吗？会回来的，小麦不会扔下度假村不管，更不会扔下-----他不管。”
　　“她扔下我了，她又一次扔下我了。”程少楠说完把芙蓉晶扔到他们面前。
　　“她把这个-----还你了？”兰玉拾起戒子，感觉到了棘手。
　　“三天，就三天，我要看到它戴在小麦手上。”
　　兰玉和李月被程少楠声音里那种颤抖的强烈口吻惊得忘记了回答。
　　许久，李月打破厅里死一样的沉寂：“兰玉，小春姐是怎么跟你说的？你原原本本说一遍，我们分析分析。”
　　“小春姐就说，以前伺候度假村，现在伺候老太太，她想伺候伺候自己了，想出去好好散散心，养养性，说最长不会超过一个月。”
　　“有说去哪？”
　　“好几处，先是云南，然后张家界，再去九寨沟。这些都是小麦以前日思夜想想去的地方，我信。”
　　“我也信，只是不信她会一个人去。要不，我们再等等？反正过二十天了，估计快回来了。”
　　“我等不了，我现在什么事都做不了，你们不去找我去找。”
　　李月忙讨好：“我们没说不去找，只是不知道往哪找。”
　　“她不是去那三处吗？你们一人一处，明天就出发，这是路费。”
　　程少楠说完，把三张银行卡扔在他们面前，接着，“哐当”把自己关进房里。
　　“他疯了？”
　　“已经克制得很好了。”沈晓光盯着房门黯淡地说。
　　“他是在威胁？”
　　“他也只好威胁我们。”兰玉痛惜地说。
　　“我们真去？”李月看一眼晓光。
　　“茫茫人海去了也找不到，又不是咱清水港。”
　　“那怎么办？他再发疯怎么办？搞不好会出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沈晓光一脸无奈。
　　兰玉说：“除了等，我们好像无计可施。”
　　李月光火：“姓孟的小麦，到底哪根筋搭错了？玩这么一出，害人不浅。”
　　沈晓光思忖半晌：“问题有点严重。”
　　“我也觉得。”兰玉说。
　　“什么意思？怎么个严重？”李月问。
　　“孟家人好像不同意他俩在一起，我们急得一个个火烧火燎，他们却很淡定。”
　　“啊？打着灯笼都难找的男人竟然不要？孟家人都是神经病。”
　　“肯定有原因，这三天，你俩必须弄清楚这个原因是什么，给程少楠一个交代。”
　　“我才没这本事。”
　　“我也没本事。”
　　“不过-----”李月眼睛一亮，“有人有这个本事。”
　　“谁？”沈晓光忙问。
　　“你爸，让你爸去问小麦妈，她肯定说。”
　　“找打？”沈晓光发火，“什么时候还说风凉话。”
　　兰玉却说可以考虑，问题就出在小麦母亲身上，好端端说病就病说好就好说回就回，她回来了，小麦却失踪了。
　　三个人坐在沈家小院无奈地，无声地陪着程少楠。
　　“晓光，要不你今晚别走，陪他说说话，陪他喝喝酒，我怕他也突然消失。”李月悄悄指指楼上。
　　“他不会。”
　　“头一次见他神经错乱。”
　　“那也不会。”
　　“孟小麦是他软肋。”
　　“他是程少楠！”
　　“程少楠就不会软弱不会疯狂了？你没看见他刚才那脸色？”
　　“为了小麦，他绝不会扔下度假村不管，他明白，如果他扔下度假村，他和小麦彻底没戏。”
　　“他倒是个明白人。”李月心痛叹息。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孟小麦扔下度假村呢？她可是比任何人都要爱它啊。”兰玉迷惑不解。
　　“她就是个糊涂人。”李月生气地说。
　　“所以，我们必须弄清楚。”
　　李月低声嚷嚷：“让你爸去你又不同意。”
　　沈晓光看她一眼，李月忙说：“算我没说。”
　　沈晓光却说了句：“也许，可以试试。”
　　结果，还是没用，老太太一张嘴像被贴了封条，任她们连哄带骗软磨硬泡，就是滴水不漏。
　　他们无言以对程少楠，这次，连沈晓光都不敢正视他，他眼里的思念、软弱和苦痛的哀求，是他见过的最令人心碎的眼神。
　　程少楠真的好痛好痛，痛得他无法说话，只要一开口他的眼泪就会滚下来，觉得自己要被喉咙里的痛苦勒死了。他现在知道，孟小麦的离开是认真的，迫切的人是留不住的，她根本没有爱过他，才会这样践踏他的尊严。
　　她又一次悲惨地抛弃了他！狠狠地、深深地伤害了他！
　　“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我必须被她这样折腾？一次又一次？”程少楠想喊，却没有力气喊出来，他缩在沙发里，那一刻，他全身的力气似乎突然消失，人变的瘫软无力动也动不了，而所有的情感随之枯竭。
　　“少楠，你没事吧？”兰玉小心翼翼，不知道如何安慰他，而所有的安慰话此刻都苍白无力，能给予他力气的只有孟小麦。
　　“别找了，找回来也没用。”程少楠说了这句话，便再无声息，只听见自己的心碎得卟卟作响，痛得他浑身发抖。
　　人在绝望时常常会希望残酷的现实是一场梦，不过是梦境而已，只要醒过来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依旧。绝望到极点的程少楠就这样哀求着。
　　三人相互看看，束手无策，除了心痛除了怜惜除了默默陪伴。
　　他们想对他说，就算是分手，只要两个人当中的一个人坚持不放弃那段爱情，那段爱情就没有结束，我们都会帮你，程少楠，你千万不要放弃，只要孟小麦回来，他们就有办法，虽然现在一点办法都没有。
　　孟小麦啊孟小麦，你是怎么回事？无缘无故消失，无缘无故不理他，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可以让你舍得扔下这份爱？舍得扔下这个爱你如命的男人？舍得扔下你付出毕生心血的度假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