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成立保乡团

　　1937年夏初秋，处暑刚过，天气还十分炎热。魏县东代固村西头的官路上，风尘仆仆地走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这个人头戴一顶大草帽，身穿月白色对襟汗衫，背上背着一卷儿简单的行李；他不顾日头正烈，一路大踏步的向村里走来，身后扬起一溜烟尘。
　　不多会儿，他就来到了村西头的大杨树底下，杨树的树荫里有一个卖茶水的小摊儿；主人支起一口铁锅，备上两把大铜壶，又摆上几张小低桌、几个马扎子，就开张了。
　　来人显然是感觉又累又热，他走到依仗小低桌旁边，打开一个马扎子，一屁股坐下，对着卖茶水的老人就喊道：“二叔，快给弄一壶水吧，快渴死我了，这天太热了。”一边把头上的草帽摘下来靠在小低桌的桌腿儿上，向着卖茶老人露出一脸憨厚的笑。
　　“哟！这不是秀智吗，你啥时候回来的呀？”老人抬头正看见来人的一脸憨笑，眼里不禁一阵惊喜，说着就去倒茶水。
　　“我往回走了好几天了，心想伏里天太热，早晨好赶路，可是还是走到了这个时候。”年轻人叫裴秀智，是这东代固村里的大户人家的儿子。前一段时间往山西去贩卖煤炭，不曾想日本鬼子打得迅速，从长治到邯郸一路上都是日本人的关卡，眼见贩来的煤炭被日本人以军需品给扣押了下来，他还被扣进了监狱里。他也没有办法，现在只好空着手返回了老家。
　　他一边说着，一边叹气，很快就愤恨起来：“狗日的小日本鬼子，打得也太快了，我到邯郸的时候，就看到城门那里也飘着一面膏药旗，害得我又往南绕了好几十里路。磁县县城也被占了，到处都是鬼子和黄皮狗。”他说的黄皮狗就是伪军。听到这里，卖茶老人也叹口气说：“谁叫人家比咱强呢！”一边递给他一壶凉茶。
　　裴秀智倒出一大碗水，一扬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精光。他一擦留在腮边的水，接着气愤愤地说道：“咱这么大一个中国，就任他狗日的横行霸道？他强啥？还不也是两条胳臂一个脑袋？我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
　　“咋得？你还能跟人家干啊？人家可是有枪炮的。”老人撇了撇嘴，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裴秀智没有答话，他把喝完水的碗重重地墩在了小低桌上，“呼”地站了起来，往来时的路上回头看了看：“二叔，您在吧，我回家去了。”就大踏步地向村里走去。
　　裴秀智进家门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他的父亲正坐在院子里的凉亭子里午睡呢。裴秀智一进门就大喊着：“爹，娘，我回来了。”
　　听到他的喊声，他的父亲一个激灵从躺椅上站了起来，她的母亲也慌里慌张地从里屋走了出来。老两口子一把接住儿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确定他们的儿子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缺损，这才叹了一口气，放下了心来。
　　他母亲关切的说：“儿啊，你回来遇到日本鬼子了吗？没有吃亏吧？”
　　裴秀智笑着说：“娘，我没事儿，这不都好好的嘛。只是、只是……”他说着说着，看向了父亲。
　　父亲连忙说：“不要紧，不要紧，只要你没事儿就行。”
　　“爹，日本鬼子抢去的，我一定会让他还回来！”裴秀智说着，脸上透出一股杀气。“说什么呢，只要你能平平安安地回到家，就比什么都好。打日本人，那是你能干得了的事吗？”他父亲不以为意地说，又连忙吩咐他母亲，“老婆子，快去做点饭，孩子还饿着呢。”
　　裴秀智说：“不用做了，我去厨房看有什么可吃的，吃点儿就行了。”说着就跟随着娘去了厨房。
　　晚上，和他从小就在一块玩儿的几个人来找他，几个人关切地寻问着他这次去山西的经历，好奇地听他讲着一路的惊心动魄。
　　“秀智哥，日本鬼子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谷熙纯忽闪着两只大眼，好奇地问。
　　裴秀智看了他们几个一眼，说到：“狗日的日本鬼子，从北平一路烧杀抢掠。一个多月之前，他们在北平城外的宛平城发动了七七事变，之后就如入无人之境。现在已经占了邯郸和磁县了，这帮狗日的，一路上烧房子、抢东西，杀人、奸淫，无恶不作啊！”
　　“那，就没有咱中国的军队打他们吗？”胡秀山问道。
　　“中国军队？”裴秀智听到这里，冷蔑地笑了一声，说到，“国民党的军队面对小日本儿的进攻，一触即败。听说，沿平汉线往南溃败的国民党兵，那是成群结队啊。很多兵，就地拉杆子当了土匪，当地的老百姓，还没有受到日本人的迫害，先受到了这些败类的糟蹋。”
　　做到这里，裴秀智停了停，他说想到了一件事，正好和这几位伙伴商量商量，于是就说：“这次，我在邯郸被日本鬼子扣押，他们没收了我的煤，还要把我给枪毙！”说着，裴秀智用手做出了一个枪的手势，对着胡秀山的额头点了一下，嘴里还“啪”的一声。胡秀山脖子一缩，差点坐到了地上。裴秀智没有搭理他夸张的反应，继续说道，“好不容易从鬼子手里逃脱了，却又被一帮败兵把身上的值钱一点儿的东西都给抢去了。恐怕，用不了多久，那些土匪还有日本人就会打到咱魏县来了。弟兄们，咱们也成立保乡团吧？打土匪，抵抗狗日的小日本儿。”
　　几个年轻人听了这话，都很兴奋。林一山就说：“秀智哥，你说吧，我们都听你的。”谷熙纯是个比较沉稳的人，他说：“保乡团就要有枪啊，我们从哪里搞到枪呢？再说了，就咱们几个人，能成事儿吗？”
　　胡秀山立即说道：“人少怕啥？秀智哥家在这一片方圆几十里也是有头有脸的，量他们那些土匪也不敢随便来使坏。”
　　谷熙纯抬头看着他说：“那枪呢？你有吗？还有，要是日本人来了呢？”
　　胡秀山不再说话了。裴秀智说到：“熙纯兄弟说的对，我们是首先得有枪，不能用烧火棍来保家护院。我想过了，我家里还有几百块大洋钱，可以到聊城找可靠的通道买十几条枪；另外，咱也可以发动大家，把自家的火药枪拿出来，至少也可以应付一阵子。”
　　“好，我愿意，我家里就有一支打兔子的火药枪，我拿过来入伙。”林一山就迫不及待地应和着，其他人也纷纷表示赞成。
　　“好，事不迟疑，过了明儿，秀山就跟我一块儿去一趟聊城，把枪买回来。”裴秀智说，胡秀山兴奋地站了起来说到：“中。”
　　胡秀山才十九岁，还没落了孩子气，他的兴奋还在于能到聊城这样大的城市去逛一逛了，他还没有感觉到即将到来的抗日斗争生活的残酷呢。裴秀智也正是需要这样一个比较单纯的人，能够跟随着他去完成一项很重大的事情。
　　然而，事情决然没有他所想象的那样简单。第二天，天还没有亮，裴秀智的房间门就被“哐哐哐”地敲响了，一个声音在门外喊着：“王八羔子，你给我起来！”
　　裴秀智一听，是自己的父亲，赶忙一翻身起了床，开了门。他开门的手还没有离开门叉子，脑袋上就“嘣”地被敲了一棍子，这一下子打得他眼冒金星、晕头转向。可是，他的父亲却并没有停手，紧接着又是几棍子打在了裴秀智的胳臂上、腿上和腰上。把他也打得恼火了，他一把抓住父亲手里的棍子，大声地说到：“你这是干啥嘞？一大早起就打我。”
　　只见他父亲涨红着脸，一副气急败坏的神情。他一只手抓着那只棍子的另一头，还想用劲儿把它抽回来，一边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哆点着裴秀智的鼻尖儿，怒气不消地说到：“你、你、你这个不孝子，这回把做生意的钱都给砸了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儿？居然还想去买枪，还想成立什么保乡团！你有多大能耐啊？你咋不去做皇帝啊？”
　　裴秀智这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肯定是昨天晚上商议的时候有人不同意，又不想驳他的面子，就把这事告诉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自然也不愿意让他去出这个风头，老人家一夜没睡，天不亮就赶来要阻止他了。
　　“爹！”裴秀智耐心地对父亲说，“我这不是为了今后不再被日本鬼子和土匪欺负才想出的主意嘛。咱家在这方圆几十里也是有着忠孝节义的名气的，现在日本鬼子横行中国，当官的都跑了，我们难道不该担负起保护乡亲们的责任吗？”
　　他父亲说：“咱家还指望着你承续家业呢，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叫我和恁娘可咋得活啊？再说了，那打日本的事，是官家的事，官家都跑了，你算是老几呀？儿啊，听爹一句话，守好咱的家业，咱不去惹人，人家就不会来祸害咱的。”
　　裴秀智听了他爹的话，知道这事不会一下子就顺当了的。但他觉得还是应该跟爹说说，转变一下爹的想法，今后再慢慢做工作。就说：“爹，你是不知道啊。就在几天前，日本鬼子还血洗了邯郸西边一个叫百家村的村子，上从七八十岁的老人下到还在吃奶的孩子，整整一百多口子，被他们用机枪扫射、用手榴弹崩、用刺刀挑；还、还、当着全村人的面，奸淫那刚过了门的新媳妇，糟蹋完了就用刺刀给刺个透心凉。爹，你说说，都是老百姓，他们犯了啥错儿？鬼子就这样对待他们？”裴秀智越说越激动。
　　他的父亲看到儿子那一双通红的、溢满泪水的眼，也感到很诧异，不再有那么大的火气。可是依然不依不饶：“你是爹的儿子，得听爹的话，先把咱家的事弄好再说。”
　　裴秀智感觉到父亲的态度已经缓和了，就接着说：“这事还由得咱做主吗？日本鬼子仗着枪炮好，几乎是一天一个县城。前几天攻占成安的时候，就因为遇到了个有良心的国民党的军官在成安组织了抵抗，他们攻入城里以后，见人就杀，不留一个活口啊！五千多人，五千多人啊！爹，好多家，就被灭了门了啊！机枪扫射完了再用刺刀一个一个找零，你想跑都不能跑，想装死躲过去都办不到啊！”眼泪已经从裴秀智的眼里流了出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松开了攥着棍子的手，“你打我吧，我不孝。我不能无动于衷，我心里难受啊！咱中国人难道就该被人家随意屠杀吗？”
　　他父亲的棍子也无力地垂到了地上。这个前清的秀才，曾经参与组织过抗击八国联军的“红枪会”、“黄沙会”，对外来的侵略者也是恨之入骨；可是，眼见着几十年来，由于国家落后，国人像一盘散沙，大好河山被列强分割得支离破碎，他的心也渐渐冷了下来。他在自己的家里，回归到了一个中国农民的本份上：守着家里的土地，力所能及地做一些周济乡里的善事，只想着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现在，儿子又和当初的自己一样，有着一腔热血和杀敌报国的宏愿，他怎么能不高兴？可是他知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在这样一个乱世，一个普通人该为谁尽忠呢？如若落得个家破人亡，又没有达到救国救民的目的，那又是何苦呢？
　　裴秀智见父亲不再强硬，便说道：“爹，你不用着急上火，我们几个也只是说说，这样的大事，哪里能随随便便就做决定呢。但是，从长远来看，我们真得靠自己来保卫自己了；否则，我们可能连自己家的土地都保不住。日本鬼子是畜生都不如的东西，咱们也得防着点啊！”
　　“那也不能说干就干吧？这个家里你说了算还是你爹说了算啊？”他父亲摆出了封建家长的做派。裴秀智连忙说：“当然是你说了算，你说了算。”
　　“就是，今后不要再提这回事了，要提也是你爹我提，你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别没事给我找事。”裴秀智赶紧连连点头，然后就把父亲送出了房门。看着父亲渐渐走远了，他反身关上门，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包袱，打开来，里面是一包银洋，有二三百块；他一个一个地点了一遍，就把那些银洋码好，又用包袱皮仔细的包裹好，这是他用来购买枪支的本钱。他把包袱放回床底下，不动声色地打开门，外面已经是天大亮了。
　　裴秀智一天都没有出门，这让他的父亲很是满意。老爷子感觉自己在这个家里说话还是算数的，也就渐渐地不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晚饭过后，裴秀智陪父亲说了一会话，就哈欠连天，回房睡觉去了。三更时分，就听见他的房门“吱扭”一声，开了一条缝，裴秀智悄声无息地闪出房门；来到围墙边的一棵枣树下，脚下一用力“噌噌”几下就顺着枣树窜上了围墙，接着就消失在了围墙的外面。
　　三天以后，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出现在了聊城的西门外。高个的身着长衫，头戴礼帽，手里拿着一根手杖，俨然一副大家公子的模样；矮个的穿着短衫，露出膀子上的腱子肉，背上背着一个大包袱，一看就是一个下人的打扮。这俩人就是裴秀智和胡秀山，他们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购买一批枪支。
　　两人进得城来，直奔县衙。到了县衙门前，守卫的士兵拦住了他们，裴秀智拿出一张名片，对士兵说：“我要找你们的张巍瀚主任，麻烦兄弟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河北老家来人了。”士兵一怔，但见眼前来人气度不凡，不似平庸之辈，他也不敢妄下结论，就说了一声：“请两位稍等一下，我去通报。”说着，士兵就进了县衙。
　　张巍瀚何许人也？裴秀智为什么要指名道姓地找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