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古中华从二十六岁担任刑警队长，这个职务一直伴随他二十二年。四十岁时，有过晋升的机会，组织部要提拔他当公安局副局长，他不假思索地说，要当就当正的，副的不干。
　　这句话，像一句魔咒困住了他和刑警队一帮弟兄的前程。以至于后来，有的干警为了晋升闹着要离开刑警队。李春江就是其中一个，宁愿下去当派出所长也不愿意在刑警队当骨干。
　　实在不好描素古中华和李春江的外貌，忽略过去，笔端不容，斟酌再三，决定引用王晓寒日记中一段描述。
　　“古叔叔体型瘦弱，中等身材，面部清癯，两眼炯炯有神，看上去像一位武艺精湛，修养深厚，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春江叔身体高大，气宇轩昂，眉眼灵动，洪波四溢，一副江南才子的气度……”
　　李春江和古中华、王轶臣抵达赣都后，搭乘出租车直奔柠檬酸厂。下车后，匆匆望了柠檬酸厂一眼，没敢多看，目的是知道这个厂的具体位置。王轶臣说，就近找一家旅社，便于见晓寒。
　　他们顺着大街往左边走，街道一面是柠檬酸厂围墙，对面一排低矮的居民区；屋顶上一轮死气沉沉的初冬夕阳，弥散着潮湿的紫色光芒，看去，摇摇欲坠，似乎把锈迹斑斑的屋脊压塌。随着脚步的移动，低矮的屋脊与夕阳拉开距离，闪出一抹旭日升起的蜃光。过了第一个路口，左边街道上出现一个招牌，上面写着南河宾馆。
　　入住后，王轶臣给女儿打电话，告诉她住址。等候王晓寒时，王轶臣旧话重提：“中华，你病得这么厉害，见过晓寒必须跟我一道回去。这里留下春江一人就行了。”
　　古中华说：“你把天说破我也不回去。倒是让春江来，我这会心里有些不踏实，要不让他回吧？”
　　李春江说：“你别搞错了，我在文联跟退休差不多，回去也是闲着。”古中华说：“我说的不是单位，而是你刚结婚不久，离家太久不怕小老婆红杏出墙？”
　　李春江小声说：“这个更没问题，离了。”
　　两人吓了一跳，似乎不信。
　　“真的。”李春江说。
　　古中华脸上的惊讶塌方似地落下。李春江说：“没事的，是我主动要离的。”
　　古中华和王轶臣做出同样的动作，摸着衣兜，掏出烟来相互递上。那表情，仿佛李春江的婚变全是他们的责任。
　　离婚的原因很复杂，李春江不想细说，于是，三人沉默，抽烟。
　　古中华把烟蒂按在烟灰缸里，手臂一挥：“说正事！我还是坚持，必须直面周如生！”
　　李春江说：“是，必须！前提是不能暴露身份。”
　　“当然，我想过了，立刻让在濠州找一家可靠的、曾经与柠檬酸厂有业务往来的公司，这样，我以做生意的名义正面与周如生接触；春江的任务不变，想尽一切办法接近周如生老婆。”
　　这时，王晓寒来了。进门来一头扎进父亲的怀中，无声哭泣。
　　王轶臣忍着伤感，拍着女儿后背，说：“好啦，先给两位叔叔打招呼。”
　　王晓寒这才抬起泪脸，目光透过厚泪传递出，古叔好，春江叔好！然后坐下来，把这几天发生的情况详细说来……
　　第二天，王轶臣回去，途中打来电话，说：“公司联系好了，叫安徽濠州润通农产品有限公司，古中华可以业务副总的身份展开工作。”
　　古中华脸上露出李春江熟悉的神情，用命令的口吻：“兄弟，分头行动。我准备住在矿山机器厂招待所，没有特殊的事不要去找我。”
　　上午十点，古中华走进柠檬酸厂，先是到了供销科，亮出自己的名片。
　　宋达看了，默念：“安徽濠州润通农产品公司……”蓦然一惊，“你与我们董事长什么关系？”
　　“噢，啥关系？朋友加利益。不然，这个时候能来吗？”
　　宋达中等身材，脸型偏瘦，大眼睛，目光松散，大嘴巴，明显地唇不包齿。说话露出满嘴的牙齿，语速快，有时让人听不太清。看着他，古中华很快做出判断，这是一个谨小慎微，城府不深的人。
　　宋达似乎没听懂，问：“你可知道董事长不在了？”
　　“他若在，我不会来的。宋科长，现在柠檬酸厂谁负责？”
　　宋达纠结的语气：“肯定是有人了，你说什么事吧？”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问你谁负责，你告诉我不就结了，难道没看出我的事只能对当家人说？”
　　“去，去，找当家的去。”宋达摆手。
　　古中华抓住了理由，大声说：“我千里迢迢来谈业务的，你这什么态度？还就不信了，我找你们领导去！”于是，气呼呼地喊着，“总经理在哪？”其它办公室开门，问什么事？古中华不理，大声喊：“谁是总经理？”
　　彭萍萍过来：“先生，请问，您什么事？”
　　古中华出言不逊：“我都纳闷了，像你们这样的待客之道，怎么会有人愿意搭理。”
　　“你哪儿的，乱喊什么？”彭萍萍绷脸。
　　“濠州的，怎么地？不能来吗？”
　　彭萍萍一愣，忙说：“先生，跟我来。”
　　古中华跟着彭萍萍见到周如生，彭萍萍说：“周总，这位是董事长家乡的，刚才在楼下发火，还没问什么事。”
　　周如生缓缓站起，脸上的神经迅速向眼周围靠拢，很快聚焦在目光中，冷箭一般地蓄势待发。
　　古中华不卑不亢，不温不火：“你就是周总？不好意思，刚才失礼了。”说着，递上一张名片。
　　周如生扫了一眼，随手往桌面一丢，眼神变幻莫测：“我怎么不认识你，什么事？”
　　古中华想，难怪王轶臣把目光锁定这个人，看来，第一套见面方案不能用了，只能用第二套。他慢悠悠不请自坐，掏出一包中等偏下的烟，很随意扔出一支，稳稳落在桌面上，烟卷不停地原地旋转着。周如生不动，烟卷落在地上。
　　呵，这个人心智不是随便能调动的，古中华有了最初的判断；接着，他从手包里小心翼翼取出一份合同，捧在手上，说：“过去，安南山刚起步的时候，实力远不如我，他当年给你们的山芋干，大部分是从我那里调运的；后来，他发达了，也就用不上我了。前几天听说他出了车祸，很是惋惜。除此之外，我与他之间还有一笔没结清的货款，请周总过目。”
　　这份合同传真，供求双方是安南山注销的公司和安徽濠州润通农产品公司，签订日期是二年前。
　　“你这合同与我们没关系。”周如生看着，紧皱眉头。
　　古中华急了：“怎么这么说？这个清源生化是不是安南山的？”
　　“过去是，现在不好说。安南山死了，这个企业怎么处置谁也说不准，你这份合同在这里没有。”周如生冷漠地看着古中华，脸上露出逐客的傲慢。
　　古中华等的就是这句话，不然，有什么理由进出公司，随时找周如生“麻烦”。他咂嘴，说：“你这话挺吓人的，可是八十万呀。若是万儿八千的，我提都不提，更不会千里迢迢找到这里。”
　　彭萍萍说：“按说，这些钱对董事长来说不算多，怎么会拖到今日？”
　　“哎呀，说起来都怪我一时疏忽。去年，他注销公司的时候说要还钱，我说，你是不是还了钱想把我甩了？那可不行。你起家时我帮了大忙，发家了，怎么能一脚把我踢开。就这一句话，把款的事耽搁了。来之前，我本来想找南山的爱人说一下，一打听，她辞职来这里了。这不，我除了来找你们没别的办法。”
　　周如生说：“古老板，实话不瞒你，现在公司为了产权归属的事闹得停产，所有的业务往来和结算都停止了。你这个事，只能等到我们内部问题解决了再来，我还有其它事。”
　　“既然周总这么说，我只好在这边等几天。本来想见一下南山的爱人，因为要钱的事，实在不好意思见她，所以，还请周总帮我瞒着些；不然，她会想，南山的尸骨未寒，我就追到这里要债了。”
　　“其实，说不说都一样，内部问题没解决，她也没有办法。”周如生说着话，送古中华出门。
　　下楼的时候，古中华对彭萍萍说：“这位妹妹，敢问你在公司什么职位？”
　　“在办公室。”
　　“噢，我想请妹妹帮个忙，周总的家在什么地方？我带了一些土特产，不好在公司给他，想到他家附近，然后再给他电话。”
　　“不知道。”彭萍萍快步下楼。
　　古中华心想，这个人不是周如生的铁杆死党。
　　到了大门，古中华进了门卫室，说：“刚才见了周总，带了一些东西，想送到他家去，因担心被拒绝，才没问他家住在什么地方。兄弟，帮个小忙吧。”说着，把两包进口香烟分别塞进两人的衣兜。
　　两人抢着把周如生地址说了，古中华记下。
　　离开柠檬酸厂，古中华直奔医院与等候在那里的李春江见面。李春江去医院，是观察许颜芹的动向，想知道，这个柠檬酸厂的“心脏”在住院期间有什么异常现象。
　　见面后，李春江对古中华说，据观察，这个女人伤的不重，根本用不着住院。尤其是家里正在办丧事。
　　“确定？”
　　“当然。你的情况如何？”
　　“非常顺利。医院里这个女人不用管了，由我来正面接触。你去弄一张假身份证糊弄周如生老婆，我晚上以送礼为名去周如生家，进一步接触。”
　　李春江见古中华要走，有些犯难。古中华看出来了，说：“我把周如生的地址发在你手机上，怎么找是你的事。”
　　晚上，古中华拎着从家里带来的烟酒在周如生宿舍楼下守候，一直到深夜才见周如生从一辆黑色的公爵王车里下来。刚想上前打招呼，只见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随之下车，只好躲进黑影里。好在女人没跟着上楼，两人在楼道里拥抱了一下，女人离开。
　　过了十几分钟，古中华悄然上楼，心想，这个时候敲门，周如生一定会认为是那个女人折回，便理直气壮地笃笃敲门。
　　门开了，周如生一愣：“怎么是你？”
　　“周总，一点心意而已。”古中华晃了一下手里拎着的礼物。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周如生用身体挡住门。
　　“问了门卫。都怪我，走的时候没有要你的手机号，只能向门卫打听。周总，我的腿都快跑断了，让我坐一会，说几句话就走。”
　　“有什么好说的，该说的都说了。”
　　“不是，我从晚上八点钟就上来，敲一次门不开又不好回去，只好在外面瞎转悠；心想，再敲最后一次，再不开我就回去了。你看，缘分不是，还就开了。”
　　周如生这才让古中华进来，说：“老婆不在家，乱得很，不好意思。”
　　古中华把礼物放下，套近乎的气：“这才像个家样。周总，你坐下，我说几句话就走。”
　　周如生瞥了一眼桌上的东西，似曾相见地：“你也能弄到这些东西？以前，安南山经常带。”
　　“哎，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古中华接过周如生递来的茶水，开门见山地说：“我这人，大老粗、直性子、讲义气，在公司因为旁边有人，心里的话不好说。这八十万对我来说还真的无所谓，来了，就是想见一下你，目的只有一个，供应原料和煤炭。这点钱周总若给，我俩一人一半；不给，你都拿了去，只要让我供应原料。不就是八十万吗？有什么。另外，今后给你的原料，差价咱兄弟俩一人一半。我这个人做生意有个习惯，把挣到的钱与给我机会的人分享。”
　　“呀！现在的生意场上像古老板这样想的人可不多，安南山若有你的一半，公司也不会这么槽糕。”
　　“你可别往我头上泼凉水，我从来不给糟糕的公司打交道。哎，不是说你们柠檬酸厂赚了不少钱吗？”
　　“我说的糟糕是股权不清晰。柠檬酸厂当然赚钱，可是，都让你的老乡一个人拿去了，他出了车祸，留下上亿元的资产。我的意思都给了他老婆，工人们不干了，要重新清算。”
　　“噢，这与经营没关系。周总，话我已说了，怎么办看你的心情，要是给我机会，八十万我不要了；不给机会，我又凭什么不要呢？再说了，你们股权再不清晰，安南山不会连八十万也没有吧？实在不行，我留下来打官司就是了。”
　　周如生笑了笑：“古老板还真是个直性子。这样吧，钱的事我尽快给几位董事会成员商量一下。不管怎么说，你是帮助过我们的。你住在哪里，我明天请你吃饭。”
　　古中华报了住地，周如生惊讶：“怎么住在那个地方？”
　　“有点寒酸是吧？说实话，不是住不起高档酒店，而是创业初时养成了艰苦习惯，有钱帮助朋友，白白丢给酒店干什么；再说，酒店里乱七八糟的服务，我这么一个半截老头子，不受那份骚扰。”
　　周如生频频点头：“完全理解。这样，明天你搬到我们厂里住，吃住免费。中午，我给你接风。哎，对了，你认识安南山老婆吧？”
　　古中华摇头，说：“他老婆是医生，挺傲慢的，生意场的人从不搭理。周总，我是不想见她，要说不涉及到欠款，怎么着都得看望她。你说，见了面，她问我为何来了，让我怎么说呢。”
　　“也是。这样，明天上午你等我电话，我来安排，若是有人问你哪儿的，就说是山东的。那边也有我的业务关系户。”
　　古中华离开周如生家，直接到了李春江的住地，说了情况。李春江佩服得五体投地，装出叫苦样子，说：“有你这么当领导吗？自己有吃有喝有住宿，把属下丢在一边。”
　　“少罗嗦，身份证的事怎么样了？”
　　“明天下午……妈的，五百元，太贵了，在我们那里只要三百元。大老古，我明天去周如生家，敲他邻居的门，冒充周如生老婆罗青竹表哥如何？”
　　“不行。万一周如生知道了，找过去怎么办？这样吧，看你个熊样，连一个女人都找不到。算了，我让晓寒打听吧。”说着，古中华拨通王晓寒手机，把明天要住进厂里的事说了。
　　王晓寒惊喜地：“太好啦！古叔叔，你怎么会这么神奇，竟然堂而皇之找上门，还住在我楼下。晚上，听彭萍萍说家乡来了一位要债的，猜着就是你，没想到这么快就取得周如生信任。太崇拜了！”
　　“这有什么，雕虫小技。晓寒，你李叔想让你打听周如生老婆的住所，在不引起别人注意的情况下，打听一下。但，切不可勉强，我们自己也能找到。”
　　“没事，不用打听，我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去看她。”接着，王晓寒把董事会的决议告诉了古中华：张雪梅接任董事长职位，自己进入董事会担任副董事长。古中华连说三个好，最后吩咐：“明天见了面，一定装着不认识。切记！”
　　第二天上午，周如生驾车来到招待所把古中华接到柠檬酸厂综合楼，住在王晓寒楼下。刚安顿好，王晓寒打来电话说：“周如生吩咐彭萍萍，不要把古老板的身份告诉我，免得见面尴尬。”
　　古中华推测，周如生是想瓜分八十万元欠款才如此用心。
　　中午，周如生请古中华出去吃饭，酒桌上遇见秦西同，三人喝了一瓶酒，秦西同借接电话出去。周如生说，秦西同生意上遇到难处，欠了五十万，人家追得厉害。
　　古中华听出这话潜意，不在意地说：“生意场上欠钱正常的事，安南山生意做得这么大，不是也欠我的吗？”
　　周如生无语。
　　过了一会，秦西同哭丧着脸进来，斟满一茶杯酒，冲着周如生：“周哥，我喝了这杯酒，容我说句话行不？”
　　“你不喝也说得。”
　　秦西同一口气干了酒，眼泪哀求：“我的确遇到难处了，朋友是不少，可没有一个能伸出手的。你这么一个大经理，管这么大一个厂，怎么着也得拉一把。”
　　周如生哀叹：“不是我不想帮你，关键是安老板出事后，我为了稳妥起见向所有客户发了公函，冻结一切业务，实在帮不上。”
　　秦西同急了：“你说这话谁信呀！你身边就坐着一位大老板，什么公函母函的？”
　　古中华觉得不能再沉默，小声在周如生耳边说：“要不，从我的欠款里拿出五十万元，以解你这位兄弟燃眉之急？”
　　周如生为难地：“你看，我俩初次见面，怎么好让你帮这么大的忙。”
　　古中华端起酒杯，说：“患难见真情，兄弟之间讲得就是来日方长。”
　　周如生纠结地点下头，说：“古老板放心，等厂子开工，只要价格说得过去，我把所有的原料全包给你。”接着，把安南山欠款的事说与秦西同，表示，“过几天财务稳定了，我就把古老板的钱还了。你的难处全靠古老板帮。”
　　秦西同起身，连连向古中华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