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何许人也
作品名称:裸奔 作者:闻鸣轩主 发布时间:2018-03-12 19:54:06 字数:5540
(本故事纯属虚构)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艾青《我爱这土地》
一年一度的全国两会新闻发布会上《金融早报》的记者,援引证监会主要负责人对保险行业“野蛮人、妖精、害人精”的话,以近期发生的动车脱轨等案例向主管保险的监管部门主要负责人提问:保险业如何姓“保”的话题?如此一针见血的专业问话,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都很好奇:这位记者究竟是何许人也呢?
从公开的信息显示,这名记者名叫何求,做过老师,当过保险公司高管,如今是《金融早报》的记者。至于为什么从老师到保险公司高管、再到记者的经历更引发了外界的关注。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个除夕,由余城开往沪江的列车上空空荡荡,人烟稀少,不是因为有急事,谁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出门。
何求,一位年近三十文质彬彬的儒雅修长的青年,一张瓜子脸,两道浓眉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虽说眼皮是单眼皮,但却长得恰到好处;一张口两颗虎牙清晰可见,他脸色凝重,外表上看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他在火车上只有过几次与邻座妹妹短暂的交流,一路上兄妹俩都显得很沉闷。
除夕日,两兄妹往沪江赶,所为何事呢?原来,就在这天清晨,何求收到了母亲从沪江发来的加急电报,上面唯有寥寥数语,可字字像是一把利刃扎到了何求兄妹的心。
“父病危,速来!”
记得进入新年后,母亲就带着父亲前往老家看望已过九旬的外婆,没想到却先得到了父亲病危的消息。这病究竟严重到什么程度?没有电话,只能通过书信、电报往来,若是事态不严重,母亲也不会发这样的电报。
余城到沪江的火车以平均每小时六十公里的速度爬行,沿途的景色丝毫没有吸引何求兄妹。隆冬季节,田野里原本也没有什么景色,有的只是一望无垠。一百八十公里左右的路程开了三个多小时,兄妹两人终于赶到了中国经济最活跃的城市——沪江,他们直接前往位于市中心最大的三甲医院——西岳医院,这也是中国南方最大、最有名的医院。
医院的门口,虽说是除夕人烟稀疏,但有一对父子坐在那里,任凭寒风拂面,纹丝不动;跟前摆放着一块牌子让何求瞥上了一眼,这似乎是一份乞讨内容的说明。何求兄妹探父心切,也未深究便直奔重症监护室而去。
眼前的父亲何诗槐面部罩着氧气罩,手臂上插满了管子,脸色通红,床前的监测仪显示着血压与脉搏;床上安放着一张小桌,上面有几道年夜饭的菜肴,不用问这是沪江姨妈家带来的,可就是没人进食。
何求兄妹正要叫出声来,被一旁的母亲制止了。
望着病榻上父亲的模样,何求记忆的阀门打开了……
长这么大,除去有过幸福的童年以外,何求与父亲聚少离多。“文革”十年,父亲被“打倒”,关“牛棚”、蹲监狱,下放劳动改造;平反恢复工作以后,父亲又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说是要将“文革”中失去的时间夺回来;好不容易刚刚离休,难道……何求不敢想下去。
以往除夕,何求一家四口人,母亲负责买菜、炖黄豆蹄膀;兄妹两人一个洗菜一个洗碗,分工明确,而父亲为了弥补平日里的“欠债”,主动承担起烧年夜饭的重任。
但见,在一只煤球炉旁,父亲娴熟地将两只鸡蛋打成糊状,取一块铁板抹上猪油,再将蛋糊洒在上面摊平,放上肉沫做成蛋饺,这也是何家在计划经济年代过年的看家菜。蛋饺制作耗时费力,可父亲乐意做,何求兄妹俩经常悄悄“偷吃”几只蛋饺,当母亲责怪父亲做蛋饺动作太慢时,父亲总是将兄妹俩“偷吃”这一环节隐去。
一顿年夜饭,从烧作到开吃由于火力不旺(煤球炉)需要大半天时间,而负责烧菜的人往往吃的时候菜已经冷却了,可父亲从无怨言。现如今,不用父亲烧菜现成的年夜饭摆放在面前,父亲却无法享用了。
一想到此,何求抽搐起来,一行泪水从他英俊消瘦的脸颊上流淌了下来。妹妹想要扑到父亲身上的举动也被医生劝阻了。
“肺部感染引发多脏器衰竭”这是医学诊断的病情,连吸痰机也用上了。母亲再也控制不住,只好趴倒儿子的肩膀上啜泣。
“不会有事的。”何求作为长子,这时候强忍着泪水,他拍了拍母亲的肩膀,反而安慰起她来,“爸爸还年轻呢!”
母亲听闻此言,喃喃地说:“你爸在大学期间参加革命,本来结婚就晚,三十多岁才有你;‘文革’又遭受了迫害,虽说只有六十岁,可身体状况比一般人要差,不容乐观……”
“不会吧?”何求不知道怎么才能劝慰母亲,他用曹操的诗不假思索,“‘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老爸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完,他是闲不住的。”
“这是医生会诊时说的。”母亲俨然如医生一般不容置否。
何求一时语塞,他记起了一句歌词“好人一生平安”,他就用现成的词拿来安慰母亲了。
这个除夕夜,是一个不平凡的除夕夜。院外的鞭炮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烟花升空绽放花儿朵朵、姹紫嫣红;可医院内悄然无声,一股消毒药水的气味扑鼻而来……
这个除夕也是何求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吃年夜饭的除夕,他们兄妹两人在医院陪父亲一直到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的上午,一直处于昏睡状态中的父亲稍微有了一点反应,他有氧气面罩在,无法说话,便用那只没有挂滴水的手指了指枕头下面。母亲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顺势从枕头下取出一个信封,让何求自己打开。
何求从信封里掏出一页纸,展开但见起头赫然写着“遗嘱”两字,他的心头猛然一颤。信的主要内容是将“文革”期间扣发而补发的工资全部交作党费。何求读罢,将信慢慢地递给了妹妹,眼光朝母亲的脸上瞅了一眼,见父亲正用力睁着眼看着自己,他旋即说道:“这是父亲的信仰和追求,我完全尊重他老人家的选择。”
母亲和妹妹在一旁频频点头,她们理解一位解放前入党的老共产党员无怨无悔的选择。
见到家人肯定的眼神和答复,何诗槐用力拨开了氧气面罩,断断续续费力地说出:“儿子,我……我为什么……给你……你取名叫……叫何求?”最后两个字几乎是竭尽了全力。
“父亲,您……”何求试图将氧气面罩重新给父亲戴上,然而分明看到了父亲急切的眼光和胸脯的起伏,他只能一口气说出:“这两字出自春秋《诗经•王风•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懂我的,知道我心中的忧愁;不懂我的,问我心里有何要求?父亲的意思是我们为人做事不要在乎别人怎么理解,只求问心无愧即可。”
何诗槐露出了赞许的眼神,他的嘴巴开始嚅动起来,说什么却听不清楚何求看了母亲和妹妹一眼,俯下身子聆听起来,他隐约听到了俄文的歌声: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这是父亲这位参加过开国大典的中央团校第二期毕业生时常唱的歌词,虽说何求不懂俄文,但《国际歌》熟悉的旋律还是大致能判断出父亲时断时续唱的内容。
在这歌声中何诗槐这样一位解放前就入党,从事学生运动的离休干部永远闭上了眼睛。
母亲的泪水如山中的泉水汩汩而下,丈夫再也看不到妻子忧伤的脸庞了;妹妹的喊声如杜鹃啼血,父亲再也听不到心爱闺女悲切的呼声了。母女俩的哭喊声与医院外的鞭炮声相比显得弱小多了……
作为男人,何求眼中噙着泪水,默默地与舅舅家的表哥一起将父亲何诗槐的遗体送到了太平间。
三日之后,也就在初四,之江省组织部门的领导一行专程从余城赶往沪江,参加了省管离休干部何诗槐的遗体告别火化仪式。随后,由组织部派来的专车护送何诗槐的骨灰返回余城。
小时候是父亲何诗槐将儿子何求抱起,现如今则是何求将父亲的骨灰捧着返回了余城。
追悼会上作为家属代表发言的何求有这样的一段话:“他没有遗产,他似乎什么都没有给我们留下,他又似乎什么都给我们留下。父亲用一生的实践告诉我们要懂得洁身自好、刻苦自励、胸怀坦荡、积极求知、安贫正派……”
当此时,会场里熟悉何诗槐的老同事、老上级、老部下和亲友们,早已泣不成声。
父亲何诗槐就这样在一个除夕与春节的假日里走了,丝毫没有影响到家人的工作。
轻轻地他走了,没有带走一片云彩……
父亲的走,丝毫没有影响何求的上班。寒假结束学校开学,作为教师的何求又要开始新学期的教学。
学生开学典礼结束后,学校组织老师们开了一个会,对上一学期受表彰的老师给予颁奖,何求获得了国家级科研成果的大奖。
会后,校长还专门找何求谈了话。
“小何,首先祝贺你荣获国家级大奖;其次寒假里惊悉令尊大人过世的消息,我代表学校领导向你并通过你向家属表示哀悼和慰问。”
何求礼节性地表达了感激之意,正准备告辞,校长却请他再留一下,似乎意犹未尽。
“小何啊!你写作的能力和教学的水平可是我校年轻教师中的佼佼者。”再一次的肯定,语气仿佛有了恭维,“然而……”校长话锋一转,恐怕马上转入正题,但又欲言又止。
“我……我有什么做得不够的地方,请校长明言。”何求耿直地回答道。
校长摘下眼镜,用嘴对着镜片吹了口气,从眼镜盒里找出擦镜布擦了起来,他俨然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是说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才是春。”
“什么意思?”何求仍然没有听出校长此话的弦外之音。
“我是说在写论文方面,是你小何的强项,你能不能帮助别人一起发表呢?”
“帮助别人一起发表?”何求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他试探着进一步问校长。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校长的目光盯着何求。他欲言又止,希望何求自己能够参悟。
“校长,您能不能说得再明白些。”何求仍然是一脸的真诚,“怎么个帮助法?”
校长这回没有直接回答何求的提问:“小何,你当年为什么要当老师啊?”
“为什么要当老师?”何求重复了一遍,校长的一席话,勾起了他的回味。想当年就是校长对前来就职的他提过这样的问题。“那个讲台,举起的是别人,奉献的是自己。”
何求的回答与几年前一模一样,一首《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是当年他做老师的动力所在。
“这就对了,奉献自己成就别人,所以在学术论文的写作上你应该奉献一些自己的智慧,帮助别人也能发表论文,具备职称所需的材料啊……”校长一口气说出了与何求谈话的目的。
校长也可真会掰的,歌词里的“别人”分明指代学生,什么时候变成同行了?何求不好意思捅破这层纸,联想到年级组长那位教了二十多年书,还是个中级职称的老姑娘。据说不能晋升更高一级职称的原因,就是没有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论文。难怪近来一直想与自己套近乎,不答理她,居然专挑自己班级学生的毛病,时常冷嘲热讽说自己“孤芳自赏”不合群。校长这一席话,让何求恍然大悟,莫非要帮助这位老姑娘写论文?
“写论文也能帮?我好像不知道从何处着手啊?”何求故作糊涂样。
“能帮助别人发表论文固然最好,”校长毕竟是校长,始终没有透露需要“帮助”的对象是谁,“实在不行,完全……”他看了何求一眼,见对方没有正视自己,“完全……完全可以在你的名……名下,加上……”
“第一作者、第二作者?”何求脱口而出,他已然猜出校长想要说的那个词。
“对!对!对!”校长如释重负,一个劲地加以肯定地点头赞许。
何求没有想到与自己对话的是赫赫有名重点学校的校长。想当初自己之所以选择这所学校来做老师,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所学校闻名遐迩,还有这位校长的名声,能在这样的学校教书育人能够体现自己的价值,更深层的意义他是来圆梦的。
这个圆梦是与何求童年的一段经历有关。
“文革”晚期,家庭变故,何求离开了母亲去爷爷退休居住的硖石生活。时光已经过去那么久,儿时的回忆早已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磨殆尽。而唯独爷爷家旁边的那条说不上名的小河,姑且称之谓“未名河”吧,令他这一辈子无论走到哪里都永远不能忘怀。
那是一个初冬的上午,寒风凛冽,雾气茫茫,河面上静得出奇;河水清且涟漪,近观偶尔还能看到水中穿梭嬉戏的鱼儿,泥沙颗粒尽收眼底。何求独自一人在垂钓,间或能听到几只无家可归的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唤声。
雾渐渐地散开,何求尚未尝到胜果。正当心灰意冷之时,忽然捏着鱼杆的手中一紧,他赶忙往上提,可居然提不起。莫非真是条大鱼上了钩?立起身来,使劲往上一提,“扑通”一声响,不是鱼提上来了,倒是何求连人带鱼杆整个儿掉进了河里,面朝上背朝下。
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更没有死的恐惧。有生以来头一回这样平仰在河面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那一天,雾后的天空是那样的蓝……
若不是身体轻,穿了棉袄棉裤有浮力;要不是那位同志碰巧路过未名河,这孩子大概早就没命了。
等何求喘过气来,已躺在慈祥的奶奶怀中。
“是谁救了我?”
“一位中年男子。中等个头,戴一顶工人帽,着军便装穿解放鞋。问他,硬是不肯说名字……但隔壁阿姨说他原先是一名老师……”
“老师?”这特征在当时也太普通了,上哪儿去找呢?
打那以后,何求一放学便天天来到未名河边——那个曾经让他死过一回的地方等待,连奶奶喊他回家吃饭都会忘记。大有愚公移山的精神,希望能够感动上天,让他找到那位救命恩人……
这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如今,何求早已长大成人,生活、工作在繁华的省会城市,但每年初冬他都会去这未名河畔,去寻找儿时的记忆。
小径还是那条小径,柳树还是那几株柳树,未名河还是那条未名河。所不同的是——小径上多了些沟沟坎坎,柳树上增添了几多皱痕,河水中再也见不到那翕动的小鱼、颗粒尽收眼底的泥沙……那么,恩人又将会怎样呢?
校长找何求谈话后的第二天,何求离开余城又去了趟未名河。望着这流淌了半个多世纪的未名河,他的心里慢慢悟出个理来:“那普普通通的恩人”不就是生他养他的未名河,未名河不就是“那普普通通的恩人”么?
正是这魂牵梦萦的“未名河”,决定了何求的选择。然而,今天河犹如此,人何以堪?教师这个神圣的职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还是自己当初向往的吗?父亲临终所问自己名字的来历,仿佛又在告诉自己为人的道理……
何求面对着未名河,哼起了《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小时候
我以为你很美丽
领着一群小鸟
飞来飞去
小时候
我以为你很神奇
说上一句话语
惊天动地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才知道那间教室
放飞的是希望守巢的总是你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才知道那块黑板
写下的是公理擦去的是功利……
老师写下的是“公理”,擦去的是“功利”。亚里士多德不是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人贵求真!
可不做老师,又该去做什么呢?天底下又有什么职业值得自己去奋斗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