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村居
作品名称:长漂泊 作者:墨黎 发布时间:2018-03-07 13:06:54 字数:3956
王塘屋基的山里,种了几百亩茶叶。现在的茶山归外乡的一个叫徐相政的人管。他有一个婆娘,比他精灵得多,只听说叫传凤,寨里人喊作“老不死”者。
二三月间,冬雪早就化了,绵绵的春雨密密地斜织了许久。四五月间,太阳刚出来,茶树便拼了命地抽芽,一天两天,不出半个月,茶苞已亭亭玉立在山野,草绿了,山野也青了。
二十元一斤的毛尖,小孩子们采得不亦乐乎。只因一年四季中,仅得这一季的光景,方可赚上几百,在过年时添一件新衣裳。
这天一早,情英、群英、学英、祖豪四姊妹吃了稀饭,提着年前请人编的茶兜上了山,开始采茶。
说是采茶,可这采茶也自有采茶的乐趣。
情英是几姊妹当中最爱跑路的一个,不熟识她的人,肯定觉得她一天采不了多少,实则她采茶却是极快的。学英一直不明白其中的奥秘,后来祖豪说,可能是满山遍野满苞的茶尖都被大姐采了罢,她采的是重的茶叶。学英想了想,好像是这个道理,又好像不是,摇摇头,任其过去了。学英爱一行一行慢慢地采,一天过去了,她总在那块地方;第二天来了,又接着第一天的地儿采。大抵是祖豪和学英合得来点,总是跟屁虫般跟着她。两人在一起安安静静的,总也不闹。群英谁也不跟,有些傻气,跑得不慢,却也不快,反正就是混混日子吧。
村里一起采茶的人很多。采茶时满山遍野都是。等一天过去了,夜幕静悄悄地落下来时,一些人在上面条路,一些人在下面条路,这时便尽情地卖弄他们的嗓子,呼朋引伴,相拥着往茶场而去。
这不,除去中午回家吃了顿饭,饱晒了一天太阳的孩子们又开始呼唤同行的伙伴了。
最先听到的,是溪里老刘家的女娃的声响,只听她喊的是东口杨家的女娃,一个在上,一个在下,约好了走上面条路,在下的杨娃“呼呼”地跑上去,道一句:“刘姐,我们走吧。”那刘姐裂开嘴开怀地笑上两声:“好个快的妹妹!”二人便说着,笑着往茶场去了。
二人的笑声渐远了,跑了漫山的情英回来了,站在丫口喊:“二妹——幺妹——毛仔——交茶了——”刚喊完,三个声音便几乎同时回道:“来——嘞——”这时情英的回声刚好传回来,在山野里回荡,几个声音便又哈哈大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几处窸窸窣窣的声音便向情英汇聚过来。
近了,学英最先看到情英的双手蜻蜓点水地在茶面上掠过,惊为神人。正准备夸上几句,另几个山腰传来熟悉的声音,道是:“情英,等等我们,大家一路嘛!”于是回头应道:“好勒,你们可得快点。”那边听了,加紧了步子,往情英而来。
这样一来,天也渐渐黑尽了,一行人边走边聊,借着手电的光,偶尔着手再攀几枚茶尖,却也行得匆匆。月亮这时晚装才罢,盈盈地走上枝头,害羞地躲在云间不肯出来。也不恼她,只是静静地,不,瞧这群人,是闹闹地,等月亮出来。
学英是最爱这月的。爱她欲出不出、娇羞的模样。后来学了“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一句,觉得形容这初夏的夜,再贴切不过了。
到得茶场,一群人约好似地喊:“老不死嘞,出来称茶了!”
那传凤听了,也不恼,反而十分开心。正是这群没大没小、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给她的生活带来了不少欢乐,所以,她总归是爱这群孩子的。
只见传凤端着碗,穿了一双似乎永远洗不净污垢的拖鞋出来。见了情英们,道:“过来罢,我给你们称了。”说着径直往茶坊而去,开了灯,放下碗,问,“谁先来?”
情英将茶篼往秤上一挂:“当然是我的。”她笑着说。
传凤提起杆秤,用手打了几下秤砣,笑着说:“今天还不错,除开皮,也有两斤半!”
把大家的茶叶都称完了,一群人跟着传凤去领今天的辛苦钱。传凤在里,情英、学英们在外面,等传凤找了零钱出来,学英、祖豪嚷着:“老板娘,发颗真滋味吧!”其他人也跟着嚷嚷,传凤便笑一会儿,从罐子里抓一把糖起来,道:“你们拿去吃吧,可别和其他人说,要不我都不敢开店了。”
这时学英接过糖来,往每人的手里放一颗,得到了糖,大家七嘴八舌地道谢。
传凤挥挥手,说:“不用不用,只要你们每天多采点茶就好,我高兴给你们。”说完,拿着她记斤数的本子,一个一个地喊,喊到了,把钱拿给他,一次买卖便完成了。
大家高高兴兴地往回走,这时见惜时荒废的校园旁又盖起了平房,却又不再动工。正好一棵杜仲长在旁边,于是一群人顺着杜仲爬上去,玩起了摸猫的游戏。
天上繁星点点,地上的孩子笑哈哈。玩到高兴了,觉得该是回家的时间,又一个一个从上面跳下来。那是只修了一层的房,对一群调皮捣蛋的孩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恐怖的事情。当然也有胆小的,站在上面死活也不肯下来,大家好哄歹哄,总算是给骗了下来。
月亮这时早已走了起来,跟着孩子们寸步不离。原本用来照亮的手电,这时也被收进了茶篼里,只有经过那一堆又一堆的坟墓时,才零星地开了手电,以几抹微弱的灯光来慰安孩童的灵魂。
不知是几个孩子中的谁,忽在人群中喊:“我们唱歌吧!”便立刻得到了其他人的附和。一曲曲,一声声,或是独唱,或是合唱,玩得不亦乐乎。独唱时轮到了学英,学英开口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人群倏地炸开了锅:“学英!学英!你快别唱了!人家唱歌要钱,你要命呀——”学英的脸“唰”一下红到了耳根,所幸月色下并不能为人看清。
便是这般唱着闹着,经过七转、大风丫、杜儿土、林家湾,到马路边时,一群人便要各走各的了。这时刘姐带着杨娃走最下面条路,学英们几姊妹走最上面条路,其他的人走中间的一条。抬头望那月时,月却依旧跟着所有的人。呵,好不奇怪!
待情英、群英、学英、祖豪到得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他们的母亲赶紧端了饭菜:“来,吃吧。”一家人边吃饭边聊着一日的趣事。吃完了饭,父亲罗远将每一个人的帐都记好,如此重复一日,周六、周日在这般无忧的日子中过去了。
第三日姊妹四人起了个绝早,吃了母亲做的稀饭,收拾好书包,有拿着茶兜上山了。去的,自然是最近的所在,到得茶山,便各就各位地忙碌起来。学校是十点半上课,姊妹四人便采到九点半,拿回去称了,放在家里,等着放学后采来一起卖。
这日午休时间,有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女子到校门前的马路卖零食。那零食卖得可便宜了!甜的有糖,辣的有一角一包的麻辣,香的、脆的莫过于平时卖四角一包的方便面了。平时情英们是舍不得花这钱的,大抵有了这采茶的积蓄,四姊妹竟赊了四包方便面,说好第二日还账。
最开心的事莫过于放学时拿着方便面,捏碎了,一点一点地吃。于是一群人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地爬上了山,回去卖了茶,一日的光景总是轻快的。
第二日拿着茶钱还账,那女子却只收了一块五。这让学英感动了好久。是呀,一角钱可以买包麻辣,或是一颗糖,偶尔吃上一回,可不是人生的享受?
这样过上两三个月,一年的钱也挣够了,这时转过头来得干农活了。母亲杨巧慧是个勤劳的人,每年都会在地里种上各色菜蔬。一季有一季的气候,一季也有一季的庄稼。到这个时节,洋芋早已挖了,每日饭后还可丢几个洋芋在灶火里,出去干上一会儿,回来掏两个吃了,那舒服,那好吃……
最妙的是取苞谷,山峦越发得青黑,山腰却围着金黄的腰带,白色的秋菊朵朵开在路边,像眼睛,像星星,像每一个午后懒洋洋的问候。于是拉帮结对,无论大人小孩,背上背篼,蜿蜒着爬上高高的山。进得土来,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叶间的苞谷一个个跳进了背篼里,苞谷叶“沙沙”作响,人也嘻嘻哈哈,好像是共同表达丰收的喜悦。
杨巧慧取苞谷可是一把好手,手起苞落,每每这时,杨巧慧和罗远便拼了命地取。情英、群英、学英、祖豪也毫不逊色,背上苞谷,便在山路上欢快地跑了起来。汗水在脸上、背上、胸前“哗哗”地淌,却丝毫不能阻挡这劳作的喜悦。跑得累时,总不去想歇息一下,只因停下来,再起身可就无比地沉重了。于是唱着那跑调儿的歌,“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的水路九连环”……反正也是些不知从何学来的词,便不管对不对,唱到兴时,自填自唱,却比什么都解乏。
一家子忙上几天,山上的苞谷也就所剩无几了,屋子里早已堆了一座小山。那剩下的,随便打发了睡去,一日的功夫便完了。
这时却来不及休息,还要趁着太阳尚好,剥出来。苞谷晾在楼上,叶子倒在院坝晒干了,堆到圈楼上去。等冬天到了,大雪封山,从上面取块木板,丢些下去,一天丢一些,也足够家里的黄牛吃上一冬。
对于学英来说,最好看的还是那黄橙橙的苞谷一串一串地挂在楼上。父亲罗远会砍上几跟苦竹或是刺竹,用篾刀刨成许多篾条,将苞谷绑上去,或像一串长长的花灯,或像一盏小小的灯笼,从前屋挂到后屋,全在楼上,四周没有木板隔风,太阳可以照到,阳光下反射着金色的光,家家户户,村村落落,到处是丰收的色彩!
这时萝卜菜、白菜也撒下去了,早的菜牙已经长了起来,地里的山萝卜、地瓜,树上的核桃、板栗,山间的雪梨、李子、桃子也都成熟了。
挖来山萝卜、地瓜,摘了林间的核桃、板栗、雪梨、李子、桃子,最馋嘴的是罗学英了。罗学英就爱吃这些地里的、树上的果啊什么的。刚吃了地瓜,又刮了个山萝卜,等上一时半会儿,又戳了板栗、敲了核桃,取出果肉来,胡乱地放进嘴里,李子、梨、桃子亦要一一尝个遍。仿佛吃进肚子里的,不仅仅是几个果实那么简单,而是一整个秋!核桃仁儿是木色的,山萝卜是淡黄色的,桃子是红的,梨、板栗,都是黄色的,桃子像一个含羞的少女……吃下的,可不是一整个秋嘛!
秋天过了,林间的木叶早已飘落了干净,只有几片伶仃的绿色还顽固地挂在枝头。
王塘屋基的山里,年年都要下上一场雪。那是鹅毛般的大雪,刹那间,就落满了整个山间。
水,冻住了;路,冻住了;整座山,也沉睡在冰雪的世界里。
王塘屋基的冬天,注定是万物休眠的冬。人们不再起早贪黑,“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了。这时杨巧慧也不担心山里的活还有多少,罗远也能名正言顺地睡到十一、二点,一家人睡到八九点钟,慢慢地生火烧好炉子,熬上一碗茶稀饭,一人一碗慢慢地喝了。于是学英烧灶火,情英洗碗,群英打扫屋子,她们的母亲——杨巧慧,拿了鞋底和毛线,慢慢地勾了起来。
学英们的事儿做完了,便拿把洋铲,滚雪球,堆雪人,滑冰雪,各为各的事儿高兴,各为各的乐趣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