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东莞找工13

　　在谢岗镇的眼口工业区，从路口耸立的路牌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这里有十家工厂入驻。卓维手袋厂是300多人，和对面的智美针织厂人数相差不大，算起来是工业区人数较多的工厂了。除此之外，像启德五金、南方傢俬等其它的工厂，人数都不多。这里的所有厂房外墙都贴满了瓷砖，所以看上去很光鲜，就不显得灰头土脸。如果有港商台商或外商过来联系招租的话，最起码看上去也要舒服些，再说房东也才能租个好价钱。对于这一点，本地房东或者开发商自然老早就想到了的。当时，我第一眼看到外墙都贴满白色瓷砖的楼房时，心里突如其来一种舒服，感觉这里的楼房都是亮堂堂的，老家那些楼房一看上去都是灰头土脸的。俗话说得好，人靠衣裳马靠鞍。光鲜整洁的楼盘就像一位待嫁的闺女，会吸引不少外商青睐的目光。
　　2000年前后，在东莞，最流行的两首歌，一首叫《心太软》，由台湾著名歌手任贤齐演唱的；还有一首是大陆女歌手甘萍演唱的《潮湿的心》，工厂四周的那些小店里几乎每晚都要播放这两首歌曲，所以我都可以完整地背唱下来了。而软袋车间姓田的湖南女工在卓维手袋厂中秋之夜深情演唱的《潮湿的心》，无论从音调的准确拿捏、舞台的手势还是表情来看，和甘萍所唱的几乎都不相上下。只有一点，那就是甘萍是专业歌手，而田则是民间业余歌手而已。其实，作为观众，大家都不是吃音乐专业饭的，也无所谓音准与不准的了，大体上不要太跑调，高音能上，低音能下应该就差不多的了。
　　对于身在异乡的游子，每当耳旁多次听到它们忧伤的旋律时，是否在会在短暂的静默中搜寻自己如何离家进厂打工的过往？是否会在枯燥乏味的流水线，不分白天黑夜之后领到薄薄的几张钞票而心伤？是否会亲眼目睹本地人呲牙咧嘴嘲笑我们是“老外”时强压心头的愤懑与怒火？是否会看到外商挥金如土，本地人幸福生活的现状而羡慕不已？是否会为自己打拼多年后仍不敢回乡发展，开创属于自己的事业而忧心如焚？
　　从广东人，还有台湾人、香港人的眼里，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打工一族就真的那么低人一等？我承认，不是所有的广东人，还有外商都瞧不起内地打工的人群，因为每一个地方都有好人和坏人。不过，广东人排外的扭曲心理确实是存在的一种极为普遍的社会现象。敞开来讲，如果没有改革开放，如果没有邓小平，广东的发展绝对不会有这么快的惊人速度。
　　其它地方暂且不说，但就说说深圳，不依靠中国的改革开放大好政策，想在30年间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谈何容易？如果没有千千万万的全国各地的打工者齐聚广东默默付出，和本地人一起共同加快和助推了广东经济的快速发展。单纯地说广东经济是由广东人来完成的，那是不切实际的。所以广东要感恩全国人民的积极参与，才有今天的辉煌成就。以后，广东各地都应当努力地为外来工提供相关的便利条件，更进一步维护他们的合法权益，让他们在广东工作和生活得更加愉快，继续为广东经济的高速发展奉献聪明才智（原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广东省委书记李长春原话）。
　　读到省委书记的这番话时，我相信，在广东的千千万万的打工族们，兴许都会在心里略有感动，情感的闸门一旦打开，便会百感交集和澎湃不已。不错，我们都是来自祖国经济欠发达的省份，为了生活得更好些，这才泪别故乡，涌入广东各地。原本大家都是中国人，理应相互团结和关照才是。我们是缺钱，但不缺人格和尊严。不错，你们广东人是比我们内地人有钱，当你们在瞧不起我们的时候，我们同样也没看好你们。别以为有了钱，就可以拥有一切，便忘了本和姓啥。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又是万万不能的，这个理我们懂。贫穷不是一辈子的事情，只不过是短时期内无法摆脱的生存困境而已。即便如此，我们也没有放弃任何努力，因为只有依靠自己，托广东改革开放排头兵的福，辛苦打拼着，也许不久以后，就可以回乡创业了。
　　呵呵，这个也许不久，还真的是有点久呢，从离家那天算起到离开广东，中间整整过去了十二年的青春岁月。也就是说，我和爱人那十二年的青春岁月都留给了广东，留在了打工生涯的记忆最深处。在人生旅途上，打工的日子不过就是一段小插曲而已罢了。
　　刚进卓维做保安不久，厂方就为保安配发了一双皮鞋，但前提是先有保安垫付钱，等辞工以后凭厂方开具的收据再返现给本人。起初，我暗自苦笑，心里想着：这厂里也太小气了吧，好不容易发一双皮鞋都还要七扣八扣的，保安的工资本来就薄薄的几张可怜的人民币，不说增加一点，反而还要倒扣回去。哎，还不是相当于我们先掏钱把皮鞋买下来穿，那还谈什么配不配发的呢？两个概念嘛。是不是？后来转念一想，其实也没啥，只要保管好收据，到时候才好说话，否则那些还真就是自己买来穿了。
　　吴杰队长在开会时宣布这件事的时候，他以为是厂里的福利，保安会高兴起来。没想到宁夏中卫县的张建华等队长一走就把眼一白，嘴唇一咬：“妈的，这个小厂真他妈的抠门。发双破皮鞋还要保安先交费再使用，直接发一双不就得了嘛?多大点事。哼。”湖北保安陈飞也嘟哝着嘴说：“就是，一双破皮鞋到底值多少钱嘛？还不是队长搞得？你直接给小冯生申请一下说点好话不就得了，哪用搞得这么复杂。”熊锐是个老好人，不说啥的，不言不语的，但干活也不含糊。
　　新皮鞋穿在脚上，起初倒挺舒服的，因为合脚和全新的缘故，所以心情都还不错。伯会得知后也笑呵呵地说：“还是你们安逸哈，厂里面还发鞋子穿。”没想到没过多久，发现鞋子里面感觉湿漉漉的，一点也不干爽。最主要的就是鞋底磨损得很厉害，特别是右脚那只鞋的右侧，有明显的凹陷弧度，左脚的那只稍好一些，但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保安中有人不再穿，换上了自己买的皮鞋，吴队看后就会说：“你们这帮家伙还真是的，起先还嚷嚷说厂里不给你们配发鞋子。等鞋子发下来了吧，还没穿几天就扔开了。我提醒你们啊，别怪厂里不给你们发鞋了哈，反正发了你们也不穿。”
　　对我来说，我倒是一直都穿着的。从内心讲，我也有换鞋的想法，可一想到因为做传销亏了五千块钱的外债，必须节衣缩食，先努力存钱把钱还上才是正道。想法终究成了想法，让现实狠狠地消灭在了萌芽状态之中，便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卓维手袋厂对保安的特殊福利，以至于后来我还专门更换过两次鞋底呢，到最后我被吴队“炒鱿鱼”（广东当年对被解雇最形象和最广泛的说法），把鞋提着去写字楼上交时还退到了领鞋时预付的鞋钱。
　　我从卓维离开的那一天天气阴沉沉的，我敏感地意识到吴队的笑容奇怪，有时盯着我看，但不多说一句话；再加上2000年春节过后，他从湖北京山探家回来的当晚，亲自抓到一个借戴厂证进厂的员工亲属，偏偏那晚又是我在大门口值班，怪我一时疏忽。没想到吴队却通报给写字楼，第二天下午厂里发布公告，对我和陈飞做出严重警告的处分。陈飞那脸也是被气得铁青，责怪我咋会那么不小心，老同志还犯新问题。但他心里也明白，即使是这样，如果被炒掉的话，也肯定是我优先。他和吴队是湖北老乡，无论怎样，老乡之间都会适当关照一下的。
　　那件事后，我就隐约感到自己在卓维不会呆得太久了。可能，在吴队看来，我已经不再适合继续在厂里做保安。因为我对保安工作并不负责，说到底就是缺乏责任心，对违犯厂纪的行为不敢管和怕管。虽说我和他是战友，按理说战友之间应该相互关照才是，可现实是这里不是军营，而是广东东莞谢岗镇的卓维手袋工艺制品厂。这里需要的是对本职工作高度负责的员工，保安也属其中。像我，既然性格懦弱，怕管事和得罪人，你就不适合做保安。可我也没有技术，若是有技术的话，我的底气就足，不用等到你看不起我，我随时都可以反过来炒你。仔细想想，我不具备这种能力。既然如此，做个小保安也尚无不可，可你却不珍惜，这就难怪吴杰队长要拿你“开刀”，叫你卷铺盖走路了。时间不定是看他的心情来定，并不是说你犯事了马上就让你滚蛋（就是辞工的意思，和被“炒鱿鱼”是同义）。如果那样，会让你觉得队长太有些小心眼，但如果拖上几天，等你思想上稍微放松，再通知你去写字楼上交厂证、工作服、饭卡等；一是不会过于唐突，二是面子上也说得过去。
　　打工不同于正规单位的上班人员，这里的工作环境和条件是不允许打工者来“挑肥拣瘦”的。一个很残酷的现实就是只有打工者适应厂方，而不是厂方来适应打工者，只有弄明白了这些，你上班的时候才不会盲目和无从下手。
　　吴杰队长也常说：“你们也别嫌弃厂里给你们开的工资低，我跟你们说，你们上八个小时拿630元的工资在东莞所有的工厂中不是最高的，但也不是最低的，至少属于中等。既然要在这里做，那就好好地干活。打工就是这样，现实是很残酷的，同一个工种，不是说你不干了，厂方就不生产。你们都要明白，你如果今天工作不努力，那么你明天就将努力找工作。外边依然有很多人都在很辛苦地找工。”
　　起初，我对吴杰队长的这番话还有些不以为然，是因为自己还在厂里上班，感觉不到找工的任何艰辛，所以就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还有要怪我的心很慈。大家都是出门人，挣点工资不容易，就算出点小错何必搞得那么惊天动地的呢。虽然我是这样想的和做的，可有些员工不领情，认为我还好说话，接二连三地屡犯不改，有时搞得我下不了台。可惜我依然没有吸取教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爱人也在厂里上班，如果过于认真，担心她不好做和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我表面上还是敷衍着，私下里能处理的就处理了。如果不是考虑爱人的安全问题，我倒没有后顾之忧，敢于放开手脚做保安工作。在今天看来，我当时确实是有些想得太多了，也没弄清楚自己还是当过兵的人，怎么就会缩手缩脚地，而不是那么敞亮地干活呢？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是担心工作过于认真，别人来找你的麻烦？还是……
　　总之，当时在厂里，还真说不清楚我这心中到底是啥滋味。刚开始吧，对工作都还能认真负责，因为刚来，表现要好些才对。假如你西里马哈的（东北土话，就是敷衍和糊弄人的意思），队长看得到的，随时都可以叫你滚蛋。日子久了，我发现其实吴杰队长还是比较好说话的。假如你在工作中敢抓敢管，认真负责，那他看你的眼神就是和颜悦色，还会经常口头表扬；相反，他就会默不作声，懒得理你。因为，保安工作实际上就是一份受气的工作，无论你多小心，都不可能什么都兼顾得到。再小心的人，也难免没有疏忽的地方。但是，保安只有带头遵守厂纪厂规，才能更有说服力，身正不怕影斜。只有切实维护厂方的利益，才能在厂里呆得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