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短篇小说、故事部分】移民情(36)

　　49、古怪的移民老头【下】
　　
　　文杰爷爷和文杰住着，他们原来住在一个土岭上，三间土坯屋房子，后来因为那里吃水、拉车不方便，文杰向村里提出申请，在岭下盖了一院二层楼的小楼房，爷爷也就被迫搬下来住在新房子里，可是没过两天，他嚷着要另起锅灶，自己一个人在老屋子里烧柴做饭，文杰缠不过他，只好天天给他挑水，送菜、送米、送面，他想一个人清静，索性就让他一个人好好清净一下。
　　庄户人都知道文杰爷爷脾气古怪，一切得顺着他的心来，你不顺着他，他给你弄个没完。当年他们从岭上往下搬的时候，文杰爷爷死活不下来住，文杰除了一遍又一遍给他说好话外，不敢对他采取措施，还是玉芬有头脑，闹着要和文杰离婚，倔老头才把衣食住行的“衣行”两类东西搬下来了，但吃饭和睡觉他非闹腾着要在老宅子上不可，他说他坚决不当“四类分子”，文杰遇到这样一位爷爷，他也确实感到头疼。可他又是这一带有名的的传奇式人物。他出生在1923年，是民国式纪念的一位活古董，更重要的是他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去过朝鲜，是个多重身份的老英雄，不但文杰两口子敬威他，连乡上、县上的领导都敬重他。
　　现在红色纪念活动比较吃香，这样一位老英雄，当然是活教材了，很多场合下都请他。他去了一两次，不去了，他怕记者采访他，他睡不惯主办单位给他安排的高档房间的床，后来记者追他追到家里，来的还有一大群地方上的领导，人家问他，他说出话来要么跑调，要么前言不搭后语，很难让你拼凑镜头和视频，你别说，他这一招“冷调”处理，还真让他清静了不少。
　　张越江走在前面，半路上，他取了根木棍，文杰问，“拿棍子干什么，防身？”
　　张越江神秘地笑笑，说，“咱也学学廉颇，负荆请罪，只要老爷子愿意松松嘴，我甘愿挨他两棍子！”
　　“别喷了！”玉芬取笑张越江，“让我挨两下子也不能让你挨一下子！”
　　“为什么？”
　　“你们家翠翠不把唾液吐到爷爷脸上才怪！她要让爷爷羞得无地自容了，他要呜呼哀哉了，可别说嫂子翻脸不认人了！”
　　“你看你，你看你，越说越离谱了！不说那些不中听的话憋死你？”文杰埋怨玉芬，“臭婆娘嘴，呸呸呸！”
　　“哟哟哟！哪个人早晚没有那一天？你能敢保证你万岁？”玉芬也自知失口，抢白道。
　　“文杰，我看咱这次对爷爷的态度咱得换一换，别指望老闲谈了！”张越江怕小两口闹僵，赶紧把话题又转到开场白上。
　　“怎么？和他硬来？”玉芬问。
　　“不，还照常顺着他的意思来，咱给他来个措手不及，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张越江悄悄说了他的打算。
　　说着，他们已经到了土屋外面，从门口往里看，电灯亮着，电视响着，放桌上放了一碗煮鸡蛋，一筐子苹果和香蕉，小宝坐在桌边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心不在焉听爷爷摆山海经。
　　几个人静静地进了院子，文杰爷爷也注意到他们来了，但仍然还在说他的话题，“小宝，你听老爷爷说，其实呀，咱们不是这里人！”
　　“老爷爷，那咱们是哪里人？”小宝看了看门口的爸爸妈妈一眼，扭过头来问老头。
　　“咱们原来是山西洪洞县人，咱们的老祖先是从那里迁过来的！”
　　“他们为什么要迁呀？”小宝好奇起来。
　　“那时候咱河南缺人，所以朝廷要让他们搬迁呀！”
　　“不搬不行吗？”
　　“不搬都要被杀头！”
　　“那咋知道咱们不是这里人？”
　　“山西洪洞县有棵大槐树，皇帝派人到各家各户去找年轻人，只要一抓住，就用绳子拴住，集合到大槐树下，然后带他们上路，路上呀，有人想屙屎撒尿，但他们的手被拴着，就对押送他们的人员说，‘官爷，我要屙屎撒尿，请解开手让我方便方便！’于是呀，咱们现在上厕所就说成了解手！”
　　“后来呢？”
　　“后来咱们老祖先到了这里，那些押解移民的当兵的怕他们跑，就用军刀砍去了老祖先的小脚趾做标记，只要他们走到哪里，一发现小脚趾短，就说明他们是洪洞县的移民，逮住了就要杀头的，不信你看看你的小脚趾，看它们短不短？”
　　“真短呀！”小宝说，“老祖先被砍掉小脚趾，真疼啊！”
　　“那能有什么办法，那时候，皇帝就是阎王爷，动不动就杀头，谁敢违抗皇帝！”
　　“爷爷，咱们这次搬迁，还要被砍掉小脚趾吗？”
　　“不砍了，现在咱们还要戴花哩！”
　　“谁给咱们花呀？”小宝问。
　　“我！”张越江扔掉棍子，不失时机地走了进来，一边说，一边用眼角打量金爷，“叔叔给你戴！到时候叔叔把红花亲自给我们的小宝戴上！”
　　“老爷爷去吗？”小宝问。
　　张越江一阵高兴，他盼的就是通过哪种途径自然而然进入主题。想不到小宝的话却是一个楔子，张越江用眼角扫了一眼玉芬，意思是该你“出车”了。他笑着对小宝说，“你老爷爷可能不去！”
　　“爷，张支书找我们来征求你的意见。我们搬迁要走了，你留下来，看需要些什么东西，趁我们在老家的时候，我们给你办一办！”玉芬一本正经。
　　金爷不吱声，只顾看电视。
　　“那我老爷爷留下来吃什么？”小宝又问。
　　文杰也开始侧面迂回，他耐着性子对小宝说，“小宝，你放心走吧，老爷爷留下来肯定不会让他饿着，赶明儿咱把家里的粮食都搬到这里，够他吃三年二年的，爷爷喜欢清静，咱们庄上老老少少都走了，这里就更清静了！”
　　大家都偷偷儿观察金爷，金爷显得满不在乎，但张越江能看出来他在思索着。
　　“小宝，明天早晨你把咱家的大白狗拉来，让它给老爷爷做伴，文杰，明天你到镇上给爷买个手机，一旦他头疼脑热了，他拨个号码，咱就是包出租车也赶回来；张支书，麻烦你到移民指挥部给我爷要块地，让他种点菜，养几只鸡子，能吃个现成的。”玉芬也开始有的放矢地敲边鼓了。
　　“小王八羔子，你们一个个唱的哪门子戏，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没有一个好东西，想甩掉我，没门！”金爷终于耐不住，开口了。
　　“这……”文杰开口了，“爷，我以为你哑巴了，现在你开尊口了，这就好办了，看你这两天转来转去，我以为你不想走了呢！”
　　“谁说我不走了？别以为爷爷老糊涂了，就啥也不知了，小子，我告诉你，爷爷啥都知道，前前后后你懵不了爷！小兔崽子，一个个白眼狼，黑心驴！”金爷情绪不像前两天那么糟，脾气也不像先前那样冲，尽管说话还难听，但看来精神状态相当不错。
　　“爷，说话归说话，别骂人，难听死了！”文杰说。
　　“对，我们老师说，骂人不文明！”小宝插嘴。
　　“宝宝，老爷爷不骂你，你是好孩子！”金爷摸了一下小宝的头，说，“以前呀！咱们这里说话也不骂人，年老的不骂年轻的，谁要骂人，就被人瞧不起。咱老祖先有位老爷爷呀，在搬迁路上，吃尽了苦头，就骂了一个骑白马的军爷一句，这是要杀头的，所以呀，那个押解老爷爷的人把他拉到了一个大官那里，大官那时脸上长着一个大疮，疼得正难受，挥挥手，意思是去把老爷爷杀了，老爷爷灵机一动，说，‘长官，我骂他，是想见你，想给你治疮口！’‘治疮口？’大官问。‘对呀！你脸上那疮口用艾蒿、苦槐、紫花地丁、桑叶熬水洗洗，三次过后就减轻了，到那时你再杀我！’大官见过多少军医，吃过多少药都不济事，疼得没法，就真的试了试，没过多久，疮就好了，骑马人来催大官杀掉老爷爷，大官笑笑说，‘爷爷骂孙子，无罪！’那大官呀，就是后来当了皇帝的朱元璋，所以呀，从那时起，爷爷骂孙子，合理合法！”
　　文杰哭笑不得，他弄不明白，爷爷肚里咋这么多歪理？
　　玉芬也一肚子牢骚，这样的热天，一天过去，累死累活，可爷爷却不当回事儿，净说些没鼻子没眼的事儿。
　　“爷，你说你同我们一起去，可是这间老屋怎么办？”玉芬直截了当，将了爷爷一军。
　　“扒！”金爷说。
　　“爷爷啊！前天我就说给你建帐篷，你把我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你说冤不冤啊，难道这也是朱元璋让你干的？”张越江趁着金爷情绪好，抱怨道。
　　“我以为你小子弯弯肠子多，说什么南水北调，说什么是上面的号召，我这一辈子颠沛流离，走过来容易吗？这儿生我养我，让我离开，我舍不得，我有气没处发，不骂你骂谁？”
　　“爷爷，那明天我找人来给你扒房子？”张越江趁热锅下面。
　　“别忙，你听我把话说完！”金爷抿了一口酒，咧咧嘴说，“既然你们都在，等我把话说完再说！”
　　金爷说，他生在战乱年代，老爹给他取名金钊，自他记事起就跟着母亲逃兵荒，逃灾荒，有时候一连几天就吃不到一粒米。他的父亲为了他妈妈和他活命，半夜里去偷人家的红薯，被财主家埋在红薯地中间的土雷炸死，他跟着母亲要饭，被狗咬得鲜血淋漓。那年春天他出天花，浑身上下都是红点点，高烧烧得他迷迷糊糊，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当毛主席的队伍经过的时候，送给过她妈妈一些酒小米，让他妈妈为他熬粥喝，他母亲常常对他说，“孩子啊，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这条命是毛主席队伍上的人给的，这个恩你得记着。”当他14、5岁时，日本鬼子来了，母亲也被日本兵糟害死了，他跟上了一伙当兵的，他也说不上来是哪路的兵，反正是打鬼子的，个个勇猛。冬天，天冷，他就穿上打死的日本兵的衣服和皮靴来取暖，没想到这一下惹怒了队伍上的人，都说他是汉奸，没骨气，没办法，他偷偷儿溜了，找到了八路军，跟着八路打鬼子。
　　自小滚打跌爬的他养就了一身真本事，他缴了鬼子一挺机枪上交了，他偷偷儿藏了一把鬼子的小手枪，他不怕吃苦，只求能混饱肚子，他吃过草根树皮，吃过观音土，吃过老鼠和蛇。日本投降以后，他跟着解放军南征北战，冲锋陷阵，队伍上都说他是一只虎。战场上的一个个轮回，让他看清了毛主席是个有本事的人，他下定决心要跟毛主席跟到底。后来，他听毛主席的话，抗美援朝去了朝鲜。大难不死回国后，是英雄，和文工团一个漂亮女人结了婚，小两口回到了金钊的老家金庄，就是他们现在住的村子，他们省吃俭用，没黑没明脱土坯盖了三间房子，第二年生下了文杰的爸爸金腾。
　　文杰的奶奶，就是那个文工团的女人，在大跃进中又怀上了孩子，那时候受浮夸风的毒害，饿死的人不少，文杰的奶奶也因营养不良而被饿死了。
　　文化大革命中，金爷也是被排挤打击的对象之一，红卫兵们说他保存有日本人的大刀，有日本人的帽子、衣服、皮靴，还有从朝鲜那里捡回的美国人的传单，红卫兵们说他是内奸、叛徒，写他大字报，并给他做好了游斗的帽子。那时，大人小孩都会背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语录在当时就是圣旨。金腾已经到了中学，他大声背：“毛主席语录：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没想到毛主席这句诗词救了金爷，你听听，“数风流人物还看‘金钊’，”连毛主席都称赞金钊，其他人还能有什么说的呢？那时的造反派对毛主席的这句话不是太理解，就连金腾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啥意思，金爷呢？自个儿认为毛主席他老人家英明，是他发出号召要保护他。
　　他屎一把尿一把把金腾养活大，给金腾娶了媳妇，不久，金腾夫妇生下了文杰，这时候是金爷人生最鼎盛的时候，他抱着文杰一扔多高，让文杰骑到他脖子上当马骑，小文杰撒尿，他嘿嘿笑着说比喝酒还过瘾。
　　没想到好景不长，那年夏天，丹江河洪水暴涨，文杰的父母正在河道上摘绿豆，洪水无情地把这对年轻的夫妇卷走了，留下的文杰才只有五岁……
　　金爷说到这里，叹了一声，说，“我这一辈子始终记着俺娘的一句话，就是做人得知道知恩图报，毛主席给了我一条命，共产党让我后继有人，现在我有小宝给我唠嗑儿，做伴儿，我知足了！”
　　“那南水北调也是共产党定的事儿，你咋要抵触？”文杰问，“难道你没看电视？”
　　“我不懂得什么弯弯道道儿，我只以为张越江这个小兔崽子在懵我，所以呀，前天我就去找我的老伙计，问问看张越江说的是不是真的！”金爷露着没牙的嘴，嘿嘿笑着说。
　　“你老伙计？你老伙计是谁？”玉芬问。
　　“他是我们一同从朝鲜战场上回来的一个老兵，他对我说，毛主席说过，‘南方水多，北方水少，如有可能，借点水来也是可以的。’既然毛主席都发话了，我还有什么说的呢？”
　　“爷爷，你昨天喝点酒发的什么疯呀？你倒好，睡到停车场上，让小宝给你挡了半天太阳！”玉芬又说，“你不怕你的宝贝疙瘩晒下毛病？”
　　“你们以为我真醉呀？我不闹腾一下，我好意思下台吗？”金爷不好意思地笑笑，玉芬这时候才看出他慈眉善目。
　　“老爷爷，你可把我热死了！”小宝也嘟哝。
　　“宝宝，老爷爷向你道歉！”金爷把小宝拉过来，抱到了怀里，“老爷爷这也是演戏让他们看的，嘿嘿，嘿嘿！你不知道，老爷爷一辈子不服软，不认错，这次晒黑了我的宝宝，老爷爷向你第一个认错，来，给老爷爷刮三个鼻子！”
　　“爷爷，你今天下午到棚子里翻腾什么？”玉芬问。
　　“我看你们太空被的塑料包装很好，我想要一个塑料包包！”
　　“你说要什么样的，我给你找啊！”玉芬说。
　　“我就要太空被的塑料包包！我找不到，我自己长着腿，就跑到镇上去买了一个太空被！”
　　“爷爷，你‘买椟还珠’呀！”张越江笑道。
　　玉芬怕爷爷不懂，笑着问，“你要塑料包包干什么？”
　　“装宝贝！”
　　“爷爷，什么宝贝？”玉芬柔声细语。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们，明天你们就知道了！”
　　思想疙瘩解开了，小宝留下来和金爷睡，其余人长出一口气，离开了土屋。
　　第二天，张越江、文杰、玉芬来为爷爷拆迁，只见爷爷郑重其事地走到神桌面前，恭恭敬敬趴下磕了三个头，然后神态肃穆地从正堂的后墙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了毛主席像，认认真真地卷起来，放进了一个崭新的太空被塑料包装内，嘴上自言自语，“毛主席，咱南水北调搬迁要走了，您老人家委屈一下，我把你请下来，跟我们一起走，唉，做人不能忘本啊！”
　　爷爷拿上毛主席像的塑料袋，领着小宝头也不回地下了土岭，他走了好远，张越江才上梯子，流着热泪举起了镢头往下扒瓦……
　　带有传奇色彩的是，在爷爷的土坯墙内，有一个油纸裹着的包子和一把日本军刀，文杰把包裹打开一看，是一身已经烂的不成样子的日本服装，一把日本手枪，还有11个弹壳，不重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