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一
作品名称:京门会战 作者:李智树 发布时间:2018-03-02 19:34:08 字数:7939
祸兮,福之所依;福兮,祸之所伏。
——老子
福之本生于忧而祸起于喜也。
——汉.董仲舒
序幕
公元一九七六年的元旦刚过,一场历史上罕见的暴风雪从西到东由南至北袭击了整个华夏。大地深埋在厚厚的积雪下,生命几乎被冻结了。
上午,位于黄土高原的庆华石油钻探指挥部驻地,数百名身着藏蓝色制服的石油工人,一个个汗气蒸腾,眼睫毛上、头发梢上、棉帽子护帘和折沿上,都结上了细碎的霜花。他们有的用铁锹镐头清除积雪,腾出一块场地;有的用铁丝捆扎钢管,搭建临时舞台。
调度员指挥着解放卡、玛斯卡、吉斯卡、斯格达等卡车,圈出一个能容纳五六千人的露天会场来。
宣传部干事邹德欢一手提着黄广告色桶,一手拿着书写大仿宋字的二号板刷,在两名工会干事的协助下,刚刚刷完“总结表彰誓师动员大会”的会标,急猴猴走向会场对面,在临时圈起来充当围墙的卡车槽上,贴出一溜一米见方的玫红纸,后退几步,大致瞅一瞅,比划比划,开始刷写“向先进代表学习!”“向前线工人致敬!”“大干苦干拼命干,三年拿下大油田!”等标语,正在刷写“三年”的“年”时,宣传部长楚效吴走了过来,若有所思地说:“小邹,你写完这一幅,再写一幅‘石油工人最听党的话,哪里有石油就到哪里去安家’,其它的就不用写了。写完了,抓紧时间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有新任务。”邹干事没有多想,随口答了声“哎”,就继续在已贴好的红纸上刷写起来。
下午两点,一支支队伍排着整齐的队列向会场开来。每个队伍打头的一个都扛着一面旗子,上面写着或绣着“运输营”“试油营”“工程营”“地质连”“固井连”“机修厂”“小老虎钻井队”“标杆钻井队”“红旗钻井队”“子弟学校”“生产处”“政治处”“后勤处”等等,喊着“一、二、三——四”的号子,或唱着最流行的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走进会场,并按事先划定的位置,席地而坐。大家身着随矿家属被服厂统一制作的黑色压道道棉工服,头戴墨绿色安全盔,会场显得庄严肃穆,跟“总结表彰誓师动员”的会议主题有点不合拍。
工会主席黎兴华宣布大会开始。全体起立唱《东方红》,四周响起震天的锣鼓声和鞭炮声。紧接着,党委书记高昌和常务副指挥冯远陪同披红戴花的二十四名劳动模范和先进集体代表在群众的热烈掌声和欢呼声中登上主席台。
按事先拟定的程序,会议应当是:先由少先队员致辞,然后宣布上级机关发来的贺信,接着由会战总指挥做工作报告,由一名党委副书记宣布党委表彰决定,同时由其他领导向受到表彰的先进集体代表和劳动模范颁发锦旗和奖状,而后由若干先进集体代表和劳动模范代表大会发言介绍先进经验和模范事迹,再下来是一名劳模代表宣布向全体职工家属的倡议书,再由一名基层单位的代表宣布向所有基层单位的挑战书,其他单位推举代表(实际由大会筹备组事先指派好的)宣布应战书,最后由党委书记讲话。
按惯例,这样的会议一般要开三五天。可以说这几天是石油单位一年中最热闹的几天,各单位职工食堂都要安排集体会餐。所谓会餐,不过也就普普通通的“四菜一汤”而已,与会者还要按定量交粮票和基础菜金,但气氛却非常热烈。
可是今天这个会却非常意外。
会期被临时缩短为三个小时,程序也重新排定,先宣布了党委表彰决定,接着党委书记高昌甩开秘书写就的讲话稿,做了五分钟的即席讲话,主持会议的工会黎主席把住话筒宣布:高书记、冯副指挥要参加一个紧急会议,请大家谅解。高、冯二人急速离场,肃静的会场出现一阵骚动。一些细心的职工这才发现指挥部其他十多名领导原本就没有在主席台上就坐。议程也缩减许多,只宣读了倡议书和挑战书、应战书。
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会场议论纷纷,尽管黎主席一再拿过话筒强调“大家肃静,不要开小会”“请各单位领导把队伍带好”,但会场始终没有安静下来。
党委会议室里,七名常委、二十四名全委齐刷刷坐在会议桌边,没有人抽烟,也没有人喝水,气氛异常凝重。
约两三分钟光景,一名上级机关的领导疾步走进会场。这位领导,职业军人出身,来油田工作之前是某大军区的副参谋长,少将军阶,现任油田总指挥,一把手。他身才高大,头发花白,腰板笔挺,眼睛炯炯有神,尤其是两撇扫帚一样的浓眉,黑亮厚实,让人印象深刻。刚刚在主位坐定,就以职业军人固有的习惯,不做任何客套和寒暄,开门见山地讲:“我今天急急赶来,是要向大家传达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关于组织京门石油大会战的决定。”
等原原本本传达完这个改变许多石油工人命运的决定之后,他接着宣布:
经油田总部研究决定,以你们庆华钻探指挥部为主,适当调整补充设备、人员,组成一支具有综合作战能力的队伍,立即赴京门参加会战。具体实施方案随后送到。如何贯彻落实,存在什么问题,你们尽快研究,直接向总部支援会战领导小组办公室汇报。不过要强调几点:
第一,要大讲“石油工人最听党的话,哪里有石油就到哪里去安家”,讲得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不留死角;
第二,各级领导班子一定要发扬光大“玉门风格”“大庆精神”,参加会战的队伍综合素质要最强的,作风要最过硬的,设备技术性能要最好的,矛盾和问题不论大小一律留在原单位,决不能带一丁点到京门;
第三,要发扬“有条件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铁人精神和“先生产后生活”的石油会战传统,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三千公里的长途搬迁,先期队伍要在两周内搬上京门会战新井位,恢复正常钻井生产;
第四,要精心组织、精心指挥,顺利完成六千七会战队伍、上千台(套)大中型机械设备、数万吨器材物资的有序运输,不得伤亡一人,不得损害一台设备,不得丢失一件器材,不得出丝毫差错,我有言在先,如果出现纰漏,拿你们在座的各位是问。
讲到这里,他略作停顿,用犀利而有神的目光环视会场一周,语气变得轻缓地说:“在座的各位是走是留,待队伍上齐后再说,这是组织考虑的问题,你们只要做好走者愉快、留者安心的思想准备就可以了。我相信你们有这个起码的觉悟。我马上要回总部去,在那里还有更多的事需要研究。你们继续开会,好好务一务,看如何动员,如何运作,尽量考虑细一点,拜托了!”
讲完之后,他迅即起身,依然迈着职业军人的步伐,疾速走出会议室,向随后来送行的书记、指挥一扬手,钻进崭新的伏尔加轿车中,一溜烟出了大院。
一场计划经济条件下新中国石油发展史上的最后一场、也是规模最大、最为壮烈的京门石油大会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一
尽管党委会上严格要求先党内后党外、先机关后基层、先后勤后前线、先职工后家属层层传达动员,而且在每一个层面上都强调保密纪律,但要保住涉及面如此之大、涉及切身利益如此之深的秘密谈何容易。
“我们要去京门参加会战了!”
“听说第一批队伍后天就要出发啦!”
“听说了吗,家属不让随队去。”
“小道消息”从不同的渠道传来,并迅速在石油基地漫延沸腾。参加过多次石油会战的老工人们,有的开始盘算起自己的去留得失了。
有线广播站的高音喇叭里反复播放着石油战线上最流行的歌曲“石油工人最听党的话,哪里有石油就到哪里去安家”,“我为祖国献石油,甘洒热血写春秋”,“头顶蓝天,脚踩荒原,围着篝火学毛选”,露天广场里每天晚上放映着同一部电影《创业》。
就在总结表彰大会的那天上午,大约十点钟左右,宣传部干事邹徳欢跨进了他的顶头上司楚效吴的办公室,屁股尚未坐定,楚部长便打破上级从不给下级倒茶水的常规,为他倒了一杯浓茶,递到面前,关切地问:“标语刷完了吗?”
“完了。”邹干事回答上司的问话一向很简练。然后用乞盼而又狐疑的大眼睛,盯着楚部长那双一向狡黠的眼。
楚部长从兰涤卡中山装的左上兜里取出一颗过滤嘴香烟,在“一头沉”桌面上顿了几下,噙在嘴角,擦火柴,点着,深深吸一口,吐出一图灰白的烟雾,然后说:“小邹,大概你已经听到风声了,我们指挥部要整体调往京门,参加会战,时间很急。我们部八名同志,只有你最年轻,又是单身汉,没有拖累和牵挂,工作能力也不错,所以组织决定,由你代表党群工作部门,参加先遣工作队,第一批赶赴京门开展工作。先遣队共有十二名同志组成,有副指挥郑世范带队,还有地质老总黎明、工程老总胡吉祥、工农科长邬爱鸣、生产技术科长华斌、生活科长张凯、财务会计钱金贵等。你的主要任务就是和刚组建的京门会战总部党群系统各部门及驻地县委宣传部门接头,了解上级意图,了解社情民意,了解分批到达京门的各路人马的好人好事,尽力做好宣传鼓动工作。”他又狠狠地吸了两口烟,烟丝啪啪响。接着说:“组织相信你一定会出色完成好此次任务。不过我要特别提醒的是,你一定要注意搞好内外团结。这几年和你共事,我发现你性格过于耿直,话到嘴边没有把揽,容易伤害人。新单位互相不了解,一定要注意话到嘴边留三分。”他自始至终没有征求邹德欢的意见,以不容分辨的口气接着说:“现在你就到物资供应站领几根绳子,再要一点废木板、草席、铅丝(粗铁丝),立即到办公室收拾行装,把你个人的全部东西、宣传部办公室和政治处办公室的办公用具、文书资料、书报纸张全部打包,明天上午十点准时装车出发,到秦都转乘火车去京门。部里其他同志都抽出来,立即下井队去搞动员,所以明天,除了有人帮你们装车外,就全靠你们自己,只能辛苦一晚上了。”
邹德欢听到明天上午就要装车出发,心中开始发怵,因为又不容置辩,就索性在头脑里盘算起如何钉箱打包、整理行装的事来,对楚部长后面说的话嘴里只是“嗯,嗯”地答应着,没往心里装。
黄土高原的天气变化无常,象此时此刻庆华钻井勘探指挥部的职工的思绪一样。晚饭时分尚晴空万里,个把小时后却突然阴云密布,接着,一阵紧似一阵地下起雪来。鹅毛似的雪花纷纷扬扬,一落在地面、建筑物上又立马化成水,唧唧咕咕向低洼处流淌。
宣传部办公室里,邹徳欢似乎对外面的天气毫无察觉。他把木条锯成齐整的段段,再用羊角锤钉成一米见方的箱子,然后铺一层旧报纸,把需要带走的生活用品、办公用具、文书资料等等大致分类装进去,再细心地用小书小本将空隙填实,按一按,钉好箱盖。外面还要捆上两道8号铅丝,用小铁棍绞紧了。用大红油漆写上箱号、地址、部门和邹徳欢。钉完一只箱子,直直腰,长出一口气,接着又钉第二只。
早上八点左右,文文弱弱的邹徳欢,居然打好了三十二只包装箱,还把十二张“一头沉”办公桌两两捆成一组,把十六把木椅子四把合一捆,把四件木制资料柜两件合一捆。
离十点装车还有两个小时,邹德欢用衣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席地坐在墙角,拿起昨晚从职工食堂多买的一个馒头,夹了点大头菜丝,狠狠咬了一口,只嚼了两三下,竟然向旁边一歪,呼呼地打起鼾来。
他睡得真香。
就在这天夜里,32001钻井队的一幢帐篷里,正在举行着一场特殊的婚礼。
新郎叫郝钢,二十八岁,陕西关中人,一九六七年北京石油学院钻井专业毕业。中等个,大脸盘,短下巴,高颧骨,浓眉毛,双眼皮,眼珠乌亮。
郝钢的父亲郝效儒,解放前在长安国立高等师范读书时,集体加入了“三青团”,新中国成立后,在省会一所重点中学当语文教员,但数、理、化、史、地、生、音、体、美样样在行,是学生、教师公认的“全能”教员,因此,从教研组长当到教务主任,不久又升任主管教学的副校长。据说,他曾参加中国政府教育考察团,到苏联“老大哥”那里考察,在听完著名教育家凯洛夫的观摩示范课后,用“一分为二”的观点,对凯洛夫教学法提了三条不同意见,因而招来种种非议和责难。五七年“反右”侥幸躲过一劫,还在六五年秋季开学前,被任命为这所中学的校长。可好景不长,就在第二年“五·一六”之后,被全省最具造反精神的该校“红卫兵”小将揪出来,而且抓住他入过“三青团”的历史问题,“炮轰”“打倒”“批臭”,没有熬到“八·一八”,有人在学校厕所的门框上发现了他悬吊着的尸体。对于他的死因,社会上一度大字报、小传单铺天盖地,主流的说法是畏罪自杀,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也有人说是被别有用心的野心家、阴谋家迫害致死,伪造现场;还有人说他突发心梗甚或脑溢血死在自家床上的,于政治运动没有关系,尸体挂在厕所门框上纯属瞎说。
郝钢大学毕业后,因为受父亲历史问题的牵连,没有当做干部分配任用,只是让他在钻井队当钻工,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从场地工、外钳工、内钳工、井架工、副司钻到司钻,整整干了三年。因为他不怕苦、不怕累,急难险重的活总是冲在最前面,所以同伴们送他一个雅号——小老虎。一九七三年有了“给出路”的最高指示,组织部门才任命他为所在钻井队的钻井工程技术员。他对井队各个岗位都很熟练,也跟工人们建立下深厚的感情,加上在实际操作中积累的丰富经验,三年后一下子就成了钻井行业的优秀人才。坏事变成了好事。
新娘冯飞燕,二十五岁,是石油职工后代。
新娘的爷爷冯知晓是玉门油矿的第一代钻工。新中国接管玉门油矿后,他一直担任钻井技师,协助生产技术科打捞工程师处理井下事故。由于他熟悉生产工艺,操作技术精湛,工作认真,为人亲和,在群众中享有很高的威信。奶奶是随矿家属,在家属被服厂上班。爸爸冯进,十六岁初中毕业,招工入厂当了汽车驾驶员,性格外向,爱说爱笑,为人随和,也有一定的群众基础。因为多拉快跑,完成任务出色,在油田运输处从分队长、中队长、大队长一步步干到调度主任的位置。妈妈寇咏梅,刚参加工作时是地调大队的放线员,冯进开车时经常拉着她们上野外施工,一来二去就相爱成亲了。组织上为了解决夫妻长期分居问题,就调她到运输处当了统计员。
飞燕高中毕业那年,响应知识分子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号召,到一个林场劳动锻炼。七十年代初,国家组织陇原石油会战,石油队伍迅速壮大,吸纳安排了几万名复转战士和下乡知青,飞燕也被招工,安置到石油地质研究所物相化验室,当化验员。飞燕一米六五左右的的个子,乌黑乌黑的头发,梳成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再折起来,用橡皮筋扎在脑后,露出细长白嫩的脖颈,既好看又不妨碍工作。也许是天意,她的脸型、眼睛、鼻梁都酷似郝钢,只是下巴有点尖,而且往里微微收起,多了一份矜持和俊俏。
有一次,冯进带一百多辆卡车、吊车,到32001钻井队配合钻机搬迁安装,完工返回基地时,郝钢正好也要回基地交上口井的资料,外带取新井的设计书,两人挤进同一个玛斯车的驾驶室里。回到基地,已是晚上十点钟了,职工食堂都关了门,街上一两处国营饭店也都打了烊,于是,一向热情好客地冯进,不容郝钢推辞,强行把他带到家里,让飞燕下臊子面吃。没有煤炉子,石油工人家家都烧原油做饭。飞燕烟杠火冒地紧做慢做,可吃过饭已经快到零点了。郝钢告辞,要去敲板房招待所的门,冯进死活不让走。好在石油工人跑惯了野外,就在“干打垒”地上铺一块棉垫让郝钢睡。
“干打垒”是一种简易的平房,是石油工人自己的发明创造。他们用泥和着柴草筑墙,用简单木料和油毡纸棚顶,一般一户一间,十一二平米。几代人挤在一起,晚上睡觉,铺与铺之间拉一块布帘,算是空间分割。
飞燕妈妈在统计室工作,因为今晚有大批车辆配合井队搬迁安装,加班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门右边的一张铺就留给她。飞燕爸爸冯进的铺在门左边。他负责调度工作,管上千辆大小车辆,一旦有事,值班调度员就得来找他,方便进出。飞燕的铺在最里边,郝钢的地铺就在飞燕铺的下边。
三个人一间屋子,各自只是轻轻脱去了外衣,躺倒在枕头上,谁也不敢翻身,生怕搅扰了别人的美梦。
冯进最早进入梦乡,拉起了均匀的鼾声。郝钢却失眠了,并不因为换了一个生疏的环境,也不是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大姑娘就在旁侧,想入非非,而是,因为飞燕,让他想起妹妹郝霞——她怎么妹妹郝霞长得一模一样呢?
郝钢的父亲不明不白地去世后,郝霞被以疏散城市人口为名,遣送回原籍——陕西华阴一个叫李家川的小山村。妹妹郝霞是六六届的高中毕业生,志愿建设边疆,报名去了云南瑞丽,已经有十年没有见面了。由于井队经常搬家,书信往来也中断三年四个月零二十一天了。想到妹妹,一颗晶莹的泪珠在眼眶滚动。
飞燕也没有入睡。郝钢和自己长得太像兄妹俩了,天底下哪儿有这样奇巧的事呢?就连说话的声音、抬手投足、甚至端碗握筷子的动作都非常相像,加上从郝钢和父亲的攀谈中,得知郝钢的身世和工作情况,是那样的值得同情和爱慕。想到“爱慕”这两个字,她的脸不觉有点发烧,便不由自主的轻轻扯扯被角将头脸捂了起来,生怕自己心灵深处这瞬息即逝的情感涌动被人瞧了去。
第二天一大早,郝钢要赶在上班前办完公务,再搭便车回新井场,连早饭都没有吃,就匆匆辞别。
郝钢走了,可他的容貌、声音、举止却深深埋进了飞燕的心底。她常常不由自主地向妈妈问起:“你说说郝钢怎么那么像我们家的人呢?”问的次数多了,妈妈终于觉察到了女儿的心思,便笑着说:“燕子,你是不是看上郝钢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婆家啦!我听你爸也常念叨,郝钢这小伙子不错,你要同意,妈托人打听打听?”飞燕有这个念想,但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妈妈突然挑明了这件事,她“妈——”地叫了一声,双手捂着羞红的脸颊,一转身,爬在了自己的铺上。
知女莫如娘啊!飞燕的妈妈就托熟人上井队征求郝钢的意见。郝钢能有什么意见呢!他现在二十八了,又在钻井队工作,野外工作环境艰苦不必说,还时时伴着危险,不要说找个正式职工,就是找个农村姑娘,也一样是被人家挑来拣去的。现在这样一个有理想工作环境,又有油田上女孩子人人羡慕的好工种,而且漂亮、大方、有教养的姑娘主动找上门来,那真是董永遇到了七仙女,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就这样,经过半年时间的书信交往,还有一两个月一次的见面,就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
作为第一支参加京门会战的队伍,32001钻井队即日就要出发。井场上贴满了“我为祖国献石油,甘洒热血写春秋”之类的大幅标语和挑战书、应战书、决心书、请战书。设备已经拆卸完毕,准备装车。人事关系冻结了,名册已由先遣队带着,到达目的地后,呈送会战总部人事部门。也是说,郝钢不可能留老油田,必须在两三天内随队上新油田。
当时有个人事政策:凡双职工,原则上以男方为主,男的走女的也走,男的留女的也留,但必须以结婚证为准。摆在郝钢和飞燕面前无非两条路:要么推迟结婚,天南地北,谁也说不清要等到猴年马月;要么立即结婚,飞燕随郝刚上京门油田参加会战。他们选择了后者。
就在这天晚上,作为调度主任的飞燕爸爸,找了辆便车,将飞燕和行李卷一并送到了郝钢的井队,扔进郝钢办公室兼宿舍的半旧帆布帐篷里,就这样结婚了。
队干部和工人们都在各自的岗位捆扎设备,多半人压根儿就不知道郝技术员今晚成亲,因为他们看到郝钢一整天都穿着油工服,一边在关键设备那儿指挥工人拆卸捆扎,一边也像工人一样时而攥着大扳手拧,时而抡起大榔头砸。只有老队长、指导员、地质技术员、司务长等少数几个人知道,安排炊事班多添几个红烧肉、土豆片炒肉丝之类的好菜,开饭时,老队长特意从床下取出自己驱寒的“烧刀子”酒,给郝钢和飞燕每人倒一小茶盅,其他人每人碗底倒一口,说几句恭喜、祝福的话,共同干杯。
“这婚就算结了!”老队长砸吧着嘴嚷嚷一声,“好——”大伙一声起哄,接着就狼吞虎咽地吃起饭来。
这不能算作婚礼,但在野外作业的钻井单位来说,并不少见。
32001队的设备拆卸、捆绑基本就绪,个人行李也基本打包完毕,用老队长的话讲,叫做“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他娘的等着装车起运了。”
指挥部电台来通知:因为长途行驶,运输处的车队正在进行车辆维修保养突击战,保证第四天上午设备辎重装车。于是,老队长和指导员碰了一下头,宣布:全队放假三天,只留郝钢和一名炊事员、三名钻工看井场,其他人各自回基地处理个人家务。第四天早晨八点准时集合,一人不能少。天大的事也不能请假,不能拖全队的后腿,不能给标杆队丢脸抹黑。
全队人员都走了,黄土高坡上的井场便成了最安静的乐土。郝钢和飞燕求之不得。
炊事员和另外三个钻工的家都比较遥远,而且都是单身汉,无个人家务可处理。再说,把价值几百万的设备、器材、物资交给他们看护,也算是组织信任他们,他们也欣然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