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命名大会

　　颜佐之在代表大会上听到了家乡不幸的消息，简直浮躁的坐卧不宁了。投票结果一揭晓，站起身来就想离开会场。刘川一把拉住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说：“现在是两点钟，四点前会能结束。我们立即动身，八点前到家了，晚上有的是时间，走道还不热，反正今天到了家也办不成什么事了。”
　　佐之问：“你还回去吗？”“家乡遭了不幸，又与教育界有关，况且也绕不了几步道，应当还和你作伴回去一趟。”刘川解释道。
　　“好吧，一块回去给我们出点主意……”佐之也就只有耐着性子等待了。
　　这天，王树鹏被请到杨庄，和区政委张雁、区长刘锡谦以及公安助理张奇、新沿村青救会主任刘计和听着侦查员胡明理对三群被害经过的陈述。老胡脸上、下巴上还粘着纱布，说话、举止还很不方便。可是仍旧以侦察员特有的细心和责任感，绘声绘色阐述着小孩子与鬼子斗争的那种神情。话语不急，慢条斯理，使那悲壮的场面活灵活现又展现在人们的面前。王树鹏的心紧揪了起来，周身的血都在沸腾，泪掯在了眼里。他多么感激老胡啊。梦魂都缠绕的迷昭然若揭了。眼前自然又浮现了那脸庞消瘦、聪颖、倔强，十分令人怜爱的学生……一股热流涌上咽喉，从心底里为那面对凶残的敌人，把生死置之度外，恪守着儿童团员应有的坚贞和气节的学生，感到无上的欣慰。
　　政委说：“学生实在值得我们骄傲了。昨天听了老胡的介绍，区里已决定树立为模范儿童团员，在全区开展向他学习的活动……”说着向王树鹏投出了感激的眼光。“据说以前也是个粗俗顽皮的孩子，是老师的哺育，把他那种爱斗争的精神引上了正道，成了我们根据地或者说我们冀中儿童的光荣和骄傲。树鹏同志和老师们应当感到慰藉，感到光荣。”王树鹏说：“是党的光荣，是全区人民的骄傲。”“是我们全区青年儿童的骄傲。”政委感慨地说：“为教育了我们真正的后一代而骄傲。请你把区里的意见转达给大家，区长还将在全区教师会上讲这些意见。”他稍停了一下，似乎在想什么事情，他看着区长说：“是不是采取开命名大会的形式搞一次有震动的宣传，与敌人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
　　区长说：“我看很好啊。王校长的意见呢？”
　　“区里安排吧。”
　　政委说：“那咱就定了，时间看准备情况临时通知。”王树鹏说：“本来我是要来反映另外一个情况的，也要顺便问一问老胡同志，看能不能知道学生到底是谁杀害的。不了意外的听到了超出我想象的这些消息，太好了。老胡同志成了‘模范儿童团员’的佐证人，我看是应当立功的……”政委点了点头，问：“王校长想反映什么情况？”
　　王树鹏说：“听群众说，王家的三儿子已当了汉奸，随日本人进村。而且情况讲的很真实……”没等王校长说完，老胡就高兴地说：“你看看，果真是他了……”区长说：“老胡同志已向我们汇报过了。因为他只见过他一面还是在去保定的汽车上……”
　　王树鹏望着刘计和说：“不知你听说了没有，据讲他还叮嘱谁让设法准备‘老头票’……当时看见一个叫王青奎的在场……”
　　“王青奎在场不假，他已经说了。说是正向外跑时被截了回去，让堵在了家里，一看是王三元，还向他打听他表兄贾金财的下落哩。那天贾金财随人们跑到村北了，说志明家的房子是他点着的，可没讲要不要‘老头票’这事儿……”
　　区长问：“这个王青奎是什么人？”
　　计和说：“他和王三元是远门家族。事变前在城里瑞祥绸缎庄当过管账先生，人很精明，按俺们村长的话是‘善于权变迎合’。不过，他不常在家，老百姓也看不出什么，倒觉得他很谦让、平和，因为有时人们赶集，有时短缺，找上了他也常给点方便。”
　　“王三元显然对他没有妨害了。”政委沉思的：“他是自动找你们讲情况的吗？”
　　“是。”
　　“为什么没提要‘老头票’的事？”刘锡谦疑惑的。
　　政委往前探了一下身子，说：“啊！张奇同志你记一下……一定要监视贾金财的行动，不能让他折变、更不能让他给王三元一分钱……”他向王树鹏和计和说：“我已经和县里联系过，县里将派人去了解王三元的情况，还得弄清楚他是否和贾金财取得过联系。这个事情弄准以后，联通破你们村‘圣水’的案件就联系起来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撒下人民战争的天罗地网，多么狡猾的敌人也难以逃脱……人民群众是永远不可欺的。”政委同志再也抑制不住那非常自信的情绪。
　　事情商量完了，看看天色，午夜已过。他伸了个懒腰，说：“走吧。咱还都上大炕上睡去了……”
　　王树鹏说：“我们躲出村，都在你们村南睡。你们还要往北走。看来警惕性更高了……”
　　“嘿！解解心疑吧。不是怕拂晓回村吗？”区长说着也站起身来。老胡同志忙说：“可不是解心疑，让……抓住了就没有自由了……”说得大家都笑了。
　　第二天，王树鹏回到学校，把在区里的情况向老师们告诉了一遍，大家一听很高兴。可是慢慢回味了一下，心情却变得更沉重了。几天来心里烦闷，无论睁合眼总闪现着三群不同时间的面容，喜怒哀乐，闪闪烁烁……付金涛在地上踱来踱去，毫不掩饰感情的激动，狠狠地……王三元……民族败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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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佐之和刘川散会后太阳就只剩树尖那么高了。两个人急着要往回赶，在伙房要了两个卷子，吃着就上了路。天黑赶到了河口上。不巧，渡船也在躲敌情，城里又传出信来，鬼子要抓船，渡船又悄悄沉到哪处河底过夜去了。入秋时节，河水正旺，只好耽误一宿。第二天上午才赶到了家。
　　颜佐之跟着刘川先到他家，听张秋菊说顺霞她们都在学校里正筹备召开群众会。嘿，两个人没歇脚就往学校去了。
　　学校里正忙碌着。顺霞和素环在剪贴一面旗子，“模范儿童团员”几个字已粘妥，在细心粘贴上下款，志明和付金涛在书写标语，王树鹏带了个花镜拿着钢笔也在伏案书写着什么，教室那边传出一声声凄婉悲壮的歌声。赵淑萍在教唱着她编的悼念三群的歌子。
　　大家在聚精会神的工作着。他两个悄悄进屋了竟没有人发现。
　　王树鹏拿下了花镜，一抬头：“啊！你们回来了？”颜佐之点了点头，脸色平静地说：“怎么安排的？”这时屋里的人们才转过脸来和刘川、佐之打招呼。
　　王树鹏把这次鬼子进村烧杀的兽行和区里负责同志找他和刘计和对情况的分析，以及决定开个会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叙述了一遍。颜佐之很感慨的：“‘黄毛娃胆气壮，肝脑涂地斗敌顽’。按荫之介绍的情况也必然引起县里的重视，区里的决定很好，要开个会，要发扬民族的正气，为人民树立楷模。学校应当怎么办？就需要我们好好考虑一番了。”
　　刘川问：“这孩子上学时间不长吧？”
　　志明说：“他们几个上学晚，现在二年级。”
　　刘川说：“是啊。入学不到两年的时间，一个满腿泥巴粗俗无知在野外跑惯了的孩子，是怎么成为懂事的孩子的？而且具备了那样高尚的情操，能用任性来解释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听说开学那天那伙打架的孩子当中就有他。两年间的这一转变不值得我们回顾一下吗？”
　　付金涛把沏好的槐角水给流川、佐之每人倒了一碗，颇为激动地说：“‘有泪皆成血，无声不断肠’。几天来辗转反侧，心灵上的触及太深刻了……牙关紧紧的咬着，左手的指头曲伸着像要抓什么东西似的，右手……”他摇了摇头，接着说：“这个形象萦回在眼前，一时也不消失……因为从开学那天第一次留下印象到最后我和志明捧上安入那堂柜，样子是那么相似……顽强搏斗，不屈不辱，视死如归……”声音颤抖，眼泪扑簌簌串珠一样滴落了下来。屋里顿时又笼罩在悲怆肃穆之中。过了会子，才又接着茬说：“回顾下很好。我看小学部老师要共同回顾下吧。找出孩子性格、理智上成熟的转机。这方面我无能为力，是惭愧的，只有遗恨绵绵了……”
　　在志明、顺霞他们的脑海里，一向不大在闲谈或有争议的场合发表意见的付老师，今天竟慷慨陈词，而且讲得很深刻，显然思想上触动很深，更使他们觉得责无旁贷，而且担子是沉重的。
　　刘川说：“这个学生的家庭里都有什么人？”
　　志明说：“王造明的儿子。王造明不是参军了吗？家里还有三群他娘和一个姐姐，一个小弟弟。他舅家人不少，事情都是他舅帮着料理的。听说两个表哥已提出要参军了。”
　　“你们到家里去看过吗？”刘川问。
　　“看过了，都去过几次了。几天来他家没断过人，村里干部们也都去过，街坊、邻居、学生们……”志明回答。
　　刘川点了点头，沉寂了片刻，声音低沉地说：
　　“‘生命短促酬壮志，豪情留长耀中华’。你们回顾下吧，一个普普通通的乡间顽童，留下了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建树，坎坷艰辛的路程，老师们无疑是心领神会的。‘余悸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教育、培养，春风化雨，没有特别的细心，高度的责任感，体察入微，是不能奏效的。伟大诗人屈原把培养人才比作‘滋兰’‘树蕙’，阳光雨露、土壤滋养，难道不是同样的道理吗？不敢掠他人之美，小英雄的建树，新沿村完小老师们是花费了心血的。回顾一下，要讲给同学们、老师们、乡亲们。让众多的人体会到，表现在小烈士身上大无畏的高尚情操，是我们冀中、边区坚不可摧的基础，是解放区军民战无不胜的精神支柱，是我们希求能建成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大厦的笃实依据，是中华民族之魂……”
　　人们都安静地听着，觉得这位老夫子实在是满清热情，而那火一样的心，正炽热着自己，也炽热着别人，越把人们引向了深切的怀念。
　　颜佐之说：“汇溪呀，是不是又忘了这肚子呀？可是走了三十多里了……”
　　王树鹏说：“在这儿吃，今天我请你们的客……”刘川说：“可以叨扰……不过，佐之咱俩应当先到这个学生家，然后到志明家看一看，再回来吃饭……”
　　颜佐之说：“你说了算，我当然奉陪……”说完都站起身来要走，志明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
　　王树鹏也说：“志明陪同去吧。我给咱们预备饭……”
　　
　　53. 命名大会
　　
　　大会是在隐隐约约的枪声中开始的。敌人又出动了，逃出来的人民们说去了磁河堤南一带村庄。按照区长的意见，会议按计划进行。
　　会场设在高级班的操场里，贴着小学教室的后墙坐南朝北搭设了个很简单的主席台，就着一排杨树，扯起了几个棉花包，把两边一围，后面挂了一张毛主席像。就地中间放了一张书桌做讲台。人们一进院就看到了台前的会标：
　　“模范儿童团员王三群”命名大会
　　参加会议的除了本村各团体的会员和群众，学生占了大多数，完小的全体师生和全区各小学的老师和学生代表，也有不少从南边几个村庄逃出来的人们凑来听听。
　　庄严肃穆的会场。会前没有拉拉歌子，也听不到人们嬉戏地说笑，孩子们没有再打闹，妇女们也没了那高呼小叫大嗓门的拉家常，然而并没有人维持秩序，人们知道这个大会是为了什么而召开的。人们的心不是轻松的。
　　枪声越来越听得清晰，逃出来的人们有的又向北移动的时候，农会主任刘玉福、妇救会主任张秋菊和老师赵淑萍、刘顺霞、董素环陪着三群他娘和舅进入会场。区长、颜佐之、王树鹏迎了上去，把他们搀扶到主席台的条凳上，大会就开始了。
　　青救会主任刘计和主持会议。
　　颜佐之致开幕词，着重了大会的意义，把个长稿压缩又压缩，显得更严谨，更动听。肃穆的会场上，能听见有人在悲愤的哭泣。
　　接着请区长讲话。区长讲话，一向人们都爱听，今天那些诙谐逗趣的庄稼话用不上了，一反常态，严肃拘谨，看出他是搜肠刮肚弄几个什么贴切的成语啊、好句啊，把话说得更简练些、生动些：
　　“今天我们是迎着敌人的枪炮声召开这个命名大会的……有志不在年高。王三群小同学仅仅十一岁……沐浴着边区灿烂阳光，在老师们的亲切教导下，茁壮成长……面对敌人的皮鞭、屠刀毫不畏惧，不给敌人带路，不向敌人泄密……坚贞不屈，视死如归，可算是解放区的模范儿童。区政府特作出决定：授予王三群同学‘模范儿童团员’的光荣称号。今天向大会宣布……”
　　要在往常，这节骨眼上肯定会响起震耳的掌声。而今天，却静悄悄的，会场上显得格外肃穆。只听得“……愿全区的所有儿童都以王三群同学为榜样，遵守儿童公约，誓死抗战到底！”
　　枪声越来越密集，也越听得清楚。
　　小队上来了个骑自行车的同志，和区长讲了几句话，外村逃难的就悄悄离开会场往北走了。区长和颜佐之、王树鹏他们商量了一下，很快结束了讲话。
　　刘计和领着喊了几个口号。为了安定人心，紧接着宣布：“老乡们，同学们，告诉大家一个消息：我们区小队、基干民兵和敌人打上了。大家不要惊慌……大会的主要议程已进行完毕。命名大会胜利结束！完小全体师生带队向王家坟转移，各学校来的同学可以跟上。在那里还请小学闫老师给我们介绍王三群同学的模范事迹。现在由完小带队行动！”
　　对敌情敏感的人们听了这一宣布，就直接往村北移动了。有一伙民兵，立即动手把临时搭起的主席台拆掉，张秋菊、刘顺霞、刘玉福陪着三群他娘和舅，也直接往村北走了。
　　人们刚刚离开会场，“啾……啾……啾……”咔嚓一声，一个炮弹降落在小学墙头西边，道边的人们又一阵乱哄哄跑起来。
　　几个坟地的人越来越多，人们把这草木森森的坟茔当成了保险之地。走到这里，心里就好像就踏实、放心了。
　　付金涛指挥着学生们，选了个树荫多的地方，按照队形坐好。各村的学生代表由老师领着也在附近坐了下来，等区长和家属来到后又接上开会。
　　闫志明压抑着内心的悲痛，出现在人们的面前。他环顾周围，许多逃难的也围拢来了，显然比在学校时人还多，更激发了他讲话的情绪：
　　“同学们，同志们：
　　……王三群同学壮烈牺牲了。他是恪守儿童公约，在敌人的皮鞭、刀枪威逼下不畏惧不屈服，以自己短暂的一生，谱写了冀中儿童的一曲正气歌……
　　王三群小同学的牺牲，对于新沿村完小和他一起生活了两年多的老师和同学是非常悲痛的。然而，不可讳言，也从心底为自己的学生和同学争得的荣誉感到骄傲……”
　　接着，他阐述了王三群从提动篮子时就拾柴砍草，在坟边、地头、荒堤、河畔，风里雨里摔打磨炼，养成了倔强的性格，坚强的意志，执着的自尊心和天不怕、地不怕的斗争精神。他列举了不少故事，说明从他入学后表现的聪颖、智慧和独到的见解给老师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把在那次大风雨中悄悄跟在他身后去找预备班学生，称之为忘我的同情心和富于牺牲精神的勇敢、机智。把因课文不严谨提出质疑看作是非凡的天才。说了他的倔强、任性，不是粗鲁、蛮横；有时违规越矩是因想象的五光十色。
　　他讲到小烈士曾随他到坟茔、河边的感触时说：“他一会儿像个蜜蜂，一会儿像个小鸟，采朵小花，拔根苇叶，捉个蜻蜓，逮个蚂蚱，东跑西颠，舒心畅怀，无拘无束。然而，他每一个动作又都不是漫不经心、毫无目的。总是拿他抓在手里的东西问这问那，追根求底，想要探索生机勃发的大自然那无情奥妙的知识宝库……”
　　讲到他的同情心，以发水后的初春极端困难的时刻，把弄来的野菜分给别人；当小伙伴受到欺侮的时候，挺身而出，抱打不平。
　　把小日本为什么侵略中国，曾追问又追问……小心灵上牢牢地结下了复仇的疙瘩……他像讲故事，吸引的全场聚精会神的认真听讲。小故事中的大道理，连在场的老师们也无不赞叹、同情。他们互相传递着眼神，好像更理解了学生在敌人面前的斗争，不是愚鲁、任性，而是理智和情操的美德，是行动的英雄……
　　最后他说：“王三群小同学，以短暂的一生，写下了不可磨灭的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他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让我们踏着他的血迹继续前进吧！”
　　一阵热烈的掌声回荡在原野里，震荡着万里晴空。这肃穆的莹地里，像发出了一声声悲壮的回音，反映在与会者的心田里。
　　大会在战火声中开了两个半截。结束了。枪声早已消失，若不是听讲，逃难的人们也早就回家去了。
　　散会后，人们纷纷的四散开去。
　　刘川、区长、王树鹏、颜佐之、闫志明走在了最后。他们经过埋葬王三群的地方，在沙疙瘩的西边，一片枣树的深处，有几个孩子站在一个小土包的一边，正静静地伫立着。闫志明老远就认出来那是刘银江、张虎娃、刘万祯和曹银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