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品名称:迷恋 作者:薇白 发布时间:2018-03-03 22:06:14 字数:4794
而岱山的幼年生活似乎有点儿模糊了。
刚入宫的几天里,婉荷常常会梦到母亲。可是渐渐地,母亲的身影却不再那么频繁地出现在婉荷的脑海里,唯有母亲身上的菊香味还会时常缠绕在婉荷的鼻尖。
婉荷有一次故意贴近皇祖母,想闻闻她身上的味道,却什么也没有闻出来。皇祖母是无味的,婉荷觉得是正常的。她感觉大部分人应该都是无味的,就连她自己也是。有一天她去找皇帝哥哥玩,问他:“你娘身上有气味吗?”
皇帝正观察着笼子里他新抓住的两只知了:“我不知道啊。”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婉荷觉得没有受到尊重,她一把夺过他手上的竹笼子:“快回答我。”
皇帝撇撇嘴:“应该是没有吧。”
可是婉荷仍旧觉得不满意,彭太后那样的女人少说也是会有一点气味的。为什么这样地肯定?婉荷讲不出具体的理由,只是彭太后那张殷红的嘴唇,让她觉得有玄机。
后来,婉荷总算是有了机会。
一次,婉荷又去找皇帝,却被李德钊拦下了。
“为什么?不是说只要大学士没来就可以找他玩吗?”这是太皇太后应允婉荷的话,婉荷经常将这话挂在嘴边。在她看来只要大学士没来教皇帝读书,她就可以来找他玩。“现在都是下午了,大学士难道还没走?”
李德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很诡谲:“彭太后来了,公主今天自己玩儿吧。”
婉荷是很怕彭太后的,她对这个过分精致的女人有着一种警惕感。她没有闯进去,也没有在门外叫皇帝。就在婉荷攥紧奶娘的手准备颓丧地离开时,寝宫的门被推开了——是彭太后的侍女晴儿。
接着彭太后也出现了,她脸上涂抹着精致的妆容,表情严肃凝重。她看到婉荷后仍旧维持着这个表情。
婉荷觉得自己身体僵硬。
“二公主在这儿啊,”晴儿亲切地说道,“来找皇上玩吗?”
彭太后忽然又换上一副笑容满面的模样:“婉儿长高了不少啊。”
然而婉荷其实没有长高,因为奶娘前几日还替她量过。
彭太后蹲下来又拉住婉荷的手,婉荷看着她那微笑的红唇,心里头一跳,挣开了她的手,然后后退了几步。
彭太后的脸凝固在那里,像是套了一层膜。
“公主还是挺害羞的。”晴儿在一旁打圆场。
彭太后的鼻子抽了抽,她站起来:“这样可不行,”她对奶娘说,“太小家子气了。”
奶娘笑着诺诺了几句。婉荷觉得自己好像又做错了什么。
“终归还是像了她娘,鲜卑人的做派就是这样的吧?”彭太后对她的侍女晴儿说,晴儿斜眼看了看奶娘和婉荷,没做声。
婉荷的脸烫起来,她丢了母亲的脸。
“小孩子就会害羞的,是正常的。”奶娘的话说起来是毫无意义的,而且又再一次说婉荷是“小孩子”。婉荷感受不到奶娘的好意,她只感觉羞耻。
“公主不是来找皇上玩儿的吗?要不奴才这就去叫皇上?”李德钊插了一句话,能得到太皇太后的信任去服侍皇帝的奴才自然是极明事理的。
彭太后扶了扶额角,又冲婉荷笑笑,接着转过头对奶娘说:“公主也该读读书,这么整日玩也不是个办法。”这话一说像是一个提醒。
奶娘恭顺地点了点头。
婉荷看着彭太后的身影渐行渐远,她忽然不想再玩儿了,她想回去了。
“回去吧。”她对奶娘说。
奶娘诧异地看着她:“公主不是来找皇上玩的吗?”接着她幡然醒悟了一般,眼眶一红,“别想这些,玩吧。奴婢要让公主开心才是。”
婉荷闻了闻自己的手,上面有彭太后的气味——这次她闻出来了彭太后身上也是有气味的——是浓重的脂粉味,可是皇帝竟然会闻不出来。婉荷叹了口气。
“我想回去读书了。”婉荷说,执拗地拉起奶娘的手,将她往自己住所的那个方向拖。
李德钊感慨万千,他盯着婉荷的后脑勺——不大也不小:“二公主很懂事的啊。”他说,“这宫里又有谁不懂事?”他又笑。
奶娘冲李德钊尴尬地挤了挤眼,想掩饰她湿润的眼眶:“劳烦公公折腾了,小孩子总是三心二意的。”可她的心里是真的这样想吗?
之后的那几天下午,婉荷都没有去找皇帝玩。
婉荷说她想要个老师,太皇太后夸她是个好宝贝。而本来她就打算要给婉荷找个教书画的老师,看到婉荷自己提出来,她是很满意的。
婉荷的老师是个刚到不惑之年的男人。他很爱笑,曾经是宫廷画师,专门为皇室贵胄画画的。婉荷初见他觉得是一个很干净的成年男人。
他好像是什么都会。会弹古琴,会写书法,会吟诗,画画更不在话下。
婉荷对这种爱笑的成年人是很有好感的。
可是小皇帝却说:“那个总是卖笑的夏画师也能教书?”
“傻孩子,婉荷是女孩,她不用学你学的那些经文纬武、治国韬略的东西。”太皇太后笑了,她抚了抚婉荷的后颈,“学些琴棋书画就好。”
婉荷是满足的。
每三天夏老师就会来一次,先从教婉荷画画入手。夏老师的脸上有很多褶子,特别是眼角处有着三条小小的细纹,笑起来就会特别明显。婉荷很喜欢,她认为夏老师脸上的褶子很可爱。
自从有了老师,婉荷多了一份乐趣。她很想将这乐趣分享给母亲,母亲听后一定会很开心的。
“夏老师真的很博学。”婉荷告诉小皇帝,她不自觉地在炫示。
“有什么稀奇的?不过是个宫廷画师,一个佞臣之流。”皇帝很不屑。
婉荷生气了,这是她第一次对皇帝发脾气,她无法容忍“佞臣”这个词:“我不准你这么说!”她叫道,涨红了脸。
小皇帝很久没有听过谁这样命令他。他死死地看着婉荷,用一种凶恶的眼神。婉荷却壮着胆子又说了一句:“我不准你这样说我的老师。”
“哼,”皇帝的鼻子里传来一声冷笑,“本来就是个佞臣之流,你也没有权利命令朕。”
这是皇帝对婉荷第一次说“朕”,婉荷觉察出这是一种压力。她觉得皇帝是一个可耻的小人。婉荷不是在宫里长大的,她有着来自山野生活的散漫,初入宫的她的眼里是没有什么权威可以欺凌她——她的自尊心是很强的。
所以她继续说道:“你仗着自己是皇帝就很了不起吗?”
这句话让小皇帝怒火中烧,他几乎颤抖起来,脸色变得惨白。他瞪着婉荷,忽然露出一个不善意的笑。
“鲜卑人!”他说,“卑贱的鲜卑人,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他残忍地笑着,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对婉荷的伤害,“你不过是个卑贱的鲜卑人!”
“啪——”婉荷的手打在小皇帝脸上,因为太用力连她自己的手都火辣辣的,疼痛从掌心袭来,她哭了——不是为手疼,而是因为“鲜卑人”这三个字。
皇帝气得喘不过气,他冲上前已经举起了手,可那手始终没有落下来,就像是虚无的空气有东西抓住了他的手——准确地说是抓住了他的心。
婉荷哭得很伤心。她哭得几乎毫无声音,可那轻微的啜泣拨动着空气的哀伤之弦。鲜卑人是婉荷最不愿意听到的称呼。
她瞥了皇帝一眼,看着他僵在空气里的手:“你打吧。”她的情绪无法控制,她抓住皇帝的手臂,将他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打。
那只手却被皇帝奋力抽走了。他是恐惧了吧?婉荷想,感受到一点儿快意,可是这不能弥补她现在的愤怒。
她啐了他一口,转身离去:“你再也不是我的朋友了。”她说得咬牙切齿。
小皇帝的头低下来,谁也不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只有他脸上那个清晰的五指印红依旧在发亮。
傍晚的时候婉荷去太皇太后那里吃晚膳。
这天彭太后也来了,她不是来吃晚膳的,是来诉苦的——来告状的。
“我真没想到,婉荷小小年纪就这样心狠手辣,”彭太后指着婉荷,“皇上脸上那五个指印都要发紫了。”
婉荷跪在地上,她感觉到奶娘在打抖——她又为奶娘惹麻烦了。她自责起来,但其实心里比谁都害怕。
太皇太后的脸一直沉着,她拿起身侧的凤头木杖站起来:“婉荷,你打了皇上?”
“还用问吗?”彭太后讽刺地说道。
太皇太后严厉地瞥了一眼彭太后:“妇人家少说话。”她看向婉荷,婉荷跪在那里身形显得无比瘦小,她的脸红扑扑的,嘴唇被她自己咬得老红。她倔强地死撑着,她不想回答。
“皇上是怎么说的?”太皇太后又问李德钊,“他说了脸上是公主打的吗?”
李德钊毕恭毕敬地回道:“皇上没说,只一个劲地洗脸。”
洗脸吗?婉荷心里想,他是想把手印洗掉吗?她忽然觉得愧疚,一定是很疼的,因为她的手掌现在还疼。
“绝对是二公主打的,”彭太后缓缓说道,抽丝剥茧似的,“谁心里都明白。”
太皇太后没说话,她侧头对李德钊说:“带哀家去看看皇上。”
太皇太后推开寝宫的木门:“你留在外面。”她对李德钊下了个命令。
她拄着凤头拐杖走进去,穿过一层层珠帘,终于走到了最里面。
皇帝躺在龙床上,一只手扶着脸上的冰袋。龙袍的袖口被从麻布袋里流出来的融化的冰水弄湿了,可是皇帝没有一丝一毫的在意。他在发呆,沉默在自己的世界里。
“荣儿。”太皇太后叫了一句。
皇帝直起身坐起来:“您怎么来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李德钊!李德钊!”他扯着嗓子,“朕说了叫你不要说出去,你个狗奴才!”
他站起来要去找李德钊,想要找他麻烦,却被太皇太后拽住了:“告诉皇祖母,是二公主打的吗?”
皇帝别过头,他低下头:“谁说的?母后吗?”他摇了摇头,“她怎么总是瞎操心。”
“是婉荷打的?”太皇太后追问道。
皇帝避开她眼睛:“不是。”
“那是谁打的?”
皇帝不语。
太皇太后心里已经是明白了,她摸了摸皇帝的脸微微一笑:“被女孩子打是不是不服气?”
可是她会错了皇帝的想法,他不是因为丢脸才隐瞒事实的。
婉荷受了责罚,她被禁足七天。奶妈替她挨了三棍子。
“这件事不要再传下去了。”太皇太后警告彭太后,“如果你不想让皇室丢脸的话。”
彭太后摸了摸自己左手食指上的扳指:“不是我在丢皇室的脸,从芸妃进宫以来,她就在给皇室丢脸。”
太皇太后冷冷地看了眼前这个妇人一眼:“你当真没有资格做皇太后,做皇上的母亲!”她不给彭太后一个说话的机会,“退下吧,别再提这些事了。”
谁都能看见彭太后脸上僵硬得像是一块板子。
婉荷终于有了身处异乡般的惆怅感,她想念起岱山,想念起母亲。她才刚刚入宫四个月就可以惹出这么多事端,她看着紧闭的房门,想起了母亲养的两只黄鹂鸟。那两只黄鹂鸟的样子已经模糊了,记不起来了,只有黄鹂鸟清脆的鸣叫在耳边荡漾。
“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西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她的脑里回响着这四句诗。很不合时宜,婉荷自己想。
这四句诗却怎么也挥之不去,她摇了摇头,可是这四句诗仍旧像吸附在她脑子里一样,粘住了她的思绪。
“咚咚,咚咚。”有轻缓的敲窗户的声音,像是从云雾里飘来的。
婉荷仔细听了听,是真的有人在敲窗户。是奶娘吧?她站起来,走到窗户边,打开一个小小的缝——皇帝的脸映入她的眼里,有点儿刺目。
婉荷下意识要关上窗户,可是皇帝却抓住了她的手:“婉荷,对不起。”汗水从他的额头滑落,那个能让婉荷想起母亲的额头在流汗。
婉荷没有说话,她用另一只手掏出身上随身携带的手帕:“擦擦汗吧,”她看了看天上那颗太阳,现在是正午。她清楚,而且是夏天,“汗臭味可不好闻。”
她刻意躲避着那天发生的不愉快的事,看着皇帝接过帕子,擦了擦自己的额头,她忽然感动起来。
“你的脸上没有印子了?”婉荷端详着皇帝的脸,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他的脸。她发现这个十岁的男孩脸上已经过早地染上了成年男子的某些色彩。他的鼻梁过于挺拔着,婉荷猛然觉得很好看,比夏老师脸上的褶子还好看。
皇帝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将手上的帕子递给婉荷,婉荷拿着那帕子——湿漉漉的,是汗水浸染的吧?可是婉荷不觉得脏。
“你来做什么?”她问他。
皇帝咬了咬唇:“我刚才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什么话?”婉荷装作没有听懂,却没有忍住脸上的笑。
“反正我不会再说第二次的。”皇帝别过了脸。
婉荷看着他:“你愿意和一个鲜卑人玩儿吗?”她低下头,“还是因为宫里除了你只有我一个孩子你才……”她又抬头,“你是不是原来就嫌弃我,因为我母亲是个鲜卑人?”
“你知道的,我不是那个意思。”皇帝说,“不管如何你都是我妹妹。”
婉荷满意地看着他:“皇帝哥哥,”她往他拘束的眼神里看去,忽然就笑了,一刹那间就像是花开了一样,“你快走吧,等我能出来了,我们再一起玩儿。”女人很容易就满足,女孩子也一样,婉荷准备拉上窗户,皇帝却再次抵住了窗扇。
“等等。”他扔进来一个东西。婉荷从地上捡起来,是一个两个巴掌大的娃娃。这种用粗布做的娃娃婉荷在街市上见过,是小贩手中时常叫卖的廉价娃娃。
婉荷紧紧地抱住那个娃娃,上面还遗存着男孩子热乎乎的体温:“皇帝哥哥,你去了街市吗?”她问。
可是没有人回答她。
她朝那个窗缝望去,没有一个人,只有烈日下的阳光在灼烧着地面——小皇帝已经走了。
再次看向那个娃娃的时候,婉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