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品名称:迷恋 作者:薇白 发布时间:2018-03-02 13:12:38 字数:4808
庆熙五年的初春,婉荷第二次进宫里来,那年她八岁。她的母亲在她入宫的前几天里削发为尼。
在婉荷看来她完全是被母亲抛弃后才到宫里来的。第一次到皇宫里来是在婉荷出生的时候——她是一个在皇宫里出生的孩子。然而皇宫对婉荷而言却是一个陌生之地,虽然她清楚这是她出生的地方,可是她对这里是完全没有一丝亲切感的。
坐在清佑堂的婉荷仍旧在思念着她的母亲和岱山上和尚砍柴的“咔咔”声。岱山是她家,她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而这里不是。
奶妈在婉荷的身后替她整理衣服上的褶子:“等会儿太皇太后来了,公主可要记得昨个儿太妃叮嘱的话。”
婉荷不记得母亲有叮嘱过自己什么,她只记得母亲那光亮的脑袋,在夜晚的烛火中微微发亮。当然她还记得母亲那哀怨的眼神,她清楚母亲对自己是不舍的。母亲似乎是对着自己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可是婉荷那个时候完全没有在意。她只是哭,无声地啜泣着,她希望母亲看到她这个样子会明白她其实完全不想到宫里去,她只想留在岱山,看和尚和尼姑参禅打坐,听他们击打木鱼的声音。
可是母亲好像没有明白——也有可能是她明白却仍旧装聋作哑。
大概是她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女尼吧,婉荷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女尼是不会有孩子的,就像慧明师父一样。
这时婉荷听见人走动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地朝门口看去,走进来的是几个衣着华贵的妇人。为首的一个年纪很大,姿态也最为大气——很随意的感觉。婉荷觉得这个衣着华贵的老妇人应该是心善的,因为就连她脸上的皱纹也泛着慈爱的光辉。
奶娘拉起婉荷站起来,又跪下去:“太皇太后万福。”婉荷跟着奶娘一起说道。她随着奶娘一起深深磕了几个头。
一双温厚的手将婉荷扶起来,婉荷看着那张陌生的脸有些愣神:“皇祖母……”她极小声地唤了一句。
太皇太后看着婉荷——更确切地说是看着婉荷的眼睛。婉荷忽然有些慌张,就好像是做了坏事一样。
“二公主长得还真是像芸妃,这么小就令人看得发痒。”太皇太后身后的一个女人说道。她的脸上扑上了厚厚的脂粉,白得有些不真实,猩红的嘴唇却让婉荷有点儿着迷,大概是因为婉荷的母亲的嘴唇总是苍白的吧。
“皇太后万福。”奶娘又跪下了,再次磕了几个头。
看着奶娘这副样子,婉荷不知怎么觉得很丢脸。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给这个艳丽的女人磕头——毕竟太皇太后还摸着婉荷的肩膀,她觉得不好抽身。
“这是彭太后,”太皇太后简短地说了一句,“她也有一个孩子,还和你差不多大呢。在宫里你也可以叫她作娘的。”
可是婉荷怎么看也不觉得彭太后像是一个母亲,她和自己的母亲实在是差别太大。
“路上可有劳累?”太皇太后牵起婉荷的手往里屋走去,婉荷原要回答,奶娘却抢先回了:“尚好。”
“我看公主倒是不太高兴的样子,”太皇太后娴熟地往窗边的一个矮榻上一靠,同时指了指身侧的位置示意婉荷坐下,“你们这些奴仆们可没有欺压小主子吧?”
婉荷看见奶娘的脸上流露出惊恐的表情,她觉得奶娘很可怜。
“奴婢哪有胆子做那样的事,公主是因为离了太妃才伤心难过的。”奶娘又跪了下来。
婉荷很想将奶娘扶起来,在岱山的时候奶娘似乎是从来没有下跪过。奶娘和母亲很亲,平日里叫母亲“小姐”,就好像母亲也是她的孩子一样。母亲对奶娘也很是依赖,甚至于有的时候,婉荷能在奶娘的身上嗅到母亲身上特有的薄荷香气。初来皇宫的婉荷觉得奶娘是她唯一的亲人。
“还真是和以前那样的随性,孩子都不管了。”彭太后脸上浮起一丝诡谲的微笑,婉荷很不舒服。
太皇太后瞪了彭太后一眼,彭太后立时收起了她的微笑。
“以后我们俩住一处好不好?”太皇太后对婉荷说。
婉荷只有木讷地点了点头。
然而,其实太皇太后终究只是说了一个玩笑话罢了。婉荷在宫里头住了下来,但并没有和太皇太后住在一块儿,她被安顿在清佑堂附近的一个别院里,这个别院原是三公主兰住的地方,前几年兰随她的母亲一起搬到皇宫中的另一处去了。婉荷对这里还算是满意,因为那屋子里有许许多多三公主留下的玩物——而这些是女孩子都会喜欢的东西:折扇,小布偶,精致的暖香炉,养鸟的木笼子……女孩子总是很容易被满足——当然女人也是一样的。
就像太皇太后,她每天好像只要看着她院落里的桃花就满足了,因为婉荷经常看到这个老妇人对着一簇一簇的桃花展露出一种淡然的笑容。
婉荷只有在每天用膳时才会到清佑堂去,因为她住的地方是没有膳房的。她每天和太皇太后两个人一起用膳。吃饭的时候婉荷不敢看她的这位皇祖母,但她隐隐约约感觉到皇祖母的目光时不时在她身上飘荡。自此婉荷的饭量减少了。
入宫的第三天午后,婉荷从房里溜出来,她睡不着,总觉得心里躁动得很。她漫无目的地在皇宫里走着,那么多条小道,就像是迷宫一样,婉荷不知道自己走在哪里又究竟要走到何处。忽然,她停下了脚步怔在哪里,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有一个人——而且在婉荷眼里是一个同类——也是一个孩子。
那是一个比婉荷高一点儿的男孩子。他蹲在那棵树下,手上拿着一根粗短的木棍在翻搅着泥土。婉荷静静地看着他,这个男孩的长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却像有魔力一样擒住了婉荷的眼球。特别是他的额头在阳光下闪烁着,让婉荷想起了母亲的额头以及母亲光秃秃的脑袋,想起母亲剃发时掉落的片片乌发。那些失去生命的片片乌发携着母亲身上的香气落在地上,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婉荷觉得可惜极了。
男孩站起来抬起了头,他仰面看着天,眼神飘忽不定,就像是一只失群的鸟儿。那鸟儿往四周胡乱地撞着,盲目而又阴沉,扑闪着它小小的羽翼。忽然它朝婉荷撞了过来,婉荷吓了一跳。他发现了她,正直直地看着她,带着疑惑,就像带着尖锐的刺。
婉荷下意识地朝他走去,她感觉自己很紧张。
“啪——”一团泥飞向婉荷的脸,打破了她美好的幻想,打碎了她腼腆的交友梦。
男孩笑了起来,婉荷感觉脸上很疼,她的视线里全部都是泥巴的土黄色。
婉荷“哇”的一下就哭了。她心里既气恼而又愤怒,她感觉被人羞辱,整个人几乎因为膨胀的怒火而漂浮。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飘过去了一样,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推他。男孩的眼里流露出几丝惊恐,他在坠地前扯住了婉荷的衣服。
就这样,婉荷和他一起摔在地上——准确的说是他摔在泥地里,而婉荷摔在他的怀里。在那一刻,婉荷嗅到了男孩子身上的汗味,她几乎没有迟疑地站起来,她的脸老红老红的。
她居高临下地瞪着他,想使眼神变得更加凶恶,可又突然觉得自己没有底气。
两个人就那样僵在那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真臭!”婉荷终于憋出一句骂人的话,“臭死了。”她又干巴巴地强调了一次。
接着她就像一个逃兵一样转身跑开了。
接近黄昏的时候奶娘才找到了婉荷,看着婉荷一脸的黄泥,她几乎是吓坏了。
“这是怎么了?”
可是婉荷撅着个嘴,硬是不说一个字。
“唉,公主怎么叫人放心啊。以后若是想出去玩玩一定要和我说,不要单独出来,”奶娘拽着婉荷的手,“瞧瞧吧,跑啊跑的就摔跤了吧?”
奶娘觉得婉荷是自己摔得一脸的泥,这让婉荷觉得很委屈,可她觉得重提下午发生的事简直就是一种耻辱。所以她没有声辩什么。
在奶娘匆匆为婉荷擦干净脸后,就拉起婉荷急冲冲地往太皇太后住的清佑堂赶去用晚膳。但刚踏入清佑堂,婉荷就发现皇祖母的身侧坐着她下午见到的那个男孩。
“这是你皇帝哥哥,”太皇太后招呼婉荷坐下,“就比你大三岁。”
婉荷没有说活,她低下了头,莫名的羞愧感涌上她的心头,致使她无法直视他。她害怕他会直接说出下午发生的事,使她丢脸,在众人面前揭露她。
然而他没有。皇帝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是二公主么?”他稚气地问,可是她感觉他的话里有威胁的味道。他是不是要抖露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呢?
婉荷瞟了皇帝一眼,点了点头。一旁的奶娘插嘴道:“陛下是不是原来也见过婉公主啊?”
这种无端的猜测让婉荷无比厌烦,她真想堵住奶娘的嘴。
“应该是见过吧?”太皇太后似乎仔细地想了一想,婉荷几乎要跳起来,然而皇祖母只是说,“大概公主出生的时候皇上是见过的吧。”
小皇帝却使劲摇了摇脑袋:“没有,绝对没有。”他否认了太皇太后的猜测。
接着是死一般的沉默,没有人说活。太监宫女一个个将晚膳端上来,婉荷不知道应该看哪里。最后她只好低头玩自己的手帕。
“婉荷好像还是很认生啊。”太皇太后放下筷子,她示意一旁的下人把她的碗撤走。
“小孩子嘛,总是会这样的。”奶妈说道。婉荷却不喜欢被别人叫做小孩子,她自认为自己的心智无比成熟足够说是一个大人了。而在这些个大人眼里,她总是被瞧不起,被说成是“只是一个小孩子罢了”。
更何况,这里还有一个“小孩子”,兴许他听见大人这样地看不起她,在心里也会暗暗发笑,也会以为自己是个小孩子呢?婉荷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很不爽,她吃饭的胃口全都没有了。
然而实际上皇帝好像只是急匆匆地扒完了饭,并没有在心里嘲笑婉荷的意思。“皇祖母,孩儿吃完了。”他郑重地向太皇太后禀告。
太皇太后摸了摸皇帝的额头,那个婉荷觉得很像是母亲的额头的额头。婉荷在皇祖母的眼里看出了几点宠溺,她意识到自己恐怕还就只是个外人。
“等婉荷妹妹吃完了,你带她去宫里转转好吗?今晚就别读书了。”
皇帝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他是很不喜欢晚上来教书的那个大学士的。婉荷也忍不住笑了,她觉得自己在宫里交个玩伴的希望。她没有吃完晚膳就站起来,全然忘却了宫廷里的礼仪,点着脚尖跟着皇帝跑出去了。
奶妈也急忙跟了去。她生怕公主又会摔一脸的泥巴。
“小孩子终归还是玩心太重。”服侍了太皇太后一辈子的贴身侍女梅姑姑评价道。她也是一个自认为慈爱的孩童歧视者——至少假如婉荷听到这句话也会这么认为的。
用大人的语气来说,孩子嘛总是很容易玩起来的,他们的戒备心实在是太弱了。
婉荷和小皇帝也是一样。
在曲折的宫墙下婉荷在小皇帝的帮助下摆脱了奶妈的看管,也将那些不相关的公公蛾子甩在了后面。婉荷很佩服皇帝,他如此精通此道简直让她有些崇拜。
“会迷路吗?”她跟在他的身后,宫灯闪烁,流淌在两人的脸上。
两个人都因为方才的狂奔而气喘吁吁。
“笑话,”少年皇帝哈哈大笑起来,“皇宫不过就是这么大。”
不过就是这么大——在婉荷看来却是一个永远摸不到边的地方。她怀疑自己想的皇宫和皇帝口中的皇宫是不是同一个地方。
“只有在街市上才会迷路,”皇帝指了指天,“只有在那外面。”
婉荷点点头,她同意这个观点。因为她四岁的那一年同奶娘在街市上买东西差一点儿就迷路了,而且奶娘也常说:“闹市里很多人贩子。”
“人贩子是什么?”
“就是抓小孩的人。”
自此婉荷对街市产生了巨大的恐惧,所幸的是她几乎没有下过岱山,没有离开过半山寺。
“可是街市上却比宫里头好玩。”皇帝忽然补充道。
婉荷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街市不好玩,有人贩子的。”她说得很认真。
皇帝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那是你才会被人贩子抓住,”他露出莫测的笑容,“没人能抓得住我。”
婉荷想辩解,想打击这个自大的人,可是她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她莫名其妙地就词穷了。
在一处没有宫灯的地方,少年皇帝停下了脚步,他仰脸看着夜空,整个人都隐没在夜色中,只有眼睛还闪耀着。
婉荷自然也停下来,她问:“怎么了?”
虫鸣声忽然此起彼伏,皇帝没有答话,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听不见婉荷的话。
他看着夜空出神,婉荷觉得自己在他的身边完全被忽略了。她寻思皇帝是否是在故意刁难她,婉荷害怕他会报复她,将她一个人留在这个没有一点儿灯光的地方。愧疚感仍旧在婉荷心里作祟,使她看起来更像下午的那个率先用泥巴打人的人,然而真正应该感到愧疚的是否是婉荷,婉荷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层面。
“你看,夜空是不是很美?”皇帝忽然拉了拉婉荷的衣袖,婉荷觉得有点儿受宠若惊。
“是啊……”婉荷随声附和,然而眼睛却没有往天上看,相反她正盯着自己的脚尖和皇帝的脚尖。四个小小的脚尖并排排列着,婉荷第一次感觉到她没有以前那样想念母亲和岱山的生活。她下意识靠近皇帝,“皇帝哥哥。”她叫了一句。
皇帝似乎没有很惊讶:“嗯?”他应了一句,眼睛仍旧离不开夜空。
“我们玩捉迷藏吧。”她提议,就像她原来在岱山时对珍儿那样提议一样。
皇帝笑了,他没有拒绝她:“好啊,我已经好久没有玩过捉迷藏了。”他终于停止看天,呼啦啦跑到宫墙边蒙住了眼睛,“开始咯。”他说。
婉荷觉得他很开心,自己也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