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那个走在前面的女人大约四十岁的年纪，看上去气势逼人，走起路来都呼呼带风；脚上的长筒皮靴不时发出“咔咔”的声响，间隔的时长几乎一致，频率固定，俨然一副女强人的雷厉风行的做派。
　　反观走在她后面的女人，较之她来的确年轻不少，只是模样一般，可脸蛋却溜光水滑、细嫩白皙的；只是气度明显弱了许多，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连目光都要看着地面。
　　凭我之感觉，前面的就是老板，后面的则是助理。只是区别于普通意义上的助理，这个年纪轻轻的女人连作为助理所具备的不卑不亢的仪态都没有，倒像是个佣人，或者说得极端阴损点儿，简直就是奴隶。
　　一个没有精气神的人，即使正值韶光，嫩得出水，也像是没有了自主灵魂的浮尸。我还是离她远点儿比较好，免得被她给传染了。
　　当她们进去之后，隔了能有三四米远，我这才进去。可我刚走到大厅，赵敏立即起身，一把扯住我的胳膊，向我开始介绍：“这位就是我们这家店的老板，李总！这位兄弟呢，就是我介绍过来参观参观的，孙鹤。”
　　“哦，李总，你好你好。”我稍稍抬起手臂，伸出右手，跟她礼貌地问候一句。果不其然，那个走在最前面的，一副老板派头的女人，正是这家店的老板。
　　“你好，你好。”她呢，礼貌地跟我稍微握了握手，然后请我入座，还客客气气地说，“能来我这儿，那就是贵客，不要客气啊。”
　　“您太客气了，您也坐。”
　　有关于一些礼仪上的常识，我还是知道些的。我这个人最不礼貌的，不是一些习惯性的举动，而是恶臭难闻的嘴巴。
　　“你和赵敏妹妹先聊着，我呢，先去忙点儿工作，稍后咱们再聊，还请见谅啊。”李总冲我说。
　　“您别客气，您先忙您的，工作要紧。”
　　我见李总绕过大厅，进了一间屋子里，她的助手则进了另外一间屋子里。我很奇怪，便低声询问赵敏：“我说，助手不都应该跟在老板后面吗？这俩人可真奇怪。”
　　赵敏笑了笑，还不忘杵了我胳膊一下，说：“你什么眼神啊，那个不是她助手。”
　　“不是助手？那是谁呀。”
　　“那个年轻的女人是李总的儿媳妇。”
　　“啊？”我惊愕不已，“儿媳妇？这么年轻啊。”
　　“也不年轻了，都快三十了，连孩子都有了，孩子都四岁了。这不，还打算生二胎呢。”
　　“快三十了？我还真就没看出来。等等，儿媳妇都快三十了，那么李总今年多大了？”
　　“李总今年……你猜，她今年多大？”
　　话到嘴边，突然转变，好不可气。我能看到她脸上显露的坏笑，怕是对我眼光之莫大的质疑。
　　“四十多岁吧。”我说。
　　“嘿嘿。你这话要是让李总听到，李总一定非常开心。”赵敏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把她说小了？”
　　“可不嘛，她今年都五十三了。”
　　“五十三？长得这么年轻？”
　　“以前她可没这么年轻，可后来不是用了我们权健的产品嘛，就变得越来越年轻了；还有她儿媳妇也是，都是用了我们权健的产品，才能保有青春的。”
　　真是怕什么它就来什么，我现在最怕的就是她总能找出一些客观的东西来提高她主观上的价值。但凡关于美的，关于好的，关于健康的，关于青春的，她总能套在“我们权健”这四个字身上，好像这四个字就是她的名片，由内及外，无需从钱包或上衣口袋里掏，于内心深处给予身边人以感染的无形的名片。
　　“我觉得我还是再去门口抽根烟好了。”我没精打采地说。
　　“你什么意思？讨厌我说权健的好呗。”赵敏似有怒气，冷冰冰地说。
　　“那倒不是。”我很想解释两句，但见李总从房间出来，我便起身跟李总打招呼。
　　李总换了件色彩朴素的毛衫，拽过来一把塑料椅子坐下来，陪我和赵敏聊天。先是询问了一些关于我的近况，后来慢慢地向我渗透权健的知识，讲的东西大抵与赵敏相同；并且，赵敏还在旁边着补，不是肯定权健产品的优越、天然、环保、性能，还不时夸两句这位女老板，说她干了权健十多年，不仅挣了两套大房子，还挣了两辆豪华轿车，存款也有千八百万了。
　　另外，她们俩还不忘大夸特夸一番束昱辉，说他是什么“中国自然医学领军人物”，又是什么“特效医术名医”，还有什么“中国健康管理行业星光领袖”，以及“助人为乐天津好人”。总之一句话，要多伟大就有多伟大便是了。
　　我呢，被她们云山雾绕地这么一通儿嘚啵，险些丧失了自我。还好，对口风相互吹，交汇之时，便是擦肩而过，并未留存我的脑海。
　　“孙鹤兄弟，你如果有意向的话，可以联系赵敏妹妹，也可以联系我。”老板把她的手机号给了我。
　　我掏出手机，存上她的手机号，并添加了她的微信。然后礼貌地说道：“一定一定，我呢，这就回家跟我妈商量商量。您也知道，毕竟是关于投资的事情，最好还是跟家人商量商量。”
　　“是，是，是这么个道理。要是你母亲有什么疑惑的地方，你也可以把她请过来，我呢，也好跟她好好聊聊。听赵敏妹妹说，你母亲会拔火罐，那么最好不过啦。我这儿呢，正缺人手，你们娘俩一起来我这儿干，多好啊。”老板看上去情真意切地说。
　　“好的，我知道了。您放心，到时候我一定会通知您的。”说着，我缓缓起身，跟老板请辞，又与赵敏请辞，便要转身离开。
　　“兄弟，你等等，我也走。”赵敏一边说着，一边向老板辞别，我们一前一后离开这家店。
　　路上，与我并肩而行的赵敏悄声跟我说：“回到家呢，好好跟你妈说说，这里的机会可比保险公司大多了。”
　　“是，我知道，保健品是活的，保险是死的，对不？”我说。
　　“嘿！你学得可真快。”
　　“还行吧。”
　　“其实呢，企业如何，完全得看领导人如何。你像我们权健的束昱辉董事长，大胆创新，勇于实践，为全人类的健康做出的卓越贡献，多伟大的人格魅力呀，你说是不。”
　　“这个嘛，老实说，我没见过他，所以呢，不知道。”
　　其实在我心里，始终冒有一种极端怪异的想法。处于这个特殊的时代，处于这个信息化如此迅捷饱满的时代，这个世界上的所谓名人似乎也变得多了起来。把这些所谓的名人加起来，甚至比四下乱串，逢人就摇尾乞怜的流浪狗都多。只是我却不好意思把我的心里话跟赵敏讲，我生怕她认为我不仅是在贬损她认为十分伟大的束昱辉，连同整个时代的名人都给贬损了。
　　名人也是人，也不可能他的一举一动，所作所为都是好的，都是善的，真若都这么好，都这么善，他就成不了名人了。
　　我与她一同赶赴公交车站，她跟我说，她要去忙些别的事情，我自然不便细问。
　　途中，见有一个发小广告的人来到我身边，把他手上的传单递给了我。我微微点头，收下了传单，并大致地看了一眼。还好，不是关于男性健康问题的，而是新楼盘开卖。至于价格嘛，老实说，挺贵的，反正我是买不起，就连洗手间我都买不起。
　　这个时候，赵敏用异样的眼光瞧着我，并将手搭在我胳膊上，讶然地问了句：“你这个人真挺奇怪的。”
　　“奇怪？啊，我一直挺奇怪的，因为我有病。”我自嘲地说。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你这个人虽然看上去什么都不信，可却偏偏不会拒绝别人，一般人都不会收传单的，但你却收了。这点挺好，说明你在寻觅机会，也在以自己的举动帮助别人。嗯，了不起。”赵敏情不不禁地向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呆了呆，苦着脸说：“看样子，有病的不光是我，你也有病。我呢，不是一般人，我是‘二般人’。收下一张并不起眼的传单，你居然能有这么多感慨，而且把我说得比你们束昱辉董事长还要伟大。我呢，一点儿也不伟大，之所以我会手下这个传单，是因为发传单的人，以及这张传单，并没有影响到我。”
　　她呢，又夸了我两句，我也都作了回答，寄希望于阻止她再次夸我的回答。我讨厌别人夸我，尤其是夸我之为人，我始终认为自己并不是个好人，只不过目前还没有什么是值得我揭开自己真实、丑陋之面目的东西。
　　闲聊几许，我们来到车站。我一看表，快十一点了。我呢，再没有跟她聊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行驶过来的各路公交车，直到看见搭载我到目的地的公交车缓缓驶来。
　　我别过赵敏，乘上公交车，望着倏忽而过的公路两边的楼房、店铺，以及衰败到只剩下了枝杈的树木。心里面想着的，则是熟悉的麻将社，熟悉的麻将牌，熟悉的麻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