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港（三十三）

　　远远的，那个熟悉的身影挺立在月色中，然后，向她迎来。越来越近了，小麦潸然泪下，掉头就跑。但马上就被这个男人一把拖住，紧紧抱在怀里。在她耳边歉意地同时又是心疼地一迭声说：“对不起小麦，我不是有意的，我实在猜不透你才出此下策。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小麦的身子在他一连串的“对不起”中软了下来，她原谅了他，只要他好好的就好，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积攒三十五年的怨气在顷刻间冰消瓦解，所有那些恨他的力量全都休眠了，沉睡了，只留爱。
　　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她安定了下来，好安全好贴心好温暖的怀抱啊！这样的怀抱足以为她遮风挡雨，足以保护她一生一世，这是她期盼已久的啊，它是这么温暖，这么能给人以无限的安慰。她想永远依偎在他怀抱里，她好累，她活得好累，她曾是个依赖性很强的女人，生活却让她独自闯荡，让她顶起半爿天，让她累得想爬下来休息都不能够，她得养活儿子，她得供他读书，她必须马不停蹄地工作再工作，操劳又操心。说来也怪，从小身体最弱的她，离婚后变结实了，从没有这儿那儿不舒服，她支撑着这个家庭这个家庭也在支撑着她，因为这个家庭不允许她生病，她是儿子的天，她是儿子的地，儿子要从她这里汲取力量，要从她挺直的脊背上获取勇气，这是她的责任。
　　身体累她可以在床上躺一会，心累却是她最无奈的一件事，她没有地方可以靠，没有人可以让她靠，离婚十几年，她就是这样艰难地、孤单地、无奈地生活着，尝遍生活滋味，表面看她平静如水，有谁知道她翻江倒海的内心，就连妈妈她也不说。其实她好希望有这么一个人，她可以把头伏在他大腿上，可以把这些重得她那柔弱的双肩无法承受的负担卸在他双肩上，好希望有个可以让她依赖让她撒娇由着她任性由着她耍赖的丈夫，这个人却迟迟不出现。
　　小秋给她介绍好几个，不过一个都不是这样的人，虽然有的相貌也很出众，有的也是有财有势，可是面对他们她就是来不了感觉，说话时间一长心里就厌烦，巴不得这个男人马上从眼前消失，消失了她心里才会舒坦。这种心理她能跟他们结婚能一起生活吗？每次分手小秋总要问她理由，小麦不知道如何跟妹妹解释，只好装出满脸茫然样说道：
　　“我也不知道，我也想找出点能让我感动的地方，可就是找不到。小秋，你就别管我了。”
　　小秋道：“我也不想，可妈妈不依，每次回家在我耳边唠叨不停。三姐，感觉就那么重要？你这么辛苦，应该找个有钱人享享福，也算对自己有个交代。”
　　“让我看人家脸色过日子？”
　　“就你这长相，人家不看你脸色才怪。”
　　小麦叹道：“其实，想到以后的生活我也是惶惶不安，只是我不想为了安全保障而结婚。或许是以前无爱的日子过怕了，再结婚的话，一定要找一个我爱的，钱多钱少无所谓，找不到的话就这样一个人活着，虽然孤独，至少不烦躁。”
　　小秋道：“你真是傻，这世上哪里还有真爱，现在的人现实得让人惊悚，只有像你这种傻女人，才会为了虚无缥缈的爱情浪掷年华，到头来一无所有。”
　　“我不觉得傻，我认为坚定自我意念一路向前，遭到亲朋好友甚至整个社会嘲笑也不改信念的事，不是傻瓜做得出来的。”
　　小秋听得目瞪口呆，她无话可说了，心里恨死了那个叫程少楠的男人，他让她的三姐耗尽了全部的精力，像一朵昙花，还没来得及炫耀它的美丽，就飘零而散，早知如此，莫若不开。但三姐这朵昙花却如此执着地为他盛开着，整棵树的花朵像着了魔似的争相绽开，根本无所顾忌，也不考虑后果。小秋发现，在三姐柔弱的外表下，隐匿着一个女人执着的思恋和激情，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思恋和执着，说实话，有时候，她还很羡慕她的三姐。
　　“姐，你还想着那个姓程的同学吧？”
　　小麦刹那之间往后一趔趄，自从和程少楠结束以后，她从不敢在小秋面前说起这三个字，她怕她从她脸上看到她的眷念的迷惘。虽然她不说这三个字，但只要一听到三个字，就会让她又感温暖又心起涟漪，这三个字和她的亲人的名字一样，已渗透进了她的血液里。
　　虽然他曾那样深地伤害过她，但他对于她还是有这么强的依赖感亲切感信任感，有他强壮有力的胳膊抱着她，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安全，在他身边她变得什么也不怕。
　　她彻彻底底投降了，向这个男人投降了，她不想再做两面人，明明是如此的深爱，却要装作若无其事；明明是如此的关心，却要装作毫不在乎；明明是如此的思念，却要装作心无挂碍。不是说他们分居了吗？不是说他们出问题了吗？就是没有分居没有出问题她也无所谓了，她只在乎过程不在乎结果，只在乎这个男人爱她，不在乎给不给她名份，哪怕今日的灿烂，化作明天的枯萎，也要和他结一段尘缘！她需要爱，她的心由于无爱快要变得麻木不仁，快要没有欲望没有感情没有女人样了，她好想在这一辈子好好做一回女人，甚至做回女人中的女人。都说她是女人中的极品，女人中的精品，对于一个单身了十几年不会萌芽不会开花的女人来说，这些话是多么令人心碎的伤感讽刺啊。
　　“人命之不息，过于山水。今日虽存而明日难知。”既然生命犹如昙花，她何不做花中的智者，以绝美的姿态，彻底投入，让它尽情绽放。然后，尽美而谢，尽兴而归，无怨无悔。何不只抓住那些美的事物、美的情感、美的欲念，让生命夜夜似昙花，让短暂的生命与美共舞？丰盈饱满？
　　这么一想，“呼啦”一下把所有的抑郁都一扫而光，有一种以前存在在心里的障碍已经消除了的轻松愉快感。
　　坏就坏，她无所谓，现在，自己就是需要他，就是要和他一起享受情爱的乐趣，什么对不住他的妻子啦，什么缺乏社会常识啦，什么道德败坏啦，什么流言蜚语啦，什么颜面啦，事到如今，她已经顾不得再没完没了地想这些了。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后悔。她，不想带着破碎走。
　　人生，就该这样删繁就简，弃假留真，舍恨存爱。
　　程少楠拥抱着怀中的女人，他细腻而敏觉的目光已经看到了她生命深处的一种徘徊！他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尤其是对他心爱的女人，在他不能绝对的全部献给她，他是不会轻易向她伸出双臂的，只要向她伸出双臂，那么一定是献出了他的全部，那才当得起一个爱字。
　　爱，是人生最伟大的一件事，如何要得一个完全，一定得整个换整个，整个化入整个。
　　现在，他终于可以尽性地给，把他一切的所有全给他的爱人——包括他的生命！他真的恨不得拿自己的命给她，让她知道他爱她是怎样的深！有她的爱他才有命！那么，为了他的命，他还有什么不能做的？这二十天，他办好了一件大事，对她有个交代的大事，让他一生轻松然后可以全身心爱她的一件大事。
　　没有立即赶回清水港是他还有余悸，虽然这些日子她对他明显有了好感，有了亲近，但他还是很怕，他太怕再失去她了，这个让他为她独守空房二十年的女人，如果再拒绝他的话，那么他就真的没命了。
　　回到清水港，但他没有跨入沈家小院，小麦的等待，小麦的徘徊，小麦的焦虑，给了他无限的希望，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成败在此一举！
　　程少楠在车里给她发了条短信后直奔在水一方，哪怕等到天亮，哪怕等到发白，这一次，他不会轻易转身。
　　当他看到有个身影在向他奔来，心跳得头昏目眩，缕缕温情，扑满他心怀……他向她伸出双臂，把她拥入怀中，把她揉进心里，这一天来得好辛苦，好漫长，三十五年啊，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三十五年？他生命中最宝贵、最精彩、最旺盛的三十五年被残酷地消耗掉了，他好心痛，好对不住他的小麦，不过他会用以后的时间加倍去爱她去补偿她，让哀伤的她不再哀伤，让孤单的她不再孤单，让不快乐的她变得快乐，让不幸的她变得幸福，这就是他今后要做的。
　　他低下头，他寻到了她的嘴，迫使它拚命地张大，想要把她得到的越多越好，最好能把她的气味渗透到自己的肉体中去。为了缓和他这种如饥似渴的狂劲，他把她抱得紧得不能再紧了。
　　我亲爱的小麦，这是我的初吻，虽然我和别人结了婚，虽然我和别人有了孩子，我依然守卫着我的初吻，能为你守卫的，也只有我的真心和我的初吻了，这是三十七年前在教室里第一眼看见你，许下的承诺！除了你的唇，我不会去碰她人唇，我的唇唯有和你的唇相遇，才是它的使命，它的归宿。才能唇齿相依！才能刻骨铭心！才能魂魄一体！
　　接吻，原来这般甘甜，这般美妙，这般愉悦，这般享受，程少楠觉得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此刻方明白，他的唇太寂寞了，年复一年，结满了凝重的绿苔，他美好的青春便在苍绿中老去，今天，如枯草得遇春风，绿意欣欣，彻底结束了他伤感的生命旅程。就算岁月没收了他的青春，但能和小麦一起老去，便是盛世。
　　这样缠绵了很久，程少楠捧起小麦的脸，深情说道：“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他舍不得放开怀里的女人，一只胳膊环抱住小麦，另一只手去拿衣袋的东西，当他把离婚证放到小麦眼前时，小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恍惚中以为是她的离婚证，翻开小本本，看到的是程少楠的照片，泪水在她脸上疯狂地流淌，她一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承受这个突如其来的、震撼心腑的幸福。
　　程少楠俯下身子吻干了小麦脸上的泪：“小麦，小麦，我终于给得起你这份爱了，我不会再放开你，再也不会，这些年你受苦了，从今天起，我会让你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生活在幸福中，生活在我的呵护中！”
　　是啊，在恰当的时间，遇见那个合适的人，无论是年华正好，还是红颜老去，都不算迟。对孟小麦，他甘愿为之低落尘埃，终于，尘埃里钻出一株麦苗，郁郁青青，素净清芬。
　　而此刻的小麦，只觉世间万物皆可舍弃，唯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