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短篇小说、故事部分】移民情（3）

4、九爷

天很热，中午人们习惯要眯一阵眼，九爷也不例外。
但今天九爷不睡了，匆匆吃过午饭，他也想过来插手帮忙，但手脚不灵了，磕磕绊绊的，孙子们大声说，“爷爷，一边凉快去，这东西我们拿，你别插手！”
“唉，老了！”他喃喃，“不中用了！”
他进了帐篷，翻了翻席子，里面他偷偷儿藏了五十几块钱，那是他平时积攒起来买酒喝的。本来他有心脏病，医生不让他喝酒。但他爱这一口，儿孙们为了限制他的“自由”，搜刮了他的所有积蓄，就医看病或生活用品对他实行计划经济。尽管如此，老头儿就偷偷摸摸藏钱，趁儿孙们不在跟前时，偷偷儿抿两口，为此，他没少受儿子、闺女的数落。
他翻出钱，装到身上，按了又按，生怕掉了似的。
他拄上拐杖出门了，肩头上搭上了他的旱烟袋。
太阳毒辣辣的，晒得他红光满面的，头顶和额头都是汗。
他一瘸一拐来到后庄村头的小卖部里。
“九爷，吃过了？”小卖部的胖女人大声和他打招呼，人们都知道九爷耳朵有些背。她起身给九爷让了把椅子，又把落地扇对准了九爷。
“吃过了！”九爷说。
“九爷，还买酒喝？”
“不了，不了，我买烟，要好一点的烟！有两块钱一盒的吗？”
“九爷啊！你吸旱烟吸糊涂了，现在最便宜的烟也五块钱一盒，哪里还有一块钱一盒的？”
“老了，老了，年轻的时候，有钱人吸纸烟也才5分钱一盒的，现在都5块了，唉，5块，那时能买100盒啊！”
“九爷，买不买？”店女人说。
九爷掏出钱，看了又看，狠狠心，买了一盒5块钱的烟，还有一包5块钱的糖，他摸摸索索想把烟拆开，可是摆弄了好长时间还是弄不开，胖女人笑笑，“九爷，拿来，我给你拆！”
胖女人把烟拆开，递给了九爷，九爷抖抖索索抽出了一根，问胖女人，“你们家掌柜呢？”
“到前庄帮忙去了！”
“那这根烟你给他留着，他回来你给他！明天我们要走了，不知道我们爷孙还能不能见面，给他留个念想，你告诉他，以前我说话冲他的地方别让他往心里去……”
“九爷，别说了，别说了……”胖女人鼻子一酸险些要哭出来，“九爷，明天我去送你！”
“这几个糖块你给孩子们，你也吃，这是九爷请的客……”九爷抓出一把糖块放到了柜台上。
“九爷，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胖女人哽咽了，说不下去了。
这个庄是丹江岸边的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子，分前庄和后庄，前庄水位底，在海拔172米以下，后庄水位高，在海拔172米以上。172米是南水北调动迁的分水岭，前庄的要搬迁到外地，后庄的继续留在这里繁衍生息。随着高考、中招落下帷幕，第一批移民大动迁开始了，7月7日，也就是农历5月26日，前庄的百姓就要乔迁到新地了。九爷住在前庄，年轻的时候，前庄后庄都干过活，来来往往，没有他不熟的人，也没有不熟他的后生，如今88岁了，还常常从前庄到后庄转转。
九爷颤颤巍巍来到后庄的乡亲们门前，但大部分都锁着门。娃娃们疯着笑着到前庄要糖果吃，和他们经常在一起玩耍的孩子们再玩最后一次打卡游戏，赢得的卡片可能要留在自己手里当纪念，输掉的卡片，可能要作为礼物送给前庄上最要好的伙伴们。女人们也到前庄去帮忙往袋子里装针头线脑，男人们则光着膀子，用牙咬开一瓶啤酒，咕咚咕咚一气喝完，然后往卡车箱上装柜子和木床，后庄上还有上些岁数的也到前庄上找老邻老居拉拉家常。
九爷来到后庄五奶奶的大门前，五奶奶身边放着一根细竹棍，在门前大槐树下坐着，她眼神不好，耳朵却灵。她听见动静，问，“谁呀？”
“是我，五嫂！”九爷走上前。
“喔，是九娃啊！你坐你坐！”五奶奶要起身。
九爷走上前，忙说，“五嫂，别动，别动，这边有块石头，坐上凉快，败火！这石头还是当年我和五哥用抬丝从山坡上抬下来的！你们门前放一块，我们门前放一块，唉，想起当年，现在不服老不行啊！”
“九娃，听说你们明天动身要走？”
“可别喊我九娃了，这辈子再也当不了娃娃了，唉，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功夫，像做梦一样！”九爷感叹，“我们明天是要走了，我过来和老姐妹们道个别！顺道过来找找王大栓，看他还气我不？唉，三四十年了！其实，那只鸡子真不是我打死的，现在想想，为只鸡子值得吗？”
“那事你还在记着？”五奶奶问。
“可不记着咋的？”九爷说，“我买盒好烟来，就是想向他说说这件事，你看看，你看看，我们的仇怨都结了四十多年了！唉！”
五奶奶挪了挪身子，回忆说，“那时还是大集体，队下种好麦后让你看鸡，怕鸡到地里吃麦种，吃麦芽！王大栓的鸡飞过院墙到了地里，不知道是谁一石头给打死了！王大栓的母亲愣说是你，王大栓也就信，你们两个先是吵起来，后是打起来，我还记得你把王大栓按到碾盘上，一个劲儿地捶他！”
“唉，现在想想真可笑！为这事我们后来谁也不搭理谁！五嫂，你说我这个人贱不贱，临到要走了，我却想来向王大栓道个歉，服个软，让他也捶我两下子解解恨！”九爷说。
“不贱不贱！王大栓住在我们隔壁，他的脾气我还不知道？今天中午我们都还在这棵树下吃饭，他还说像咱们这样岁数的人，最后这把老骨头还不知道会扔在哪里！我提起你时他长叹一声，什么也没说，你知道那人话不多，看来他也想找机会向你唠嗑唠嗑！”五奶奶说。
“真的？”九爷一下子变得像小孩一样。
“骗你是小狗！”五奶奶说话也像小孩一样。
正说呢，那边过来一个老头，走到九爷跟前，拉住了九爷的手，大门大嗓地说，“九哥，我对不起你，咱俩四十多年了！”
“大栓，你打我两下吧！我是来向你道个错儿的，我明天要走了！”九爷颤颤巍巍站起身。
“我知道，明天一大早我到前庄送你，走，到家抿一口！”
“我有心脏病，医生不让我喝酒，正午的时候，我用体己钱买了盒好烟，来，抽烟，抽烟！”九爷摸摸索索，掏出烟递给王大栓一根，自己也抽一根，放在鼻子下闻闻，两个老头子点起烟来。
“九娃，只想你们哥儿俩，忘了五嫂了？”五奶奶说。
“没忘没忘，这包糖块留给你，见了咱庄上的娃娃分给他们吃！”九爷说着，扭过头来，对王大栓说，“兄弟，这包烟你留着，见了咱后庄上吸烟的，替我发发，就说九哥到了新地方还想着老亲老邻的！”
“九娃，明天早上俺让孙女搀着俺去送你，五嫂看不见，想听听你再叫一声‘嫂子’……”五奶奶开始抹眼泪。
“九哥，明天早上我带一壶酒去，我用开水烫热，热酒喝了不上头……”王大栓不再大门大嗓。
“明天早晨鸡叫的时候，咱们几个老不中用的在前庄见！”三个人同时说。
三位老人像孩子一样把手紧紧地叠到了一起。

5、喇叭花

天很热，热得能点着火。
一位老太太拉着一个小男孩，一位小男孩拎着一个塑料小包包，他们走在一条上坡的蚰蜒小路上，走走歇歇，歇歇再走。
小男孩大约五六岁，老太太大约八十多岁。
“老太，我们现在到哪儿啊？”
“去给你老太爷烧张纸，送点钱！”
“那今天是什么节日啊？”
“今天不是什么节日，怎么了？”
“那我们为什么要去给老太爷烧纸啊？”
“因为呀，咱们要搬迁走了，老太爷呀，一个人要孤零零地躺在这里歇身子，咱们啊，给他送点钱，让他去买酒喝啊！”
“老太，还远吗？”
“不远了，不远了，就到了，就到了！”老太太索索叨叨，直喘气，不时撩起前襟擦额头上的汗和眼眶里的泪。
小男孩抬头看了看老太太，说，“老太，为啥我爷爷，我爸爸不来给老太爷烧纸啊！”
“他们在忙着往车上装东西呀！”
“装什么东西呀？”
“咱们要走了，你爷爷他们呀，在往车上装咱们吃的、穿的、用的，还有呀，你的蹦蹦车，你的笨笨熊，你的那些小人书呀！”
“我的滑板他们装吗？”
“装，装，都装！”
“老太，那我们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要搬迁呀？”
“咱们要到新的地方去了，要赶上热热乎乎的日子，你到了新地方，会遇到好多好多新的小朋友呀！孩子，记着，你的老家在河南淅川，到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你是哪里人了！”
“老太，那你为啥总是说你是湖北人啊！”
“那时候啊，世道不太平，那些小日本呀，就是你们常常在电视上看到的大灰狼啊，狼心狗肺，见人就杀，老太那时已经17岁了，记得那年夏天呀，也是这个时候，老太的爸爸妈妈，就是你的太姥爷和太姥奶，用马车把老太沿着山路往远处拉呀，他们那时也说不上来要把老太拉到哪里，后来遇到你老太爷在山沟沟里放牛，你老姥爷让他送我一样东西，作为定情物，你老太爷什么也没有，他呀，就从野地里弄了一串喇叭花送给我，算是定亲礼物，从那以后我们就住到一起了，就有了你爷爷！”
“那后来呢？”
“后来太平了，我就和你老太爷呀背着干粮沿路去打听，找到了老太所住的村子，村子大变样了，好不容易找到原来村里的人，都不知道你太姥爷和太姥奶的下落，唉，老太呀，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太姥爷和太姥奶怎么样了！老太呀，打听了一辈子也不知道他们在不在呀，所以呀，你要记好你是哪里人。”
“老太，我渴了！”
“再忍一忍，咱就到了，一会呀，你记着喊你老太爷起来拾钱，他呀，一辈子最喜欢孩子了。你是个男子汉，一会呀，老太把鞭炮给你拆开，你用个大棍棍点上火，把炮点着，记着了吗？”
“记着了！”
一老一少来到一座长满蒿草的坟茔前，老太太站着，嘱咐小男孩磕头，然而没等小男孩开口，她就又索索叨叨说开了，“老头子，俺要走了，要到新地方去了，不搬不行啊，俺以前啊，也是大城市里的人，后来小日本逼着俺们四下逃荒啊，后来遇到你，让俺在这座山，这道川上不知道踩下了多少脚印，跟着你呀，也没有享过多少福，罪是受够了，但你看呀，咱们扑扑啦啦留下了多少个娃娃啊！要走了，我天天夜里梦见你，梦见你拉着我的衣服不让俺走，可是不走不行啊，以前颠来荡去，那是世道不好啊，现在是国家给咱安排好了才让咱们走啊！我来你坟上兜点土，到新地方装到花盆里，俺会天天给花浇水。老头子啊，这个夏天真热，你在的时候，总说热点比冷点好，这话俺信，过光景啊，是得热点。老头子啊，明天俺们就要走了，你在下面可要保佑着老老少少、儿儿女女们一路顺风，平平安安。他们现在都在忙着，等新地方安顿好了，他们都相约再回来给你踏踏实实上一次坟。现在呀，让咱们的重孙孙给你烧纸、磕头、放炮……”
小男孩宛如一个大人，把一挂长鞭在坟头绕一圈，用一根长棍棍燃着了炮，然后赶紧跑开，捂紧耳朵。
这边劈哩啪啦的炮声响起来。
那边也想起了劈哩啪啦的炮声，也有人在那边上坟。
“老太，你看，喇叭花，喇叭花！”
“什么？你说什么？”老太太惊讶。
“老太爷的坟顶上开了一串喇叭花！”
“老头子啊……”老太太哽咽了，说不下去了，拉着小男孩向坟头鞠了一躬，头也不回地蹒跚着下山了，手里紧紧握着那个装着这里黄土的小兜兜和从坟头上采下的喇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