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一年又过一年回,眼前春色如流水
作品名称:觉岸 作者:浊波 发布时间:2018-02-27 09:56:38 字数:10052
春天是个万物生长、欣欣向荣的季节,同时也是人们精神亢奋、思想激昂的时期。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人们所有的身体疲劳、精神压抑和情绪低靡,基本都是通过阶级斗争来达到舒缓、放松和释放的。
为了“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每年春季,都会以大队为单位,进行多场游行和批斗会活动。人们在这样的活动中,都会以不同的方式来得到自己身体、心理以及灵魂的愉悦、畅达和发泄。
青山大队是千千万万个大队之一,当然也少不了游行和批斗会这样的政治活动。这天上午,青山小学的全体师生排着长长的队伍,沿着每个生产队包括社员们劳动的田间,不停地高呼着游行的口号。老师们或在学生队伍的旁边,或在学生队伍的后面,手里举着纸剪的小红旗,带领着小学生们,跟在陶金贵的呼声后面,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呼喊着相同的几句口号。
陶金贵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跟在他后面的是几个男知青红卫兵,他们身穿绿军装,头戴绿军帽,手臂上都缠着红袖章,胸前别着毛主席像章。他们每两个人押着一个“四类分子”,一共有三个“四类分子”,其中还有一个是女人。
游行队伍每到人员密集的地方,都会停下来,由陶金贵就地向社员们展示他批斗“四类分子”的手段,从而在乡邻们面前显示出自己的能耐。
当游行队伍来到张长如他们生产队时,小蔡一下欢呼着跳起来,她立马扔掉手里的劳动工具,拉着张长如就说:“张大哥,快,去看‘四类分子’游行了!”
“这有什么好看的啊?”张长如不屑地说,并把自己的“傍子”(锄头)从小蔡的手里夺回来。
小蔡也没时间理会张长如,调头随着人群跑向了游行的队伍。
上午的游行只是下午批斗会的前奏,也是为下午批斗会做宣传和铺垫。这么多年来,大家都习惯了这样的运动模式:是凡上午游行的,下午必定接着召开批斗会。到时,全大队的男女老少都集中在一起,无条件地参与这场伟大而又神圣的运动。
下午一点钟不到,青山小学操场上已经是人声鼎沸了。批斗会对于张长如来说,他从心底是不想参加的,可参加批斗会却是一项铁的政治任务,由不得张长如的选择。在大蔡小蔡的催促中,张长如跟随着她俩,匆匆来到了批斗会场——青山小学操场。
张长如环顾了一下现场,一种似曾相识的悲怆油然而生。他想:这个批斗会场是由他开创的先河,在这里,他曾留下过太大的屈辱和失去过太多的尊严。他发现今天的这里,已变得比以前更加宽阔,舞台也变得更为高大。
十三点钟刚到,只见青山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张久福,满面容光地走上了高台。他首先整理了讲台上的水瓶和茶杯,摆弄了几下扩音器。张久福抬头看到台下一片混乱,他要稳定会场的秩序,于是就“咚咚咚”敲了一阵桌子,并用命令的口吻让社员们静下来。在会场相对安静时,张副主任介绍了今天会议的主要精神,又一一地点查了所有生产队的出会情况,接着又郑重地喊了一些口号;最后,他用尊敬的口气,请青山大队“革委会”主任、支部书记陶得宝上台,并要求全体社员热烈鼓掌。
批斗会这样的开场形式,张长如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看了简直想吐!在陶主任上台前,张长如的脑子里就浮现出了一连串的画面:陶主任从容地走上高台,张副主任肃立在讲台边,并用崇敬的目光迎接陶主任,当陶主任刚好快走到讲台时,张副主任立刻拉开椅子而且双手扶着椅背,等陶主任坐稳后方能松手。接着,张副主任马上为陶主任斟上茶水,再把扩音器摆放到陶主任面前的最佳位置,最后,张副主任自己荣幸地紧靠着陶主任坐下来。
这些程序并不是后人模仿的前人,而是中国人亘古就有的基因公式。在主席台上就坐的除了陶主任和张副主任外,还有两名“革委会”小组成员,一个是青山大队的妇女主任葛秀莲,另一个是青山小学校长陶金贵;另外,台上还有好几个知青红卫兵,个个戴着鲜红的袖章,他们威严地站在陶主任的身后。
陶主任左手端起茶杯,右手拿开杯盖,伸长了脖子,隆起嘴巴,在茶杯里的水面上轻轻地吹气,漫不经心地按逆时针方向扭动着脑袋,惬意地欣赏着,由他自己在茶杯里制造出来的并不漂亮的涟漪。
“安静!安静!”张副主任又站起身来,并且拿起陶书记面前的扩音器使劲嚷道,“大家不要说话了,不要说话了,我们听陶主任讲话,大家鼓掌。”说完,张副主任又将扩音器轻轻地放回原位,紧接着将双手举过头顶,“啪啪”的有节奏地拍打着。
陶主任呷了两口茶,狠狠地洗了两声喉咙,说道:“社员同志们!青山大队所有的社员同志们!今天,我们聚集在一起,目的就是要召开一个具有革命性的批斗会。毛主席教导我们‘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可是这一段时间以来,由于我们放松了阶级斗争,使得不少人疏忽了阶级斗争的重要性,从而渐渐地迷失了革命的方向,最终有可能散失革命的阶级立场,这是很可怕的!也是很危险的!但是,不要紧,毛主席他老人家还告诉我们,‘阶级斗争是纲,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所以,今天我们就来抓一抓阶级斗争这个‘纲’!”
当陶主任把“纲”这个字说得非常响亮的时候,张副主任恰到好处地举起双手使劲鼓掌,并且示意台下的人也跟着鼓掌。
陶主任在一片掌声中偷闲啜了几口茶,张副主任立马提起水瓶要为陶主任加水,陶主任推开张副主任手中的水瓶,清了一下嗓子,又继续他的演讲。陶主任接下来所讲的话,在张长如听来,就跟十多年前,自己在这里被批斗时,那个王书记所讲的话如出一辙。张长如心中忽然泛起一阵惊悚,心脏骤然“怦怦”舞动,他想离开这儿,可这并不是他来去自由的菜市场。
陶主任在声嘶力竭中完成了他的宏篇大论,在又一次热烈的掌声中,陶主任终于闭了口。接下来,应该轮到知青红卫兵们的用武之时了。随着张副主任的一声令下:“将‘四类分子’张长兴、周秀娥、褚世明押上台来!”几个知青红卫兵立即纷纷跳下台去,不一会从台后押上来三个“四类分子”——两个男人,一个女人。
这三个“四类分子”都是衣衫蓝缕、蓬头乱发,双手被反绑着、低着头。他们被一群民兵和红卫兵们包围着,仿佛是三个重要人物被层层保护着,亦仿佛是三个即将要被枪决的死刑犯而被牢牢地控制着。
此时全场人声哗然。在一片嘈杂声中,只听见扩音器里传出一阵阵急促的敲击桌子的声音。当嘈杂声渐渐快要熄灭时,张副主任发话了:“把恶霸地主张长兴押到台前来!”
只见两个手臂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押着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来到舞台的前沿。老头背上附着一张白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四类分子”四个大字,在这四个字上还有一个红红的大叉子;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恶霸地主张长兴”两排红字。
“跪下!”其中一个红卫兵踹了老头一脚说道。
“打倒恶霸地主张长兴!”张副主任高高地举起了他的一只拳头,嘴里不停地嚷道,“打倒恶霸地主张长兴!打倒恶霸地主张长兴……”
全场的群众也跟着喊道:“打倒恶霸地主张长兴!打倒恶霸地主张长兴……”
片刻之后,张副主任双手示意让大家静下来,接着说:“下面请贫下中农代表张久来上台,声诉恶霸地主张长兴的罪行,大家鼓掌!”
这时从舞台的后面爬上来一个中年男人,他珊珊地走到台前,脸色阴暗,怯怯地站在那儿,两眼不停地在窥觑着人群里的每一个角落。
“不要怕!张久来。”陶主任开口了,“现在是人民当家做主了,再也不是地主老财们的天下了。你要把你解放前在地主家里所受的苦,和怎样被地主剥削压迫的?统统说出来,不要有任何顾虑,人民就是你的坚强后盾,有全国人民为你撑腰做主,快说吧。”
“我,我叫张久来。”张久来望了一眼主席台上的革命领导们,转脸对着台下的社员群众说,“我十二岁时,就被迫到地主分子张长兴家里当长工了。一开始几年,他们让我劈柴、打猪草、放牛,总之什么活都让我干,干不好还要被打挨骂。每天天不亮时,我就被拖起来干活了,他们一天只给我吃两顿稀米汤……”
“打倒恶霸地主张长兴!打倒恶霸地主张长兴……”人群中突然响起了口号声。张久来脸上分明也激动起来,他接过妇女主任端来的茶杯,“咕咚咕咚”猛喝了几口,右手将嘴巴一抹,狠狠地向地上甩了两下,继续说:“我、我、我十四岁时,他们就把我拉到地里去干农活了。你们说,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能干来那么重的农活?干不好,他们就用绳子抽我,我的身上经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他们还常常不给我吃晚饭,让我整夜整夜地挨饿。有一次,我饿得实在难受,就偷了一个馍吃,被他们发现了,把我打得死去活来,最后,他们还剁了我的一个手指头……”张久来说着并举起他的一只断指的手掌,以示证明他所说的真实性。
这时,妇女主任葛秀莲带头喊起了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打倒恶霸地主张长兴……”全场人员也跟着喊道:“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打倒恶霸地主张长兴!打倒恶霸地主张长兴……”
与此同时,整个会场混乱起来,各种脏物从四面八方飞向恶霸地主张长兴,各样的辱骂声、喊叫声不绝于耳。片刻间,就有几十个人从舞台的不同边缘翻跳上去,他们将恶霸地主张长兴重重围住。随即,大家发疯似地揪头发、拽衣服,拳打的、脚踢的;在他脸上抹猪粪的,向他脖子里灌泥土的,各种批斗手段应有尽有。
台下到处是尖叫声、叫好声和舒心的大笑声……甚至还听道:“弄死他!狗日的老地主!血债血还……”诸如此类的怒骂声。
这种场面持续了二十多分钟,在大家还没有尽情尽兴时,扩音器里连续传出了“咚咚咚、咚咚咚”的声音。张副主任一边敲着桌子,一边大声喊道:“停!停!停!社员同志们!行了,行了,批斗恶霸地主张长兴,这次就到这里了,下面开始批斗台敌家属周秀娥!”
当红卫兵把台敌家属周秀娥押到台前时,恶霸地主张长兴还被一群人围殴着。几个民兵过来把围殴者拉开后,只见张长兴哆哆嗦嗦地躺在那儿,民兵们又把张长兴拖到了台下。
台敌家属周秀娥,看上去虽只有四十五六岁,可一副佝偻的身躯,让人感觉随时都会向前倾倒下去。不过从她那饱经风霜的脸上,还可以看出她曾经也近乎是个漂亮的女人。周秀娥的身后,也是背着一张写有“四类分子”并打着红叉的白纸,脖子上挂着的牌子上写着“台敌家属周秀娥”两排字。通过她一双坚毅的眼神,完全可以看出她是个顽强的女人,让人看不出她有丝毫的惊恐与畏惧。
张副主任“啪”地一拍桌子:“跪下,台敌家属周秀娥,范老实点!”
两个红卫兵遵照张副主任的话,同时使劲将周秀娥按跪在台上。在她跪下的同时,周秀娥的头向主席台一扬,“叭”地啐了口吐沫。
张副主任立即跑到周秀娥跟前,指着她的头说:“周秀娥,你老实点,你要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不要把这里当作台湾,人民是不会让你们猖獗的……”
张副主任的话还没说完,陶主任过来拉开了他,然后在周秀娥面前蹲了下来,说:“秀娥呀!当初你要是听我的话,现在也不会吃这个苦、受这个罪。不过,现在你要是后悔还来得及,你要是愿意再考虑考虑,我今天可以不斗你,怎么样?”
“呸!”周秀娥头也不抬,两眼直瞪着台板说,“陶得宝,你就死了这个心吧!”
陶主任一脸懊恼的样子站起来,两手一甩,愤愤地说:“批斗!”
“周秀娥,我问你。”张副主任喝了一口茶水,翘起二郎腿,侧着身子说,“你准备逃往台湾的路线是什么?”
周秀娥跪在那里,除了一脸的怒气,什么反应都没有。
张副主任又“啪”地一拍桌子:“说呀!是不是从上海坐船,坐到舟山,再从舟山转船到基隆?说!”
“这话你们问过多少次啦?你们知道的比我都清楚,还要问我干什么?”
周秀娥的话刚说完,妇女主任葛秀莲就站到了她的面前。不由分说,妇女主任伸手就给了周秀娥两个耳光:“妈的,你个国民党婊子,还敢嘴硬?老娘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就不拿我们‘革委会’当一回事!”妇女主任说着双手就揪住周秀娥的胸襟,使劲“叭”的一声,随即周秀娥就露出了胸前白花花的皮肉。为了遮羞,周秀娥只得将头埋得更低了。
“要看这国民党婊子的,还不快上来?”说完,妇女主任得意地坐回了原位。
很快就有好几个光棍跑上台来,围着周秀娥淫荡地笑着,随意推拉、肆意乱摸,嘴里还念念有词:“打倒台敌家属周秀娥,打倒台敌家属周秀娥……”
在周秀娥被拖下去后,押到台前来的“四类分子”叫褚世明。此人大约四十多岁,看起来是个有学问的人,浑身散发着儒家的气息。他的身上背负着与前面两人同样的东西,胸前的牌子上写着“右派分子褚世明”。
褚世明被两个红卫兵刚踢跪下,陶金贵就站起来,举着他的一只拳头嚷道:“打倒右派分子褚世明!打倒右派分子褚世明……”
接着陶金贵走到褚世明跟前,大声说:“右派分子褚世明,我问你,你为什么叫处世明?”
“这是我爹妈起的名字!”褚世明答道。
一阵稀稀拉拉的笑声后,陶金贵围着褚世明转了一圈,走到讲桌边,“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然后又围着褚世明转圈说:“你爹妈起的名字?我看你爹妈也是瞎了眼了!处世明?我看你处世一点也不明。赶快交待你的罪行,向人民赎罪吧?”
“我向毛主席保证,我没有罪!”褚世明说完又垂下了头。
“你他妈的放屁,你说你没有罪?你怎么能没有罪呢?”陶金贵情绪激昂地说,“你看看,我们国家文化大革命的形式一片大好,而你却要阻碍文化大革命的步伐,不顺应时代潮流的发展,与人民为敌!整天想着要灌输孔老二那一套给我们的祖国下一代,你妄想叫我们社会主义倒行逆施,你居心何在?你就是暗藏在我们大队的阶级敌人,你承认不承认?你说!”
“我不是阶级敌人,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国家和人民的事!”褚世明轻声辩道。
“你就是茅屎坑的石头,又臭又硬。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陶金贵说着就揪住褚世明的头发,在台上兜了好几圈,嘴里还不停地叫嚷,“看你这个死不改悔的右派分子还嘴硬!看你这个死不改悔的右派分子还嘴硬……”
估猜陶金贵是累了,他突然放开手,褚世明差点栽倒。陶金贵一边走向主席台,一边用手招呼台下的群众:“你们上来吧,社员们也来斗斗这个右派分子。”
陶金贵走到讲桌前,拿起茶杯连喝了几口水,他看到台下没有一个人上来,于是大声说道:“你们怎么啦?还不快上来批斗这个右派分子啊?”
还是没有人上台来,台下到处叽叽喳喳的,看上去就像个自由贸易市场一样,大家都在各自商讨各自的货物,并没有人把心思放在这个正在批斗的舞台台上。看样子,社员们已然没有了刚开始时那种激愤的情绪了,也可能是大家不愿意批斗褚世明的原因。
陶金贵已经气急败坏,可他又不好表露出来。这时张副主任相当机灵,他再次敲响了桌子,把扩音器拿到自己的嘴前:“静一静、静一静!社员同志们,你们知道吗?红卫兵是我们的革命先锋,是革命群众的标兵,是我们广大社员群众学习的榜样!下面,我们请青山大队革命小将红卫兵们上台,让他们现场批斗右派分子褚世明,以此让我们人民群众来学习他们的批敌方法和斗敌经验。”
张副主任说完,用手招来一个红卫兵,他和这个红卫兵耳语了几句后,又把嘴巴伸到扩音器前喊道:“大家不要说话了,我们欢迎革命小将红卫兵们上台!大家鼓掌。”
顿时,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冲上台七、八个清一色穿着绿军装的红卫兵,他们手臂上那鲜红的袖章,在下午的阳光下显得熠熠生辉,叫人敬而畏之。
“跪下!”红卫兵甲一脚把褚世明踹跪下来。
“站起来!”红卫兵乙攥着褚世明的头发,又把他拽起来。
跪下,站起来;跪下,站起来……就这样反反复复,两个红卫兵就像训练一只警犬一样,在折磨着褚世明。他们之所以一遍又一遍这样去做,这完全是遵照张副主任的意思,因为他们肩负着让人民群众学习的重任。
待红卫兵们玩够了这个简单的把戏后,游戏开始升级。他们拿来了绳索,把绳子的一端打上圈,套在褚世明的脖子上,绳子的另一端,让一个红卫兵在前面拉着。再将褚世明双手反绑于身后,双手臂与后背之间横夹着一根木棍,一个红卫兵拿着一根稍细的木棍,一端从褚世明反绑的手掌下通过,直到这端压在他背后横夹着的木棍上面。
此游戏的运行方法是:在褚世明前面的人,牵着或用肩膀背着绳子往前走;后面的人控制着稍细的那根木棍,只要抬起手里木棍的一端,就会把褚世明的头压得更低。在前面牵制与后面押制配合得不协调下,褚世明走动起来的脚步也不能统一,时而大跨步,时而迈碎步,走的越快,褚世明的动作越别扭。旁边还有几个红卫兵,拿着树枝不停地抽打着褚世明。据说这个游戏叫作“老牛耕地”。
红卫兵们前呼后拥着这头“老牛”,他们严肃而又快乐地“耕作”。口号声伴随着鞭挞声,还有台下的叫声、笑声,声声灌耳。沿着舞台的边缘,褚世明就这样被一群革命小将牵赶着,他猫着身子,踉踉跄跄、步履维艰,时而跌倒在木台上,又时而被揪起来再重新跌下去。褚世明每一次不同的跌倒,都能赢得台下的笑声四起。
这一次,褚世明终于跌出了木台。由于前面牵绳子的红卫兵突然加速,后面的红卫兵又把褚世明的腰背压得过低,使得褚世明的双脚不能自由摆布,如此,就跟不上重心的前移,这样就失去了平衡,一下栽倒了。再由于后面的红卫兵在手脱木棍时,造成了褚世明整个人的重心又偏向木台的外侧,以至于褚世明从台上落地时,正巧左边脸刮在木台的边缘上,因此他的半边脸就像是毁了容。这是明伤,还有肉眼看不到的,比如:一只手臂骨折、两条肋骨断裂、三处软组织挫伤等。
“老牛耕地”的游戏,就这样因为“右派分子”褚世明的受伤而终止,批斗会也随着这游戏的终止而散场。人群分散在不同道路上的人流,犹如赶集归来。每个人各自怀揣着这半天的收获,步履匆匆地往同一个地方——家的方向赶去。
小蔡显然是意犹未尽,被大蔡拉着跟在张长如的后面。张长如只顾埋头走自己的路,仿佛是一个刚从战场上战败下来的士兵,惊悸中带着屈辱,默默地寻找着自己的大本营。
吃晚饭的时候,大蔡对张长如说:“想不到张久来过去还吃过这么多的苦!”
“你相信张久来所诉说的话是真的吗?”张长如一边吃着饭,一边头也不抬问道。
“当然相信啦,他以前经常到我们学校去给学生们忆苦思甜,说的让人非常同情,有的孩子被他的遭遇都感动得流泪了。”大蔡停下筷子望着张长如说。
“我今天要不把真相告诉你们,你们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张长如也放下了碗筷,严肃地看着大蔡说,“你知道吗?张长兴与张久来是亲叔侄关系,张久来是张久福的亲哥哥。张久来说他十二岁就到张长兴家做长工了,他是胡扯,他在十二岁时,他们还在一个大家庭里生活着呢。直到张久来二十岁时,他爷爷奶奶全部去世了,他的父亲才和张长兴分开家。那时张久来是个好吃懒做的败家子,不仅如此,他还染上了吸食鸦片的坏病。他的父母对他实在没有办法,就托人给他说了房媳妇,结完婚后就分给他十亩地,让他另起锅灶、另立门户。本指望他能承担起一个小家庭的责任,改掉坏毛病,尤其是戒掉鸦片。可曾想:他非但没有改好,反而还败光了那十亩地。你说这种人是不是无药可救了?”说完,张长如把碗里剩下的饭几下就扒完了。
“那后来呢?”小蔡好奇地问道,“他又跟张长兴有什么瓜葛呢?”
“后来?后来他就成了一个十足的无赖尸水了!”张长如把碗筷推到桌子中间说,“他败光了爹娘分给他的家产,没钱时还经常逼她老婆,他老婆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最终离开了他。那时,他也经常向他的叔叔张长兴借钱,可是每次都是有借无还。张长兴是个勤俭持家的人,过日子都是精打细算的,平时连一个鸡蛋都舍不得吃,积点钱就置办田产,在分家后不到几年的功夫,他的田产几乎翻了一倍,大约有了三四十亩。在农忙的时候张长兴也会请张久来帮忙,但也是好酒好菜伺候他的。可张久来向张长兴借钱的次数越来越多,数目也是越来越大。尽管如此,张久来还是欠下了镇上烟馆的一大笔债。后来烟馆向他逼讨这笔债务,他又向张长兴借钱,那时张长兴已经对他彻底失望,知道他早已无可救药了,况且这又不是一笔小数目,于是张长兴坚定地拒绝了他。最后,烟馆看他这个粗康实在榨不出油了,就剁掉了他右手的中指以示后者。从此,张久来就与张长兴结下了不解之仇。”
“哦,原来他的手指是抽大烟剁掉的呀?”大蔡用一种惊疑的语气说,“还说是张长兴剁的呢!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真卑鄙!可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这样说有三个原因。”张长如解释道,“一是为了报复张长兴;二是为了躲懒,到处忆苦思甜,可以逃避劳动;三是为了提高包括他弟弟张久福在内的政治地位。”
“可是,大家不知道他胡说吗?为什么没有人戳穿他呢?”小蔡插嘴问道。
“我们生产队哪个不知道?可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在这样的政治空气下,谁都不敢站出来指责他;否则会引火烧身,弄不好把自己也推上‘反革命’位置上去的。”张长如看着小蔡小声地说。
“唉!张长兴虽说是个地主,却也挺可怜的。尤其是被自己的亲侄子诬陷,批斗时受到这样的折磨,真是够惨的啊!”大蔡悲悯地说。
“嘘——”张长如把右手食指靠在嘴边,暗示大蔡说道,“小点声,要是被别人听到了,你这是同情阶级敌人,后果是:你也可能被打成‘反革命’!”
张长如接着说:“唉!张长兴的命运谁说不是悲惨的呢?解放后土改时,就因为他家有几十亩地,所以被划成了地主成分。张长兴要是在解放前把家分了就好了,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分开家一人十亩地都不到,那样解放后也不会被划成地主了。我家也有十来亩地,只划个中农成分。如果张长兴家不被划成地主成分,他大儿子的老婆,就不会丢下孩子离开这个家了;如果张长兴家不被划成地主成分,他的两个小儿子就能娶着媳妇了;如果张长兴家不被划成地主成分,他的女儿就不会直到二十八岁还找不着婆家,只得嫁给外大队的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老光棍了。你看,现在张长兴一家五个男人,三代光棍住在一块,孙子报名当兵也被无情地拒之在门外。”
“哎,今天被批斗的那个女的叫——叫什么娥来着?也蛮可怜的是吧?张大哥,你认识她吗?”小蔡盯着张长如问道。
“我知道这个女人,她叫周秀娥,是陶得宝他们生产队的。”张长如对着大蔡小蔡又讲起了周秀娥的故事,“她的丈夫解放前是国民党中央军的一个军官,二十八岁时,也就是一九四四年,家里为他找了个媳妇,就是周秀娥,周秀娥那时才十九岁。举行婚礼的时候,只有新娘周秀娥一人,而新郎仍在部队没能回家。两年后,部队换防路经本地,上司批了周秀娥丈夫一个月的婚假。一九四七年底,周秀娥生了个儿子,之后,她跟丈夫通了几次的信;收到丈夫的最后一封信时,是在一九四九年的春天。那时我们这里已经开始了土改,这封信被土改办截获了,工作组的同志,带着这封信来到了周秀娥的门上。他们把信给周秀娥看了,他丈夫在信上写的大概内容是:说他很想念周秀娥和儿子,而他身不由己,他的部队现在已经到达台湾,他要周秀娥带着儿子,从上海乘船到舟山;再从舟山改乘到基隆的轮船,到基隆后,找到老兵事务所,只要在事务所登记她丈夫的名字,到时就会有人去接她。”
说到这里张长如停了下来,小蔡迫不及待地问:“那她去了吗?”
“对呀,后来她有没有去呀?”大蔡也紧跟着问道。
“去?怎么去?那封信是周秀娥丈夫从台湾寄来的,周秀娥看到这信时,离她丈夫寄信的日子已经三个月了。那时海上到台湾所有的航线早已封锁了。周秀娥看完信后,工作组的人又把信给收回了,而且勒令她每日反省,并且受到土改办严格的监视和控制。就这样,周秀娥的丈夫从此一去就杳无音讯,水山重隔,各置一方。掐指算算,已是二十三个春去秋来。”
“这么长时间,她为什么不改嫁呢?”大蔡问。
“周秀娥是个刚强且保守的女人,她幻想总有一天,她的丈夫会回来的。她要替丈夫尽孝道,帮丈夫抚后代,为丈夫守贞节。听说这二十多年来,陶得宝一直在打她的主意,曾经多次对她使以非礼,甚至强暴,可每次都遭到周秀娥的抵抗与痛击。‘文化大革命’开始后,陶得宝认为这是降服周秀娥这匹桀骜不驯的野马的好机会。他曾向周秀娥开诚布公地表达过,只要周秀娥哪天顺从了他,他哪天就不再批斗周秀娥了。可周秀娥相当倔强,她宁可被批斗而吃苦受罪,也不向陶得宝妥协半步。”
“这真是个有骨气的女人啊!”小蔡又说,“最后摔下来的那个‘右派分子’,恐怕不死也得脱层皮!那个人看起来文弱的样子,他怎么是‘右派’?他犯了什么罪呀?”
“这人我了解一些。”大蔡说,“我在学校听同事说过,他原来是我们学校的校长。‘文化大革命’运动来临后,他坚决反对学生停课去游行或参加什么忆苦思甜活动。他认为:让这么小的孩子参与政治运动,有损于孩子们的身心发展;小学生就该在学校里接受中国的传统文化教育,让孩子们从小多学习一些儒家思想,这样有利于孩子们,将来能够竖立一个良好的人生观。因此,这就违背了青山大队‘革委会’的意志,尤其是触碰到了当权派陶得宝的权威。于是不久,打倒‘右派分子’褚世明的‘大字报’就满天飞了起来;跟着,青山大队‘革委会’就革去了褚世明的校长职务,并任命陶金贵接替青山小学校长的职位。在褚世明当校长时,他非常看不起陶金贵这种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且卑鄙龌龊的人渣。褚世明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在日常工作中,他对陶金贵的不满常常会溢于言表。而陶金贵是个报复心极强的人,他对褚世明的憎恨,一直是耿耿于怀。自从褚世明被打倒后,陶金贵绝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来折磨他、羞辱他。你们今天不是看到了吗?陶金贵一脸小人得志的样子,揪着褚世明的头发在台上跑来跑去,后来还叫社员群众上去斗褚世明,他想让社员们像对待老地主那样来折磨褚世明,可是群众中没有人愿意斗褚世明的。不过,褚世明的厄运终究还是没能幸免,因为张久福对陶氏父子的意图是心领神会的,他一定会积极设法去迎合陶氏父子心意的。所以,他就指使红卫兵们,用特别的批斗方式来折磨褚世明,以达成并满足陶金贵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