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师徒之间
作品名称:法官笔记(小说) 作者:清闲若水 发布时间:2018-02-26 05:06:17 字数:5940
林业局王尊局长为驳斥受害人父亲对我的无端指责,当众把我协助破获李姓一家三口灭门案说了出来,虽是表扬,却把我参与侦查的事暴露出来,故不免有埋怨之意。王局长倒很爽快,说没事,话不挑开,老百姓不知就里,老李家不知造什么谣呢。
两个月前我来开庭,公开审理库都哈林场大夫冯大君图财害命一案,也决定在林业局俱乐部礼堂开大庭。在招待所恰遇盟公安局刑侦科徐万立科长。他几乎用命令口吻,让我早饭后到他设在招待所二楼的办公室一趟,不准带其他人。我只能唯唯诺诺。
十二年前我从公社调到科右前旗人保部刑侦股,他是股长,是我入行师傅。四个月后我调到审判组,法院恢复后又调到法院,角色转换,我开始审查他们刑侦办的案子。他逗我说,我成他师傅了。我诚惶诚恐表白,他永远是我师傅。师傅教导案件审理要仔细,不枉不纵,办成铁案。谆谆教导,我岂敢轻慢?他笑了,说他没看错人。我调到中级法院后,基本没业务往来,联系少了。
这次他那么严肃指挥我,我很感意外。一进他带套间的办公室,他立即对警察小唐说,今天放假,晚上回来就行。我感到有重大事情,笑着对小唐说:“今天和师傅谈天论地,一醉方休。你去后楼,告诉书记员宝林,全天放假,晚十点前归队。”
小唐高高兴兴走了,徐科长给我沏上独碗祁门红茶,说:“今天咱不论师傅徒弟,你帮大哥参考一下,林场一家三口被杀,我来了四个多月,全国有名的足迹跟踪专家也请了,但他指出的线索错了,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我想边境林场很闭塞,身份证检查很严,交通不便,总共三十家,谁家来个客人,第二天全林场都知道。案发前后十多天,一个外来客人没有,说明凶手就在场里,不难破案。可该审的审了,该抓的抓了。四个多月,反倒一点证据没有,连线索也全断了。一辈子办案没这么窝囊过。你把把脉,分析一下。别案子到了你手,挑三拣四,以证据不足,退给检察院,然后他们让我重新补充侦查,丢我磕碜。”
徐科长还记得前年我建议检察分院撤回一起杀人案的起诉,检察分院将案子径直退回公安局补充侦查,惹得他生气那件事,急忙推辞说:“不行不行,不像严打时候,法院可以提前介入。现在提前介入违法。再说也没请示院长。”
“别唬我了,在案子上你怕过谁?我只是请你参考侦查方向,也不是让你表态谁是杀人犯,证据是否确凿,请示什么院长。师傅请你帮忙这么难吗?”
他有点生气,茶水摆在那也不请我喝。他破天荒请徒弟帮忙,我知道性格倔强的他如此礼贤下士,一定遇到了难题,再推辞不近人情,也显得虚伪。大不了审判时回避就是。于是说:“师傅,尊敬不如从命,那就请把现有案情、侦查经过,包括失败的判断,几次现场勘查笔录,痕迹追踪专家鉴定和推论、法医血迹鉴定结果等等,拿出来,我都要看。要不不介入,要介入就介入到底,供师傅参考。”
我的条件苛刻,有点盛气和霸气。没想到他笑了,说:“我就等你说这几句话。一查到底才是我徒弟。“
“咱俩可都违法了。你不该把案情透露给侦查以外的人,泄露国家机密。我不该提前介入,违反刑事诉讼程序,坏了法院的规矩。”我提醒他说。
他又一笑,说:“黑猫白猫,抓住耗子是好猫。错了,我承担一切责任,没你的事,你也没介入。之所以让小唐回避就是让你放心。把心放到肚子里。”
这时他笑了,才让我品茶,听他讲破案失败的过程和原因,非常详细。
四个月前,三九天,零下三十一度,滴水成冰。秋田林场工友见李牧家烟筒不冒烟,雪把烟筒口蓬了起来,像盖了雪帽似的,七八天没动静,便到场部报告。场部也觉得奇怪,便让保卫干事到家看一看。不一会儿保卫干事跑回来,告诉郭场长,不好了,门没锁,开门有股血腥味,地掃得干净,墙上有血,可能出事了。他没进屋,怕破坏现场。郭场长立刻往林业公安局打电话,同时让保卫干事保护现场,等公安局来人。
王尊局长接电话后一面往盟公安局打电话,一面驱车急奔四十公里外的秋田林场。李家外屋地扫得干净,墙壁有喷溅血迹。里屋炕上墙壁上血迹斑斑,被褥全是血。地当中的土豆窖盖缝隙传出刺鼻血腥味。打开一看,一个大人两个小孩三具僵硬的尸体卷曲着,呈现在面前。王局长让拍照后,原路退出现场,再次打电话给盟局汇报杀人现场情况时,盟局通知刑侦科长徐万立已在路上。
……
徐科长说,咱们这一家三口灭门血案从未发生过。他接电话后立即带技术勘查车赶来,会同王局长对现场进行了仔细勘查。说着他把厚厚一本现场勘查卷交给我,便开始默默品茶。
毫无疑问,现场照片、记录都很专业,是老刑警亲手编辑的经典犯罪现场记录。我首先仔细观察现场留下的血迹范围、状态,里屋炕上被褥血染情况,三个人窝在地当中土豆窖内的交叉姿势,拽出来后尸体伤口位置、情势、大小。特别是那大半截皮鞋后跟照片,也就是外请赤峰跟踪痕迹专家感兴趣的鞋后跟印迹,我反来复去琢磨五六分钟。地上足迹被清扫干净,清扫痕迹依稀可见。柜子里衣服上的两千元整齐放着,显然没动。门外隐约有一条血迹延伸……我随时把心灵触动用俄语快速记载下来。
现场血腥凄惨,连我们这些看惯死人现场的人,都义愤填膺,心里只想揪出罪犯。什么染指侦查呵,违反程序呵,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把足迹跟踪专家对皮鞋后跟的鉴定和侦查建议又重新看了一遍,合上了厚厚沉重的现场勘查卷。徐科长随即把讯问笔录卷推到我面前。我伸伸懒腰,说:“师傅,让我喝口茶,喘口气。”
“对,水凉了吧,我给你加开水。”他抱歉地说。
“哪能让师傅给徒弟倒水,不凉,正合我口味。”说着,我几口喝了下去,自己拿暖壶往白色瓷缸添水。
他夸奖说:“还这么客气,有礼貌,到底是大学生。”
说实话,我对八个初步嫌疑人的讯问笔录不太感兴趣,因为我早听说盟局上了不少手段,怀疑了八个人,冤枉了八个人,还出了笑话。譬如,拿到沈阳刑警学院鉴定的门外血迹不是人血,是羊血。你想啊,零下三十多度,滴水成冰,小解尿到地上都立即成冰球,罪犯杀人,处理现场,至少得两个小时,血都凝了,回家还能一路血迹?被错抓的那个嫌疑人冤枉透了。他看我在这份鉴定上注目偷笑,不好意思说,师傅急懵了。我安慰说,千里马还有失蹄时候,特别破案心切,难免一时考虑不周……
我一页一页地反复翻看,一百多页用了两个个多小时。我逐渐被口供吸引,忘记了时间。这些被嫌疑的工人有理有据的否认,使我感到安慰。因为否定了这八个人,真正的犯罪人离我们越来越近。我十分佩服师傅敢于否定自己的精神。
正是他大胆的自我否定,才有了今天不耻下问,才有了后来的一举抓获罪犯。我也没想到,今天的偶遇,竟成就了案件的峰回路转。
看我放合上供卷,他只说了两个字:“说吧。”
我毫不掩饰说:“错的,已经过去,不用多说。失误逼着我们改变思路,使犯罪人离我们越来越近。不必迷信什么专家。犯罪人把地面扫得很干净,怎么会单独留下半截鞋后跟印?而且半截鞋跟印并不清晰,确认是嫌疑人鞋跟印很勉强。我想师傅疏忽了墙角衣服血印。”
说完我拿起桌上放大镜,照看现场相片上墙角血印,乍一看是一片糢糊血迹,我拿过放大镜仔细瞅,依稀可见血迹成明暗条状。我灵感骤至,罪犯一定穿是细趟绒衣服的,对师傅说:“农村和小城镇穿细趟绒衣服很少。作案人就是林场穿这种衣服的人。“然后忘记眼前是比我年长十几岁的师傅,用不可违抗的口气说:“找到后,立即刑事拘留。找好特情,再在在看守所房间安好窃听设备,让看守所准备五天食用粮油菜,掐断电话线,所有人员吃住在看守所,里不出外不进,断绝一切消息传递。这个地方保不住密,不采取特殊手段,一旦走漏消息,前功尽弃,功亏一篑。但刑事拘留后,不必急于突审,千万不能上逼供手段。如何让嫌疑人自供,师傅和王尊局长自有办法。要特别保密。我后天开庭,即返回中级法院。最好紧急动作,迅速找到穿衣人,大功告成。”
我一口气说完,看了一下俄语提示,猛见‘谦虚’两字,意识到自己只顾破案,忘了师傅感受,忙说:“师傅,在您面前卖乖了,不对之处多多批评。仅供你老人家参考。”
我见他脸色严肃,似有不悦之意,我继续说:“别生气啊,我瞎说的。在人保部时,我从一家农户用只有知识青年穿的旧海军衫盖大酱缸得到启发,破了知识青年宿舍被盗案,你还表扬了我。今天突然心血来潮,发表了奇想怪论,别往心去。”
他听了突然大笑起来,说:“你什么时候学得婆婆妈妈?我是生自己气,当时只想到足迹指纹,为什么没想到衣服呢。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就照你说的办。今天中午不请你吃饭了,我得赶紧找王尊局长布置工作。”
晚上我得到消息,人找到了,抓了,已投入看守所。
第二天早晨,徐科长兴冲冲来告诉我:“撂了。”
“撂了?这么快?没上手段吧?”我对逼供信深恶痛绝,不无担心地问。
“还没审呢,上什么手段?”说着他把监听录音记录交给我,笑容满面,继续说:“你真神,按你说的布置,没想到这么快他就交代了。”
我的心完全在记录上,搜索有没有逼供信息,没回答他的表扬。读了下去:
古(嫌疑人):“监号这么冷,能冻死人,你没提意见?”
特(特情):“你住宾馆啊,还提意见?把你当个人就不错了。”
古:“你啥事进来的?”
特:“盗窃。江洋大盗,从海南岛一直偷到大兴安岭,没想到在小小林业局掉脚。监友比战友还亲,血肉相连。这不,一个老兄伤害罪判了五年,走时把他的东西给我留下,我才不挨冻。”
古:“我看你也是重感情的汉子。”
特:“我最讲义气。一日监友,百年好友。不过得看交不交心,值得信任不?”
古:“警察最不是东西,最不讲义气,平常都不错,半道截住我,问了一句是否有细趟绒衣服,我说有,就把我塞进车里,拉到这拘留了。也不说原因,也不让回家拿东西。监舍这么冷,不要人命吗?出去得找他们算账。”
特:“你冷是吧,我这有件兔皮背心,也是监友留下的,我嫌有味没穿,你要不嫌弃,给你吧。别和警察治气,百姓不和官斗。”
(穿兔皮背心声音。特:肥瘦大小正好。)
古;“我也知道民不和官斗,但弄的我又冷又饿,咽不下这口气。”
特:“哦,你饿了吧,我这还有牛肉罐头、饼干,是三倍价钱托警察小周买的。他贪小便宜,给钱就行。你千万别揭发,干不是人干的事。咱不能让小周倒霉。另外,啥都搜走,咱吃什么?”
古:“放心吧,我也是讲义气的人,打死也不会说。”
(两人开罐头吃饼干、东拉西扯说话声音。熄灯铃响)
特:“朋友留下的毛毡褥子,你铺一条,隔凉。厚被子给你盖,我已经习惯了,盖稍薄一点的。睡吧,有事明天再商量。”
古:“咱俩素不相识,吃你的盖你的,真不好意思,否则睡凉炕,遭老罪了,不知咋感谢你。”
特:“别客气,咱俩是狱友嘛,也是缘分。睡吧。”
(凌晨两点)
特:“你咋坐起来,不睡了?冻醒了?”
古:“不是,睡不着。你说,咋就把我抓了呢?”
特:“什么事,大吗?”
古:“大,杀人。四个月前林场一家三口让人杀了。”
特:“你可别吓唬我,我偷东西胆大,见血胆小。”
古:“那得看逼到哪。逼急眼了,谁都一样杀人。你说,没啥把柄,咋怀疑上我,把我抓起来了呢?”
特:“只是怀疑,又不是你干的,几天就放出去了。呵,不对,没啥把柄,真的是你干的?别瞎说,吓得我睡不着。再说咱俩刚认识,这么快就信任我?不对吧。刚才这话你没说过,打死我也没听到,记住了!”
古:“是我干的。他揭发我老婆怀了二胎,场子逼我老婆流产,结果剖腹产生个男孩,送给了人。恨得我咬牙切齿。他让我家断子绝孙,也让他家断子绝孙。可总觉得对不起两个孩子,特别是那女孩,平时叫我大爷可亲呢。我心里愧疚,不敢和别人说,没地方发泄,心里憋得慌。今天咱俩有缘,成了血肉相连的狱友,又对我这么好,你嘱咐我“刚才这话没说过,打死也没听到”,知道你是条汉子,我也有机会把心里话说说,心里痛快痛快。”
特:“你没和老婆说过吗,她知道你杀人吗?”
古:“她不知道,就知道那天夜里我在外屋烧东西了。钻她被窝,她问我身上咋这么凉。”
特:“细趟绒衣服咋回事?”
古:“那天我穿了,不过血用凉水洗了呀。他们咋知道的?”
特:“睡吧,没大问题,兴许忽悠你呐。再睡会儿,天亮了我帮你出主意。对付警察我有经验。算这次,我已经八进宫,老油条了。”
……
我看完,心中那块石头扑通落了地,嘱师傅先把特情以送劳动教养为名撤出去,防止发生意外。其余工作我没多嘴。师傅驾轻就熟。
开完庭后我回到中级法院,每天都接到王尊局长电话。这是约定。我担心出任何纰漏。我理解师父不打电话缘故,但王局长打电话他一定都在身边。第五天王局长打来电话,说都落实了,他爱人证实了那天深夜他回来烧鞋和裤子,洗了细趟绒上衣。法医鉴定上面残留血迹是B型,和受害人一致。我问古玉城血型,他说也是B型。我大声说:“不行,此案没直接证据,古玉城一翻供,定不了。他可以说衣服上是自己的血,也可以说和特情瞎侃……”
“你说咋办?”这是师傅的声音。
我谦恭地叫了声师父,歉意地说:“我只当你不在跟前呢,说话口气大了,您别生气。能不能到公安部再做一下血型鉴定,用现代科技细分一下?”
“可以。”说完他撂下了电话。他是一丝不苟的急性子,可能因考虑还不周全有点不好意思,急忙挂了电话。二十天后鉴定出来了:古玉城是BM型血,细趟绒衣服残血和李牧均是BMN型血,至此,间接证据形成完整链条,导出了俱乐部公开审理那一幕幕。
后来,徐科长立二等功,涨一级工资。他开始侦办时有瑕疵,但破了大案,瑕不掩瑜。王尊局长受到林管局嘉奖。而我违法提前介入办案,没人提起,没人批评,没人奖励,也不敢奢望奖励。徐科长单请我吃了顿丰盛晚宴,夸我有出息,没忘记师傅,这比得到奖励还乐和。
执行死刑时我有其它任务,没到场,但我电话告诉古庭长,在死刑执行地,放好木材板子,浇上汽、柴油,法医验完尸,立即抬到木板上火葬,防止李家冲上去,乱刀剁尸解恨。另外,我嘱咐王尊局长,刑场警戒线放远一些,执行完后,等法医验尸完毕,火葬点火后再撤警戒线。果然,大火着后,老李家人围着熊熊大火转,但刀和斧子都没拿出来。一切平安无事。王局长说,火着起来,他的心才放下,要不还得出人命。因为老古家也得到消息,知道老李家要砍尸解恨,也准备一拼。
据说从那以后,计划生育办公室工作有了明显改善,态度好了,超生罚款额也减少了。老古家到底没去要剖腹产的自家女孩,认为她带来家庭不幸。儿媳妇改嫁到了农村,没再回林场。临走时什么也没带,把女儿留给爷爷奶奶,净身出户,再也没出现过。爷爷是林业局一个中层干部,辞职后和奶奶带着孙女远走他乡,离开不堪回首的地方,让懵懂记事的孙女彻底忘掉一切,沐浴在阳光下。
老李家儿媳那天不在,回娘家探望有病住院的母亲,逃过一劫。她变得沉默寡言,给丈夫、儿子女儿烧过周年后,到深圳打工去了,没了音信。老两口守着儿孙坟冢,年年到去烧纸钱,希望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平平安安。不几年他们变得老态龙钟,眼泪哭干了,到坟前只烧纸,没了哭声。林业局没少照顾他们,逢年过节办公室干部都拎着礼物看望,但都避免提过去的事。可谁都清楚,这场计划生育剖腹产生男生女传言引起的悲怆哭声,长久回响在大兴安岭沟壑松涛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