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一份检讨书

　　又是一个春暖花开季节，德仁、自强、鸳鸯和植棉组的姑娘们，照旧进行辣椒育苗、红薯育苗，拉粪、打粪、筛粪、装坑。德仁和鸳鸯照旧到窑里去浸泡辣椒种子，鸳鸯满腹忧郁地说：“哥哥，你的打死救活的催芽方法依然有效，可是我的一颗心呀，已经永远地烫死了，再也发不出芽子来了。”
　　德仁劝说道：“鸳鸯，别这样好不好？你这样忧郁伤心，都是我的罪过啊！”
　　鸳鸯叹息道：“不怪哥哥，都怪妹妹没有这福气。”
　　德仁说：“妹妹，哥哥给你找郭小泉吧！他也许能够安慰你忧伤的心灵，给你带来欢乐。”
　　鸳鸯着急了：“哥哥，我求你了，你别提郭小泉好不好？妹妹受伤的心，现在需要休养生息了。”
　　德仁一想，也好，就让鸳鸯冷静冷静吧！德仁说：“鸳鸯，咱们现在是好兄妹，好朋友，只要你不胡思乱想，我给你唱唱歌曲解闷吧！”
　　鸳鸯高兴地说：“谢谢哥哥！”
　　德仁说：“那还是刚解放的时候，1951年，我在汉中中学上学，那年我15岁，正是血气方刚、风华正茂的时候，汉中歌剧团演出《刘胡兰》，我们全班都去看了。刘胡兰那朝气蓬勃、青春焕发、意志刚强、视死如归的光辉形象，至今还在我的眼前闪现着。刘胡兰出场时唱的那首歌曲，一直刻在我的心底。我给你唱一唱，你听听吧，数九那个寒天下大雪，天气那个虽冷我心里热，我从那前线转回来，胜利的消息要传开，哎咳哎咳哟嗬嗬嗬，胜利的消息要传开。”
　　鸳鸯也被这首歌曲的激情所感染，跟着德仁哼唱起来，德仁就给她教了两遍，她竟然能唱下去了。
　　德仁说：“当时，为了使演出更加真实感人，邀请了刘胡兰的妹妹刘爱兰参加演出，刘爱兰扮演的就是剧中的刘爱兰，当演到刘胡兰英勇就义的时候，刘爱兰热泪纵横，心如刀割。当时，坐在我前边的一个女同学忍不住哭泣了，另一个女同学笑嘻嘻地劝她说：哭什么呢？这是假的！对于这样铁石心肠的人，我还能说什么呢？”
　　鸳鸯说：“我明白了，哥哥就是这样一个多情的人，一个容易感动的人，一个十分较真的人，难怪我每一次用真情打动你的时候，你都会上当受骗，拿出真情来对待我。”
　　德仁笑了：“妹妹，感情问题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不存在什么上当受骗的事情。《红楼梦》里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假作真时真亦假”，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
　　鸳鸯也笑了：“哥哥，你这不是讽刺我吗？当我用虚假的感情换取你真实的感情时，你那真实的感情也就变成虚假的了。不，不是这样，我应该说：当我用真实的感情换取你虚假的感情时，你那虚假的感情也就变成真实的了。”
　　德仁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随便你怎样理解都行。就拿那个笑嘻嘻地面对刘胡兰牺牲的女同学来说吧，她只知道演戏是假的，却不知道艺术反映了真实；她以为自己说的话是真的，其实却是违背艺术规律的假话。正是这个女同学，在《刘胡兰》观后座谈会上，对刘胡兰的精神大加赞扬，对比一下她观剧时麻木不仁的表现，可真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啊！”
　　鸳鸯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哥哥平常真应该多开导开导妹妹啊！”
　　德仁说：“妹妹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只要你能从个人感情的旋涡中跳出来，什么知识学不到手啊！”
　　德仁浸泡好辣椒种子，放在养猪员炕上的温暖处催芽。他和鸳鸯走出窑洞，正好听见大队的大喇叭在播送通知：“三队的张德仁下午到大队来，有急事。”
　　鸳鸯说：“过了春节，宣传队停止了活动，找你有啥急事呢？”
　　德仁说：“鸳鸯，下午你和自强他们一块干活，我去大队看一看。”
　　他们在村口分手，德仁发现鸳鸯的心情在慢慢地好起来。
　　下午，德仁来到大队，马德柱告诉他：靠边站的老书记杨自力要回大队当书记了，公社党委叫他写认识材料，你帮他写一份吧！
　　德仁说：“我也听说这事了，还听说我队在外公社当小学校长的王仁杰已经替他写过一份材料啦。”
　　马德柱说：“你听得没错，不过王仁杰代写的认识材料公社党委没通过，让他重新认识，重新写材料呢！”
　　德仁一想起文革时他跟着王钉到大队贴大字报、宣读大字报时杨自力那仇恨的目光，心里就有些发怵，杨自力现在东山再起，一定会给自己穿小鞋，打击报复的，还得早作防备啊！可转念一想，自己在生产队当技术员，他在大队当书记，没有什么业务联系，井水不犯河水，怕他作什么？可是，天真单纯的德仁哪能想到打击报复就在眼前。杨自力重新上台以后，公社让安平村小学安排一名民办教师，马德柱、袁金贵极力推荐德仁，可杨自力却委婉地加以拒绝：德仁来历不明，政治上不可靠，报上去公社肯定不批，反而浪费了大队的一名民办教师指标。
　　就这样，德仁失去了一次当民办教师的机会。不是不打击报复，而是没有碰到机会，一旦碰上合适机会，立即打击报复。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于是，马德柱给德仁详细地讲了讲事情的经过，以及写认识材料的具体要求：过了年，公社党委找杨自力谈话，想让他重新上台当大队书记，征求他的意见。杨自力一看有希望了，就讲起条件来：文革开始，给我戴上了“黑司令”的帽子，现在要让我当书记，恐怕得有个说法，把“黑司令”的罪名也得洗刷洗刷吧！公社党委一听生气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嘛，革命群众从来都是正确的，叫你“黑司令”就是“黑司令”，有什么罪名可以洗刷的呢？你想让革命群众给你承认错误，没门！你想干就干，不想干拉倒！过了两天，杨自力后悔了，想干，跑去找党委，党委让他写认识，他写了几份认识，都被公社党委打了下来。他没办法，托人找王仁杰校长写材料，还是因为“认识不深刻”被打了下来。
　　德仁装作畏难而退的样子：“哎呀，既然这样，我肯定写不好，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马德柱说：“德仁，别推辞了，你替大队写的几份材料，公社还是很欣赏的嘛。再说，这一次，杨自力可是指名叫你写的。好了好了，杨书记还在一队饲养室等你呢！自从杨书记靠边站以后，他就到饲养室喂牲口去了。”
　　马德柱已经把杨自力称呼为杨书记了，看样子杨自力重新上台已是不争的事实。
　　德仁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来到一队饲养室，杨自力笑容满面地迎接着他，德仁的态度是不卑也不亢。坐在饲养室的热炕上，杨自力啰啰嗦嗦地说着写认识材料的具体要求，德仁漫不经心地听着，杨自力说了十来分钟，总算是说完了，他不放心地问道：德仁，你听懂了没有？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
　　德仁淡淡地说：“听懂了。”
　　杨自力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这么曲折复杂的事情，这么深奥莫测的思想，这么拐来弯去几经变化的认识，你一下子就能听得清清楚楚？他疑惑地问道：“听懂了？你倒说说看。”
　　德仁知道杨自力不相信自己能把他写了好几次材料仍然说不清楚得不到公社党委通过的思想认识问题，一下子能够了解得清清楚楚，于是他像小学生考试那样提出问题，让德仁谈谈自己的认识。德仁其实早已胸有成竹，便不打底稿顺顺当当地说起来：不就是写一个思想认识的转变过程嘛。起先，公社党委叫你重新上台担任大队书记，你想干，但是又对文革中给你戴的“黑司令”的帽子耿耿于怀，想不通，你希望公社党委能够给你一个公正的说法，也就是来个平反吧。但是公社党委不同意。后来，你想干了，去找党委，党委让你写一份思想转变的认识，实际上就是让你写一份思想检查，思想检讨，你把自己的思想写得越坏，认识就越深刻，就越容易通过呗！
　　杨自力一边听，一边不停地点着头，后来两个眼睛瞪得像鸡蛋一般大：“是嘛！是嘛！”
　　德仁又进一步开导他：“关键要写出自己对特殊时期的正确认识，特别是对造反派、对革命群众的正确认识。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只有落后的领导，没有落后的群众。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革命群众永远都是正确的。把自己以前的思想写坏一些，后来的转变才是真实可信的；如果你的思想认识一贯都是正确的，还有什么可认识的，还有什么可转变的，还有什么可检讨的呢？不管你把自己以前的思想写得多么坏，现在，反正你要重新上台当书记了。”
　　杨自力不停地点着头。
　　于是，德仁提起笔来，一篇洋洋洒洒的2000字的检查材料，一挥而就。不久，杨自力就东山再起，趾高气扬地重新掌起了大队书记的大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