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以赌会友
作品名称:高手 作者:祥云飘过蓝天 发布时间:2018-02-18 22:18:11 字数:9107
二
我于休息天邀他们来我家玩了几次。老全不会骑车,有时候打车过来,有时候是吕启航骑摩托车去接他。老全并没怎么讨到便宜,但也没有输得很惨。我手气和状态好得出奇,张晨和吕启航口袋里的钱像长了腿一样,悉数进了我的腰包。那阵我刚搬到单位安置房,为了玩得开心,把儿子越越丢给住在村里的父母。春花到了一个新环境,一心一意要给邻居们留下贤妻良母的好印象,客人来了,每次都笑脸相迎、热情接待,给足了我面子。那天她休息在家,到了中午不声不响地去烧饭。我因为手气好,又结交了新的牌友,抑制不住地兴奋,大手一挥,说:“不烧饭了,也不嫌麻烦?待会儿一块去大排档。”每次结束,我们就去有名的“姐妹排挡”吃烧鸡公,饭后继续酣战,玩到天亮,眯一会儿去单位上班。
后来老全回邀了我们去他家玩,我们欣然同意了。
初到老全家,我吃惊地发现,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家庭。老全五十二岁了,他老婆庞彩花才三十八,冬瓜一样矮墩墩地,来自遥远的安徽全椒,与老全相差了十来岁,丑陋的脸庞与老全的道貌岸然一点也不般配。我心里有点替老全忿忿不平,觉得老全娶了这么个冬瓜样的女人是亏大了。后来我才知道,老全年轻时沉迷于赌博,耽误了婚姻大事,年过而立,以为要打一辈子光棍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年到头难得待在家里,全国各地跑,一座城市漂泊到另一座城市。三十六岁那年,老全去安徽全椒以赌会友,打了半个月牌,成就了一桩姻缘。听说,庞彩花是被老全伟岸的身躯和堂堂的仪表迷住了,不顾家人的竭力阻挠,半夜三更偷偷跟老全跑了出来。
最初那几年,庞彩花父母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断绝了关系。后来有了孩子,生米煮成了熟饭,才默认了。老全和庞彩花回去过几趟,还为本村几个大龄青年带回几个女孩。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那些年计划生育抓得紧,他家竟然有三个孩子,且都还在上学。大的是个男孩,叫全部,读初中二年级,长得虎头虎脑;两个女孩是一对双胞胎,老全夫妇喊大凤、二凤,读小学四年级。大凤、二凤都是三好学生,堂屋的墙上贴满了奖状。
从牌桌上下来,老全老婆庞彩花已将饭烧好,酒和菜是我们几个人抽头买来的。一个白发苍苍身形高大的老太从房里走出来的时候,老全对我们说:“这是我老母亲,八十三岁了,耳不聋,眼不花。”老太太是个利索人,衣服穿得平平整整,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胚子。
老全一家居住的是三间低矮的红砖黑瓦平房,堂屋摆放着一大一小两张方桌和几把木椅,墙壁除了张贴的几排三好学生及各类竞赛奖状,在靠近房门的位置还挂着一个镜框,镶嵌在里面的是一些彩色和黑白照片,大都是老全年轻时游玩全国各地时的纪念照,有的相片已经污渍斑斑,人和背景都模糊了;中间的一张彩照看出来是近年照的,背景和人都很清晰,是全家福——前排坐着的是老全父母,两个古稀老人双膝分别坐着尚在襁褓中的大凤、二凤,老全夫妇则搂着儿子全部站在后排,背景就是现在居住的三间屋和门前一棵枝繁叶茂的枇杷树。
一般的工薪阶层,经济上尚且捉肩见肘,老全没有固定收入,夫妇养活一大家子,我们无法想象老全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想到张晨对老全“田不种地不耕就靠赌钱过一生”的人生概括和总结,我心里对老全充满了钦佩和好奇,又充满了困惑和怜悯。下了牌桌我们是朋友,想到老全的艰辛,心里又不免酸酸的,觉得赢了他的钱简直就是犯罪;可是上了牌桌我们就成了敌人,将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恨不得一刀将对手一个个砍趴下。赌场从来就没有常胜将军,所谓十赌九输;赌场也从来没有亲情和友情,所谓赌场如战场,父子不饶。我们输了,对生活不会构成太大的伤害;而老全就不一样了,老全确实也输不起,他输了钱,尽管脸上风平浪静,但努力克制的表情其实难掩内心的焦虑和压力,逐渐流露出来的沮丧的神情和粗鲁的出牌动作,总是让我们想到那三个孩子和他耄耋之年的老母亲。
这样从国庆节赌到腊月,我们忙于年终考核和置办年货,暂时中断了联系。到腊月二十八那天,老婆厂子已经放假,我们手头的事情也基本上收官,办公室可去可不去了,天又冷,我们一家就赖在被窝里睡懒觉。因为头天晚上睡得早,我早早地醒了。醒来后,我再也睡不着,就坐起来,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看城市频道复播的本地新闻。刚打开电视,光头主持人正在咬文嚼字地读报,门铃响了。头埋在被窝里的春花蹬了我一脚,我便关了电视,穿上衣服去开门。门开后,我吃惊地张大了嘴,老全穿着黄军装脖子上围着一条黑围巾满面笑容地站在我家门外。看着老全浮肿的眼睑和盐霜一样的两鬓,我心里颤了一下,说:“老全,是你啊,这么早你找我有事?”
太阳透过窗玻璃照在厅里的红木椅子和地板上,客厅里一片明媚。我去厨房灌了一壶水,将三条腿的电壶插头插入墙壁的电源插座。老全端坐在红木椅子里看报,报纸摊开在大腿上,脸对着报纸,看得很专注。我洗漱好了,水壶里的水也烧开了。我泡了杯茶,端着走向老全。老全受惊地站起来,从我手中接过茶杯,连声道谢,我说:“别客气,谁跟谁啊。”
老全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给了我一根,欲言又止地望着我。
我隐约猜到了老全的来意,赌钱人身上一日不能没有钱,更加不能断了赌,马上就要过年了,老全一定是为筹措过年期间的赌资而来。那几年,我结婚买房添孩子,欠了一屁股债,手头窘迫,每至春节,我害怕节日里上了桌出洋相,早早地就从信用社贷了款,金额都是固定的五千。今年也不例外。
老全没有喝水,把茶杯放在茶几上,两手在大腿和膝盖间擦来擦去。他拘谨的样子让我心生怜悯,我心情复杂地说:“老全,大清早的来我家,肯定有事,有什么事你就说,不要跟我绕弯子。”
“咱们交往时间不长,但我看出来你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老全说,“思前想后,我还是求你来了。”
我的猜测得到了验证,暗暗叫苦,但我还是硬着头皮说:“只要能帮的,我一定尽力。”
老全一声长叹,说:“家里揭不开锅了,一大家子过日子,到现在年货还没办,我想跟你借两千块钱,把这个年先对付过去。”
老全眼睑滞重地耷拉着,残花败蕊一样的鱼尾纹使他看上去苍老了好几岁。我起了恻隐之心,顾不得自己手头拮据,而为了打消他的顾虑,我爽快地说:“小事一桩,你来找我,那是看得起我,不会让你空手而回的。”
我走进书房,打开写字桌抽屉,拿出存放贵重物品的暗红色木盒,抽开上盖,取出盒内最上面的黑色钱夹,转身走到厅里,数出两千块递给老全,说:“都腊月二十八了,先把年货办了,大过年的,将就吃得,将就做不得。给孩子们添件新衣服,亏了大人不能亏了孩子;鞭炮、对联、福字各样也都要买一些,过年总要有个过年的气象。”
老全接了钱,激动地一把握住我的手,说:“兄弟,让我怎么谢你啊。”他嗓音因激动而有点发颤。我抬手指了指卧室,低声说:“让我老婆知道了要吵架,这个年恐怕过不好。”
老全不再吭声。我送他到门外,他回头冲我挥了挥手,走了。
三
初一全家给父母拜年;初二给岳父岳母拜年;初三我们几个赌友就迫不及待地相聚了,地点就在吕启航的船上,每天都玩到深更半夜才回来。年过完了,我们意犹未尽,白天上班,晚上又聚在一起,一直赌到正月结束。
期间,春花好几次找到赌场,虽然没有大吵大闹,但她以家里来客或者单位有事等各种藉口,硬把我从牌桌上拽了下来,弄得大家很扫兴。张晨老婆也去闹了几次。那是一个泼辣的女人,像母狼一样地扑过来,抓了牌就撕,撕碎的扑克牌扔得满地都是。头几次我都忍了,回来后相安无事。最后一次我忍无可忍,感到颜面尽失,回到家将春花关在卧室,让她饱尝了一顿我的“肉馒头”。春花捂着被打肿的脸哭着对我说:“你把工资卡交出来,我随你怎么赌。”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走到客厅里去转圈。想到这个正月,我把从信用社贷的五千块钱输得差不多了,脊背一阵阵发冷;而想到一旦工资卡交给了春花,就再也玩不起来了,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我走到卧室门口冲春花吼道:“告诉你,女人永远别想骑到男人头上来。我就赌了,你要是受不了,就离婚!”春花见我这么说,跑到另一间卧室,“砰”的一声关了门,趴在床上嚎啕大哭。
我们陷入了冷战。她坚决不与我同床,我受不了煎熬,权衡再三,暗下决心断绝与所有赌徒的交往,从此洗心革面,再也不涉足那个圈子了。
出了正月,春天来了,小区里的植物吐出了嫩绿的新芽,花卉散发出迷人的芬芳。吃过晚饭,春花陪儿子越越在家里玩,我就下楼在小区花圃里散步。走了没几天,迎来了第一场春雨。接下来那段日子,阴雨绵绵,一到傍晚就下雨,我晚饭后无处可去,就无所事事地坐在厅里看电视,但再精彩的电视剧我也感到索然无味,人坐在电视机前,心里想着张晨、吕启航他们怎么把我忘记了。那天晚上,我正在看一档综艺节目,隐约听见窗外楼下传来唤我名字的声音。我以为是幻觉,拿起遥控器,把电视音量调低了一些,侧耳倾听。那个声音又响起来。我想不出这个时候谁会找我,推开窗户,借着小区里的路灯,果然看见我家楼下站着一个人。
我冲着那个黑影喊道:“谁啊?”
“是我,江会计。”黑影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我已经听出来是谁,把头伸出窗外,说:“是你啊老全,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找你能有什么事,三缺一。”他说。
那次吵架到现在,我和春花一直分床而睡,心里还别扭着。我受不了这种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思忖还是以家庭为重,就此妥协算了。这个节骨眼上我可不想节外生枝,我心情复杂地冲楼下那团黑影大声说:“都这么晚了,就算了吧。”
老全说:“我特意来接你,有两个远道而来的朋友在等着,帮我去捧个场子。”
我说:“你找小吕子、张晨他们去,我家里有事,不想玩。”
老全说:“他们?他们那水平哪能跟你比。”
我明知道他口是心非,可是他的话就像一种刺激味很浓的香水,一下子就把牌瘾这头沉睡多日的睡狮给唤醒了,在体内疯狂地撕咬起来。
老全又说:“你一贯很随时的,今天怎么啦?要知道我们可有些日子没在一起切磋了。”
我扭头向卧室看了一眼。卧室门缝泄出一线橘红的光亮,春花还没有睡,里面传出他们母子开心的“咯咯”的笑声。越越天真无邪风铃一般清脆的童声深深地感染了我,内心也萌动了享受一下天伦之乐的愿望。我把头伸出窗外去拒绝老全,可是楼下那团黑影却不见了。我以为老全走了,关了窗户,拉上窗帘,刚离开窗口,门铃却意外地响起来。
我打开门,老全手里拎着黑包满面笑容地站在门外。我把他让进来,端来开水,给他泡茶。老全制止了我,说:“我去安徽赌了半个多月,前天刚回来,还结交了两个赌友。”
我在厅里走了两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使劲揪自己的头发。头皮像刀片切割一般的生疼,疼痛使我嘴里发出“嘶嘶”的哈气声。老全并没有知难而退,而是坐在那静静地看报纸,好像丝毫没有察觉我异常而痛苦的举动。我放弃了挣扎,站起来走到卧室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推开卧室门,走进去对春花说:“有个朋友家来了客人,邀我去作陪,你看我去还是不去呀?”
那是冷战以来我第一次主动和春花说话。春花的反应令我吃惊,她说:“那你就去吧,人家既然来邀请你了。”
春花这么识大体,使我深受感动,心里涌起一股歉疚,突然就不想去了。我回到厅里,吞吞吐吐地对老全说:“老全,我,我呢,这阵家里有点事,实在走不开。”老全眼神黯淡下来,无奈地说:“既然你家里有事,那就不勉强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向门外走。我看见他丢在茶几上的包,顺手把包拿给他。老全接过包,想起来什么,又坐回椅子,把黑包放在大腿上,拉开拉链,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绿皮本,说:“我联系张晨看看,借你电话用一下。”我指了指茶几上的固定电话,说:“你打吧。”老全对着通讯录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摁号码,拨通了,对着话筒大声“喂”了一声说:“张晨在家吗?”我没有听见对方说了什么,但我从老全脸上看到了结果。他挂了电话,抬起头来对我说:“张晨不在家,他老婆说他去小吕子船上了。”我没有说话,他又照着通讯录拨号码。我说:“打给小吕子啊?”他说:“不是,小吕子他们早玩起来了,我联系高红海。”他大声与高红海调侃了几句,挂了电话,恳切地对我说:“你家里有什么事?要是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帮我圆个场子。”
我不认识这个高红海,在张晨家曾听吕启航提及,便知道肯定也是一个赌徒,我说:“高红海呢?他怎么说?”
“高红海不在家。”老全沮丧地望着我,“他开出租车,送人去扬州了。”
我感到体内那头狮子又发疯了,犹豫了一下,咬咬牙,说:“你等会儿。”
我又走回卧室,走到床前,抱起三周多一点的越越,在他小脸蛋上亲了亲,然后放下来,对春花说:“那我就去了?”春花并不看我,低垂着眉眼说:“偶尔赌一次不要紧,早点回来,身体是本钱,明天还要上班呢。”
我心里有点酸,咬牙说了声“知道了”就出来了。
我走进书房,打开写字桌抽屉,取出抽屉里暗红色木盒,手触及黑色钱夹的时候,心里猛地颤了一下。那是林场刚刚收到的一笔木材款,还没来得及入账。我取出一些,揣进口袋,想了一下那俩陌生赌徒,心里有点发怵,手伸进抽屉,又取出一些,分别将它们揣进两个口袋。
老全还在埋头看报,我走到他跟前,他丢下报纸,用手势和眼神向我讨要答案。我走到门边,打开门,让他先出去。他走到门边,突然又转过身来。我以为什么东西丢了,回头扫视了一圈,什么也没丢,就奇怪地看着他,说:“老全,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他犹豫了一下,说:“江会计,这趟出征出师不利啊,输惨了。你给我准备一些。”
尽管我感到突然,但到了这一步,拒绝的话已经说不出口,便折回书房,又拿了两千块钱。
到楼下,我把两千块钱递给老全,说:“你怎么过来的?”
黑暗中,老全接了钱,小心翼翼地揣进了口袋,然后指了指路边一辆出租车,说:“打车来的。”
顺着老全手指的方向,我看见路边果然停着一辆小车,天黑了,看不清车的颜色。过马路的时候,我说:“在哪儿玩啊?还是老地方?”老全反问我说:“老地方是哪里?你是指小吕子那条破船?张晨他们在那里,我们再去,人多了,招眼。再说了,小吕子肯定把船开到江中间去了,上不去啊。”我说:“让他开到岸边来接我们,还有哪里比那条船上更安全?”老全说:“最安全的地方也最不安全,人多嘴杂,难免不泄露出去。”我说:“小吕子船其实只是稍稍离开岸边一点点,隐在一片芦苇丛里,站在岸上喊两声就能听见。就是泄露出去也没事,海事局那几个水警早就给小吕子收买了,他们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全说:“话是这么说,可我已经找好了地方,朋友在那儿等着呢。”我说:“你准备带我到哪里去玩?”老全说:“今天我要带你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想不出老全要带我到什么样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他卖关子,我就不便多问,心想反正马上就要到了。
上了出租车,司机回头看了我一眼,露齿笑了笑。我见这个司机面善,冲他点了点头,说:“师傅是本地人吧?辛苦了。”司机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我常去涵闸拉客。”我耳根发烧,自嘲地说:“不务正业啊,迷上这个了,没办法,歇几天不玩,干什么都没劲,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就像害了一场病。”司机笑了笑,说:“就像吸毒,毒瘾上来了。”坐副驾驶位置的老全拍了一下驾驶员肩膀,说:“怎么说话呢,你把江会计当什么人了?”然后又侧过身来对我说:“江会计,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姓林,我每次出去都是他来迎去送,随叫随到,服务热情周到。”
我知道老全说的是事实,他不会骑车,来无影去无踪,原来功劳全在这个司机。我说:“做生意就要这样啊,信誉第一,顾客至上。”老全说:“岂止是做生意,赌博不也一样?那些赌品差的、输不起的,谁愿意跟他玩?谁瞧得起?”
车快到一个十字路口,从旁边的岔道驶来一辆摩托车,晃晃悠悠地骑到了马路中间,像是喝醉了酒。司机连摁了好几声喇叭,摩托车才向路边让了让。与摩托车擦肩而过的时候,司机头伸出车窗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想死啊。”摩托车被甩在了后面,司机余怒未消地说:“经常碰到喝多的酒鬼,稍不留神就撞上了。”我说:“没有一碗饭是好吃的,都有压力,人类人类,活着就要受累啊。”司机对我说:“我是真佩服司令,什么叫潇洒?司令就叫潇洒,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我猜不透他是发自内心的感慨,还是故意在我这个陌生人面前抬举老全。我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没必要在乎别人说三道四,快乐就好。”
我们说着话,十来分钟的样子,车在一片树林边停了下来。老全对司机说:“小林,谢谢你了,车费到月底跟你结。”小林说:“司令你说哪去了。你们玩好了,结束给我打个电话,我过来接你们。”老全说:“这个荒郊野外哪来的电话,你干脆就明天早晨六点过来。”
下了车,小林摇下车窗说:“就这么说定了,明早六点。”说着发动车子,费好大劲才掉转车头,鸣了一声喇叭,开走了。
我发现,我和老全置身于一片白杨树林边,树林旁边是一大片农田。虽然我所在的林场树木葱茏,但此刻置身漫无边际的黑暗和阴森森的白杨树林边,我仍然感到毛骨悚然。我说:“老全,你怎么把我带到这么个鬼地方来了?一户人家也没有。”老全说:“这儿才安全,神仙都找不到。”
我说:“总不能在树林里赌吧?那两人呢?”
老全说:“你跟我走,穿过这片树林就到了。”
老全领着我钻进树林。我头皮一阵阵发麻,到了这一步,进退两难,我只得硬着头皮屏住呼吸跟在老全身后,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听见脚下发出树叶碎裂的咔咔声。穿过树林,到了一块麦田边,踩着麦田与树林间的田埂继续前行。走过那片麦田,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口有几十亩水面的池塘。老全指着池塘边一个窝棚对我说:“就是那间鱼棚,你觉得怎么样?”我四下看看,这儿可真是赌博的好地方,既僻静又安全,派出所那些民警再神通广大,也找不到这里来。老全像是窥破了我的心思,说:“派出所民警就是想来,警车也没法开过来,我们就放心玩吧,好好过把瘾。”
到了池塘边的棚屋前,从门缝泄漏出来的灯光像漂浮在空中的红丝线,绕来绕去地。屋里的人听见动静,把屋门打开。老全低头先走了进去。棚屋逼仄,转身都困难。我愣愣地站在门外,懊悔不该来这个鬼地方。老全回过头来对我说:“进来啊,互相认识一下。”老全说着话,从左侧狭窄的过道走到对面床铺前,一屁股在床上坐了下来。我低头进去,站在门边打量着屋内的摆设。一张方桌放在中间的位置,占去了大部分空间;迎面是一张木床,靠木床的砖墙上镶嵌着一块玻璃,人躺在床上透过那块玻璃能清楚地看见外面的动静;进门左侧没有放物件,人可以从这儿走过;右侧是一张陈旧的条桌,条桌从左往右依次摆放着的是煤气灶、铁锅和电饭煲。
老全对那两人说:“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江会计,人很爽快,牌打得滴水不漏。”
两人手里都叼着烟,一个年长一个年轻。年长的坐在床铺上,五十出头,小眼睛、塌鼻子、头发蓬乱,穿着一件劣质黑色皮夹克;年轻的坐在桌边一张凳子上,三十上下的样子,平头、胡子拉碴,穿着一件七八成新的立领棕色棉袄,左眼边有一条刀疤,这使他看人的目光流露出凶悍。年轻人先站起来,隔着方桌把手伸过来和我握了握,说:“叫我小裴好了,能有机会跟江会计过招,感到荣幸。”还没待我开口,坐床铺上的那个年长者跟着站起来,把烟头扔在地上,说:“鄙人姓金,跟小裴是老乡。江会计,能得到司令赏识的,肯定不是等闲之辈。”
我说:“我就是好玩,跟司令比,可差远了。”
老全屁股从床铺挪到桌边条凳上,说:“都别谦虚了,先玩起来再说,我们是来打牌的,不是来相互恭维的。赌场如战场,现在客客气气,待会儿,就是杀红眼的仇人了。”
也许是我有一段日子没玩了,也许是对那个荒野深处的鱼棚有一种抵触,那天我状态极差,天还没亮,带去的几千块钱就输了大半。不远处村庄传来了鸡叫声,我着急起来,先还幻想着扳本,鸡啼三遍后,我意识到大势已去,心理防线彻底奔溃,跟着就节节败退,到天亮口袋里的钱输了个精光。
小林如约来接我们的时候,我们交战正酣。小林不声不响地推门踅入,站在我身后。我想让小林回去,我们继续玩,回头看了他几眼,几次都欲言又止。小林站在门边看我们玩了几把,终于忍不住了,碰了碰老全胳膊,小声说:“还不结束啊?时候不早了。”
老全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金和小裴,征询我们说:“今天就玩到这儿吧,天亮了,各人回去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晚上继续,你们看好不好?”
坐我对面的老金最先响应,把手里的牌扔在了桌上。我下手的小裴跟着也把牌扔了。老全看着我,见我意犹未尽,说:“说好了的江会计,小林等这么长时间了,何况白天这儿也不安全,附近村民要来田里干活,容易被发现。”
我把手里的牌扔在桌子上,沉着脸说:“结束就结束,我又不是输不起。你们要是早说,早就结束了,谁想赖在这儿?”
“晚上玩不玩?”司令望着我说,“我们说好了,玩还是不玩?在哪儿玩?”
老金和小裴都不吭声。我始终觉得这场恶战怪怪的,他们之间似有某种默契,但又拿不出证据,心里窝着火,但输得莫名其妙的感觉却是真实的,我说:“不玩了,要玩我也不来这个鬼地方。”
曙光利剑一样从鱼棚那块玻璃窗插进来,几把插在墙壁上,有一把剑刃就插在了我的大腿和腹部。我抬头看看他们,个个脸色像油纸一样蜡黄蜡黄地。老全毕竟上了年纪,脸上呈现出一种难看的灰黑色,像是抹了一层淡淡的煤灰。老全把牌塞进随身携带的黑包,拿起茶杯喝干了杯子里最后一口茶水,将茶杯也放进包里,拉上拉链,提着包站起身来。小林转身出去了。我不挪身子,他们就只好站在原地动不了。我心疼那输掉的几千块钱,那几乎就是我半年的工资啊。想到这,我感到有一股无名之火在体内乱窜,“呼”地站起来,转身之际,莽撞的身体带倒了屁股后面一把凳子。
五个人穿过树林,上了停在林边的车子,谁也不说话。车内气氛沉闷,我回味着这一夜恶战,手气背到家了,害怕什么遇到什么。我打破沉默说:“从来没打过这种窝囊牌,总是遇到奇牌。”
坐后排的老金和小裴打起了呼噜,副驾驶座上的老全安慰我说:“有点风度好不好,输赢不是很正常吗?愿赌服输,上了桌就有输赢。”
我想想也是,钱输了还有扳本的机会,输了人就让人瞧不起了。我闭上眼睛仰靠在椅背上想睡一会儿,但脑子里一片纷乱,怎么也静不下来,我就转换了话题,说:“这个鱼塘没人看管啊?怎么没看见养鱼人?”
“前面那个养殖户去年得脑溢血住院,出院后给他儿子接到城里去了。”老全说,“这片水面荒了一年,今年年初招标,在我的撮合下,包给了老金和小裴。要不,大老远的,他们怎么可能跑这鬼不生蛋的地方来。”
“欢迎江会计常来玩,我们合同签了十年,准备在这儿扎根了。”老金说。
老全说:“前头那个养殖户跟我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以前我们经常来赌。”
分手的时候,老全从包里拿出笔和绿皮通讯录,撕下一页,在上面写了一串号码,然后把那张纸递给我,说:“这是我家年后安装的固定电话,想玩了就打电话。”
我感到诧异,年底老全还跟我说,家里揭不开锅了,从我这借了两千块钱回家过年,这才几个月的时间,他就发财了?
“寻呼机不用啦?”我说。
“用,寻呼机不用,我就成了断了线的风筝。”老全说,“赌档缺人,到哪去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