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不得不回避的案子
作品名称:法官笔记(小说) 作者:清闲若水 发布时间:2018-02-12 06:20:34 字数:3165
按法律规定,我不够回避条件,但又不得不回避。而且只能悄悄回避,还不能公开,否则等于披着合法外衣的挟嫌报复。性格外向的我处境十分尴尬:一要回避,二要不露声色,必要时得准备用善意谎言掩饰。
基层法院把邰、张、赵三人都以抢劫罪判处死刑案(严打时特殊程序),报中级法院审核。按惯例案件上来后,我作为主持工作副庭长,先把所有报上来的所有案卷浏览审查一遍,然后根据案件性质和难易程度,分到审判员手中承办。当看到赵某自然状况中,他姐姐竟是我七年前当教员时的学生,心中波澜立即掀起,回忆自己被批判、勒令到学校农场劳动改造的日子。
当时知识分子列在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后面,称为臭老九,没有政治地位,是无产阶级大革命改造批判对象。学生贴大字报揭发批判老师司空见惯。毛主席高瞻远瞩,说了句:“老九不能走,”教员地位才有所提高。但人民日报发表了一个小学生对老师管理有看法的日记,树立了小学生批判老师‘师道尊严’的先进典型,掀起了又一轮批判老师的反潮流高潮。
1976年我主动从法院回到教育口,是洮儿河一中高中毕业班班主任。反击右倾翻案风高潮时,学生贴出大字报,揭发我反对教育革命,坚持分数挂帅。说我说电影‘决裂’宣传手上有老茧,就是上大学的资格,纯粹瞎胡闹;电影春苗一针扎好了老贫农的老年腰腿病,是人造神话,从而又反对文艺革命。此外还贪污班费、隐瞒家庭成分等等,我不服不检查,被停职反省,每日到学校农场劳动改造,在小镇轰动一时。再加上我依照一九七五年宪法公开宣布罢工抗议,教育界本来已混沌的水,更浊浪滔天,不少人鼓噪要处分我。我生命能承载的负荷,已快到极限,一家五口乘坐的小船,也已经到了倾覆的边沿,必需拼死一搏。我不能这么被诬陷,沉沦下去。幸好迎来一九七六年金色十月,四人帮倒台,阳光普照,强加给我的罪名,不久逐条平反。我不但没贪污班费,班费还欠我五元钱,学校予以退还。之后我被调回法院,扬眉吐气,但受的委屈,还时常隐痛于心际。愤恨心情也并没完全消失,其中就包括赵的姐姐。她是大字报的背后支持者。
看到赵的弟弟要判死刑的卷宗,心情极为复杂,不知那根神经跳动起来,使我首先想到的是必须回避。
事情过去好多年了,强烈的憎恨心理,逐渐平复消逝。社会也安静下来,恢复了正常逻辑思维。我知道宽恕原谅侵犯过自己有过错的学生,是起码的师德。挟嫌报复,是法官禁忌。何况自己只是挨批判,受了委屈,并没受皮肉之苦,比起冤错案中逼供致死的人,不算什么。如果我亲自办此案,自觉还能做到公平公正,依法判处。但社会人多嘴杂,乘机挑拨栽赃的恐难禁绝。一旦有人唆使,难免无法说清,给工作造成损失。所以跳动起来的那根神经提醒我必须回避,一为保护自己,二为防止给工作造成不必要麻烦,弄得浊白不清。但我不能公开声张和他姐姐的矛盾,那样使他弟弟更处于不利地位,造成不是挟嫌报复的报复,难免卑鄙。
那根神经跳动很强烈,我下决心决定回避,心境反倒沉静下来。我依仗职权把案子分给了其他审判员。从此,凡涉及此案的各种会议、研讨判决意见,我都找理由不参加。在高级法院“717指挥部”集中讨论决定全自治区死刑案件,以便全区统一行动时,我是带队人,先汇报了保安沼劳改支队天津籍注销城市户口的六个长期徒刑犯,结伙乱刀杀死哈尔滨籍犯人案件后,伪称肚子痛向领导请假,没参加其他承办人汇报案件过程。
“717指挥部”会议,是所有案子定性量刑的最后一道决定程序,我诈称肚子痛脱身,感到一身轻松,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
市法院汇报人走出会议室告诉我邰、张、赵三个人都判了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同时下达死刑执行命令,七天后全区统一宣判死刑执行。不知怎么地,知道死刑结果后,心里突然感到内疚起来,觉得自己过于自私,没有担当,愧对法律,不再觉得对得起天地……
执行死刑那天,我到外地执行任务,没在本地刑场,避免了学生看到我时的尴尬。因为无论我脸上表情是高兴还是沉重,都可能被学生误解。
严格讲,三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因偷军帽,打架斗殴,小偷小摸,撬门别锁,多次受到行政拘留处罚。有的进过八九次学习班、少管所。他们正符合领导讲话要杀掉一批七进宫八进宫的对象。这次邰、张和另一伙以苏某为首的地痞打仗,得了些便宜,怕报复,请赵某出面说和。赵把姓苏的请来,四个人在小酒馆喝了一斤半白酒,又喝一大箱啤酒盖帽,哥俩好啊喊声不断。苏某最终答应和解后,随即离席回家。邰某说今天他妈的没打着人,手痒痒,刺挠。赵说:“那还不容易?见谁打谁。”张说:“好!”三人便里倒外斜离开饭馆,顺马路往北走。
刚过十字路口,见一妇女骑自行车从对面过来,邰某一把把自行车拽住,说:“你他妈眼瞎了,也不看看挡谁的道?”说着把车上挂的兜抢在手,吓得那女的车子也不要了,慌慌张张跑了。又见一男士和女友牵手走过,赵某撇嘴讽刺:“狗长抵角闹洋式。在大街上玩什么浪?”那男的不服,狠狠瞪了一眼。赵说不服啊,说着打了男的一记耳光。不等男的还手,被女的急忙把男朋友拽走了。邰、张、赵三人狂笑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邰某把腰间菜刀拎在手上,人们见状四散躲避。张某伸手打了一个躲避不及的老年人。这时守备师警卫连侯宽连长走过,停下来看怎么回事,心中愤怒,正思索怎么加以制止,邰某举起菜刀,冷不丁劈下,用刀背把连长额头砍出八厘长口子,血流满面,糊住了眼睛。邰某嘴里还说,军人有什么了不起,怕你咋地?侯宽连长捂着脸,跑回部队,吹紧急集合哨,命令警卫连战士出去,见醉鬼就抓回来。
战士得到命令,到街上搜寻三个醉鬼。邰、赵见战士出动,早已酒醒逃跑,各回各家,没了踪影。张某内急,蹲在高炮营墙根大解,见到如狼似虎的解放军战士,吓得提上裤子,起身要跑,无奈醉酒脚不稳,一歪一斜,战士一看知道是醉酒砍连长一伙的,二话不说,上前扭住,抓到警卫连部。战士气愤,一顿胖揍,张某交代出另外两个同伙。侯连长包扎完毕,将张和口供派战士送解到公安局。警察按张某供出同伙的家庭地址抓捕,二犯很快落网。
如果正常时期,抢劫犯罪中致人重伤的邰某,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都可以,另两位应在十年以下酌情量刑。但正赶上严打高潮,基层法院都宣判了死刑(最高法院按人大常委会决定,将三大刑一审权利交给了基层院,后很快收回),报中级法院审核。这场严厉打击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运动,来势凶猛,轰轰烈烈,势不可挡。直觉又一次告诉我,又是一场自上而下抗拒不了的运动,想依法裁决已不可能,只能完全回避,才是上策。
果然,执行死刑后,赵的姐姐到中级法院打听我对她兄弟案件的态度。这时同事们才恍然大悟,知道我不露声色,故意回避到底的原因。他们毫无保留地对赵的姐姐说,我从没参加本案讨论,也没告诉回避原因,所有同事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大概担心说出来,有人替报复吧。一句话,我好话没添,赖话没说,回避彻底,干净利索。有同事说的我很佩服,说到我心里了:即便我不回避,公平公正依法办案,也抵挡不住严打风,反倒会受埋怨,里外不是人,甚至按照严打领导指示,被搬了“石头”。
赵的姐姐知道后很感动,说不报复,不添坏话,就是好人,证明老师没记恨学生,心地善良。她让同事带话给我,虽然她弟弟性命没了,罪有应得,谁让他捽呢。但和老师无丝毫关系。学生年轻时做错了事,对不起,请老师原谅。
听了同事转达的话,我对自己引以为荣自觉回避的清高品德打了问号,隐约产生的一种羞愧感,长时间挥之不去。如果自己不回避,按政策坦言几句,在疾风暴雨中争取一下,或许案件结果不是都判死刑。赵毕竟只打了和女朋友牵手逛街的男孩一个耳光。原来的劣迹,都已受到行政处罚……我暗暗谴责了自己好长时间。
不久此案风平浪静,淡出了人们视线。严厉打击刑事犯罪运动,已成为历史,但法院多了一个笑话:如果有人不参加案件讨论,不参加合议庭审理,或提出不去下乡调查,或找理由不接案件,一定有人开玩笑:‘是不是肚子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