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作品名称:现实人生 作者:苏夏 发布时间:2018-02-10 10:05:52 字数:10198
短短一个星期内,经过离婚和失业的打击,林敬文身心彻底崩溃了。无论怎么振作精神,他都不可能回到曾经自信满怀的那种状态。人生真是一盘不可预测的棋啊,昨天还在耀武扬威地守着胜利的果实,一天刚过,今天就沦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真印证了那句古话,“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呀!
林敬文做梦也没想到命运会跟他开这么大的玩笑,曾经爱过他的人,曾经关心过他的人,曾经支持他的人,曾经崇拜他的人,似乎都在这个特定的时刻携手联合起来报复他,给他的幸福生活来一次沉重的打击。他没有抱怨什么,他相信到了这种时候再多的抱怨也是无济于事,所以只得以很平静的心情接受了它们。现在的他处于人生的低谷,恐怕再没有什么更大的遭遇让他对昔日的辉煌顾影自怜了吧?
失落的时候,林敬文想起了沈慧仙。如同第一次跟着老曹在聚会上认识她一样,慧仙——这个美丽、大方、阅历和修养都非同一般的淑女,此时又缓缓地出现在他模糊的记忆里。难道冥冥之中她会和他再续前缘,难道命中注定他的人生会经历两次婚姻?“沈慧仙啊沈慧仙,既然机缘把你送到了我身边,我就不能轻易地让你离开这里,你太美了、太温柔了。”他心里想到。
林敬文像一个醉酒的汉子,脑子一热,勇气一上来,马上给沈慧仙打电话。他甚至要说什么话都没有在心里准备好,急急忙忙就把号码拨出去了。结果电话响了很久都没人接听,最后它被挂掉了。林敬文觉得很奇怪,他和玉琴的关系已经了断了,慧仙为什么还不肯接他的电话呢,难道是由于他被报社开除的事导致了她觉得脸上无光?不管怎么样,先跟慧仙解释清楚,然后再诚恳地向她道个歉,他想慧仙应该不会误会的。
林敬文避开自己的号码,走到公用电话亭去给慧仙打电话。这次果然打通了,他听到话筒那边响起了熟悉的甜美的声音。
“喂,你是哪位?”
“慧仙,是我,我是林敬文。”
话筒“啪”的一声被挂断了,再打,就没有人接起了。
“怎么回事,她有意在躲避我吗?”林敬文想道,可是他推测来推测去也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林敬文想跟慧仙说说他并不怨她,虽然慧仙替他安排好了抄袭的稿子,但是真正把这件事情付诸行动的还是他自己,如果当时他的意志能够坚强点,或许就不会出现这样糟糕的后果了。沈慧仙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他也猜不准,但是他可以知道,慧仙得知事情的真相后一定会产生后悔之意,至于后悔之后是否会看不起他,那就很难判定了。
正当林敬文觉得困惑之时,他的手机忽然收到了一条短信,他打开一看,是慧仙发过来的,上面写着:
“林敬文,以后不要联系我了,慧仙!”
他心里猛地一沉,肯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为什么,告诉我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又回过来一条短信:
“我是个骗子,骗财、骗色、骗感情。”
“到底怎么回事?我没有觉得你在骗我啊!”
“过几天以后我写信告诉你。”
三天之后,林敬文收到了慧仙寄给他的一封信,而在信尚未到达的这段时间里,他的心好比热窝上的蚂蚁,可难受了。这封亲切而温暖的信是来得那么及时,把一个年轻人由于缺乏感情而产生的相思之痛化解成粒粒绝望的碎沙子。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看到沈慧仙在信里这样写着:
林大哥:见信好!我是你的小妹沈慧仙。我写这封信不是为了和你谈情说爱,而是为了向你道歉的。是的,我要真诚地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够原谅我,并且不要恨我。
我能够感觉到,那些日子里你是对我动了恻隐之心的,说不好今天还在茫茫的困顿中想念着我呢!我不能嘲笑你的傻气和无知,毕竟人是最有感情的动物,可是对你那种想爱却又不敢去爱的懦弱样子,我不禁又从心里怜悯你。你是一个知识分子,懂得太多的伦理和道德,所以身上的束缚特别得多,宁可让妻子背叛你,也不去做主动背叛妻子的事情,真是一个好样的男子汉。但是现在我在信里要告诉你的事情,希望你务必要做到。这件事情就是——从今以后不要再爱我了,我再说一遍,不论你现在处于怎样的心理状态,请你做到从今以后不要再爱我了,否则后果自负。
林大哥,现在我有必要将那件事情的真相告诉你,以使你对周围的人们有个清醒的认识。其实我们的第一次相遇,并不像你所说的那样是缘分和巧合,而是由一个人特意安排好的,这个人就是对你怀恨在心的黄朝文。黄朝文究竟为什么恨你,我想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就不在这里叙述了。我要告诉你的是,黄朝文是怎样设计阴谋把你一步步逼上绝路的。唉,这个说来恐怕比较长,不过我言简意赅,挑最重要的部分来讲。我真实的身份是黄朝文的小表妹,就是他母亲那边的亲戚,由于我的交际能力比较强,说话又厉害,所以黄朝文在被你挤到一个小部门之后就想利用我来报复你,让你乖乖地掉进他设计好的陷阱里去。那次聚会老曹确实点名叫上了你和他,但是没有邀请我,因为我们并不认识。我的意外出现完全是黄朝文精心安排的,目的只是为报复你做准备。开餐前,他努力地做了我的思想工作,教我在聚会上怎样引诱你,怎样和你交流,怎样激发你的虚荣心,怎样和你“做朋友”。这些话,对于擅长交际的我来说并不是难以理解的事情,我很快心知肚明了,只是心里觉得有点对不住你,毕竟你很无辜啊!可是作为表妹,我又不能不顾及表哥的利益,所以当时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他。
后来黄朝文告诉我,那次聚会上我的表现非常不错,我在你面前表演的这套戏被他称作是一次“完美的出击”。当然,为了增加你对他的信任,他也不得不戴上虚伪的面罩,暂时卸下心里潜藏的仇恨,对你热情地笑脸相迎。“很快,这小子就被我俘虏了,他真当以为我对他消除了仇恨,从此以后和他做朋友了。当时我的心里乐开了花,再这样发展下去,他恐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表哥在事后这样对我说,并且说的时候他脸上露出了蔑视的表情。我和你的三次约会,虽然主动权在我,但是你不知道黄朝文在幕后做着深谋远虑的策划。没有他的那种宏观策划,我的勇气和智慧也不会那么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所以在聚会结束后,我就抓紧一切时机设法靠近你,和你交流、沟通,取得你的信任和好感,甚至使你喜欢上我。尽管那时候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很爱妻子,而且是个有家庭责任感的男人,不会做那种违心的事情;但是事后证明,不管你承认与否,你的心里还是落进了我的影子。难道不是吗?我能够看得出来,你是个忠诚的好男人,不会为了我而和妻子离婚——除非是她背叛了你。可是你肯定会在某些事情上非常听我的话的,比如说写书那件事,就是个很好的例证。
林大哥,再跟你讲的具体些吧,诱使你剽窃别人作品,写出侵权著作的幕后黑手,也正是你的死对头黄朝文。是他想出了这个卑鄙的办法,然后利用你的急躁本能和虚荣心,让我做你的思想工作,把你一步步从辉煌的宝座上拉下水。我发到你邮箱里的那篇电子稿件,就是黄朝文亲自为你“量身定做”的,他说这是“送给你的最珍贵的礼物”,你是“不能拒绝的”。而写那部小说的作者,就是和我们生活在同一城市的一位女孩子,她也是黄朝文的一个朋友,曾经托他关系想挤进那家报社,结果未能如愿。后来两人还保持着联系,事发前几天他请女孩吃过一顿饭,也不知怎么回事,在宾馆里睡了一个晚上后,那女孩的作品就悄悄地被复制到他的优盘里了。她当时显然不知道,要是知道了还能得了,那可是她一年多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文字呀!黄朝文这一手干得非常高明,他等着你修改了作品并且让小说出版之后,才去向那位女孩揭发作品被人剽窃的事实。你说当她看到这种情况后能不愤怒吗?当天就到各大报社里将你的丑事捅出去,这样一来,你的好名声还不是眼看着被毁掉了?
没办法,林大哥,社会就是那么残酷,人与人的关系就是那么毫无温情,这能怪谁呢?啊,希望你得知事情真相后也不要怨我,不管恨我还是恨我表哥,现在都解决不了问题了。好在那个女孩没有让你吃官司,算你躲过了一劫,所以心里的仇恨也可以化解一些。我的表哥确实有点心胸狭窄——我也这么认为,但是请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在一个单位里做了好多年,工作态度和业绩都不错,突然有一天一个没经验的黄毛丫头通过关系把你挤掉了,你心里会不恨他吗,你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在你面前耀武扬威吗?人和人其实都是差不多的,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何必勉强别人要去做好呢?
信写到这里,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最后奉劝你一句:千万不要爱上我,林大哥,忘了我吧!
萍水相逢的姑娘沈慧仙
林敬文如同遭遇了五雷轰顶,整个人差点晕厥在地上。真相啊,沈慧仙把真相告诉了他,而这个真相却如此让人难以接受。那一刻,林敬文真正地从美梦和幻想中苏醒过来,理智而冷静地看待这个残酷的现实社会。一直以来都认为妻子郑玉琴是很爱他的,没想到她爱的只是他的社会地位和财富,一旦他失去了这些东西,狠心的女人就会弃他而去。一直以来都认为沈慧仙是他最忠实的异性朋友,却不曾想到,这位“朋友”对他“缠绵悱恻的爱”都是虚假的即兴表演,她实际上是他的死对头黄朝文的险恶帮凶,她在帮助表哥将他拉下水,让他在爱情和事业的道路上输得一败涂地。而最后肯定也是那样悄悄地离开他,既然从来没有爱过,所以慧仙的残忍手段更不会使自己的良心受到什么损伤了。
在生命中最孤独最绝望的时刻,林敬文想到了他的父母。好比在异乡受到侮辱和冷落的年轻人,他们总会在第一时间想起自己的故乡。是啊,虽然父亲是个老实憨厚的男人,没什么大本事也没什么作为,但是他能够永远照顾着他;虽然母亲是个朴实得有点木讷的妇女,没什么文化,除了会干点家务活就只知道唠叨家常事,但是有哪个女人能像她那样无怨无悔地爱着他呢?忽然间,林敬文悟出了亲情的伟大,他想不管怎样自己也得回家去一趟,看看父母亲,顺便说说他人生中的不幸。
好久没回家过了,林敬文买了两袋水果,准备孝敬两位老人。然而那次回家,他却意外地发现母亲生病了。虽然犯的不是什么大毛病,在医院里挂几瓶盐水就可以了,可是林敬文仍有些不放心,怕这小病会渐渐地酿成大病。于是他主动地陪着母亲到医院里待了几天,准备等她完全康复再去做别的事情。
在医院输液室,他守在挂着吊瓶的母亲身边,热心地问她:“妈,你的身边一向挺好的,怎么这回得病了?”
母亲皱着眉头,很痛心很无奈地说:“生病就生病了呗,有什么办法?”
“那这几天,家里的活都是爸爸在干吗?”
“让他干怎么啦?他就不应该干点活吗?”
“妈,你别激动,我没说他不应该干活。”
“老实说吧,我今天这病就是被他气的。”
“被他气的,这怎么说呢?”林敬文问道。
“这还用问我吗,难道你不知道你爸爸的脾气?”母亲喘了一口气说道,“儿子呀,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忍着,一直都在忍着,要是我也跟他一样的话,我们家天天都在吵架了;要是我忍受不了的话,早就和他分开了……”
林敬文默默地听着,他长这么大了,还第一次听见母亲在他面前诉苦。他不知道为什么,是父母之间真的有事情瞒着他呢,还是以前的事情都是小事,无足挂齿?他想父母不管相处得怎样,毕竟这么多年了,磕磕绊绊的小事还是无法避免的,但是究竟有没有很大的矛盾,他也不清楚。这次母亲说被他父亲气得生病了,看来事态发展得有点出乎他的预料。
“妈,你就跟我说说最近这件事情吧。让我来评评理,到底是爸爸不对,还是你自己太小心眼?”
“好,我就跟你说说吧。上个星期五,我去菜市场里买菜,原本打算买一只土鸡的,给你爸爸补补营养。其实我也很了解你爸爸的习性,他很喜欢吃土鸡,土鸡肉质好、味道鲜美、营养价值高,这些我们老百姓都知道的。可能那天我去的晚了一步,鸡贩子的土鸡已经全部卖完了,我沿着菜市场绕了一个大圈,也没发现还有土鸡的存在。于是我又来到那几个现杀家禽的摊位旁,结果发现那里除了洋鸡和鸭肉外,也没看到一只土鸡。我当时想,没有土鸡就算了吧,买只其它类型的鸡也不是不行,只要鸡肉好吃就可以了。后来我经过一番挑选,买了一只阉割过的公鸡回家……”
“是呀,买什么鸡都差不多的嘛,又不一定非得买土鸡不可。”林敬文打断母亲的话,插进去讲道。
“要是你爸也像你这样通情达理就好了。可惜他不会这样,他做不到你这一步。当他得知我买回家的不是土鸡,而是阉割公鸡时,脸色马上就变得很难看,接着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难听的话。我当时向他解释了,不是我不想买土鸡,而是菜市场里确实已经没有一只土鸡在卖了,我是为了不让他失望而买这只阉割公鸡的。结果他说,土鸡没有了可以买别的鸡,为什么一定要买阉割过的鸡呢?他最痛恨的就是阉割的鸡,认为这个对家庭以及他的后代不吉利。你听听看,这都什么年代了,还那么迷信,不被别人笑话才怪呢?我劝了他很长时间,说这次把阉割公鸡吃掉算了,大不了下次不去买了。他硬是不同意,一定要我提着公鸡到市场里把它退掉,换成别的鸡。你说已经买来的东西怎么能退呢,又不是人家的鸡得了瘟病——那可能还会另当别论。那次我也下了决心,死活不去做那丢脸的事情,要做让他自己去做,反正他是不在乎面子的。结果他自己也不愿去退,只是站在家里一个劲地骂骂咧咧,把我说得非常难听。你是不知道你爸爸的脾气啊,以前我一直将就着他,对他的命令没有半分违抗,才勉强换来一个和谐的家。邻居们不知道实情,还以为你爸爸是个大好人,从来也没见他得罪人过。唉,我也不想替自己的小家庭抹黑,这回实在是忍不住了,才跟他吵起来。结果没争吵几句,倒是把我的身体给累垮了。现在孤零零坐在医院里,他也不来看我,好像真的跟我生气了似的。”
“我知道了,那是爸爸的不对,他做人太会计较了。”林敬文听完后,说了一句公道话。
“儿子呀,幸亏有你替我做主,我这场病算是没有白得了。”
“哪里的话呀,天底下还有人会兴庆自己得病的?不过,妈妈,你也不要对爸爸太过依赖,做人总要为自己考虑一点。”
“你觉得我很依赖他吗?”
“你刚才说的一句话都把你暴露出来了,明明我在面前陪你,你却说自己是孤零零一人。你的意思不就是指爸爸没来看你嘛!”
“我是被他气病的,他来看我难道不应该吗?”
“那说明你没有生他的气,你在生自己的气。”
母亲康复后,林敬文想鼓起勇气跟父母说说自己的事情,却担心母亲会由于受不了打击而再次进医院。所以思之再三,决定还是先跟父亲单独说说,等母亲的情绪稳定下来后,再让父亲去转告她。
晚饭结束后,林敬文把父亲约出去散步,在散步途中他说道:“爸爸,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是不是关于玉琴的?”
“是的,我和她已经离婚了。”
“离婚了,怎么回事?”父亲气急败坏地喊道,“是不是你对她做过出格的事情?像玉琴这么好的姑娘你去哪里找?”
“爸爸,您错了。我没有对她做过出格的事情,恰恰是她背叛了我,她在外面另寻新欢。”
“不会吧,这么好的姑娘会做这等事情?”
“她并不好,只是我们把她看得太完美了。”林敬文感叹,“知道玉琴当时为什么会嫁给我吗?因为那时候我有钱、有声誉、有地位。而现在呢,我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她会狠心地离开。这个社会就是那么现实,就是那么现实。”
“你说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是这样吗?”
林敬文一想,说到这里,他肯定免不了要将自己被报社里炒鱿鱼的事情跟父亲说出来。兴许老人家还不知道那些事吧,他会亲自告诉父亲,但是要他在邻里之间守口如瓶。
“我没工作了,我的声誉也被别人给毁了……”
接着他慢慢地讲述,每说一句话停顿一下,仿佛有很大的痛苦令他难以启齿。终于讲完了,他长叹了一口气,而当他将眼角的余光扫向父亲时,却发现父亲已经在哭了。
“我的儿子呀,你已经尽力了,你在我心中就是一个成功者。不管你爬得多高,总有会摔下来的可能,你不要……不要太在意。命运这东西时时刻刻在主宰我们,你斗得过谁,也斗不过自己的命运,斗不过自己的命运啊!”
那天晚上,林敬文安静地坐在他的房间里看电视,如同当年在刻苦读书一样,没有一个人去打扰他。当时某频道正在播放一则访谈节目,主持人在采访几个远赴四川、贵州等贫困地区义务支教的大学毕业生,当她问道那些被人们称为“天之骄子”的大学生为何不去大型企业或国家机关这样的好单位就职,却甘愿奔赴贫困山区义务支教时,有一个女孩这样回答道:“我觉得一个人活在世上,总要努力去做一些有价值的事情,实实在在地为他的理想拼搏一番。这样即使到了年老的时候,也不会觉得生命有什么遗憾。”
林敬文的内心顿时沸腾起来,他好久没有听到那么有激情的语言了。他不知道那个女孩所说的话是否出自真实的内心,也许她产生过更宏大的理想,也许她也喜欢待在城市的写字楼里敲敲键盘,也许她也羡慕那些穿着黑西装出入酒店大门的销售经理,也许……但是,很多的“也许”都被现实社会粉碎掉了,这可能导致她最终选择义务支教的根本原因。不管怎么说,她毕竟那样诚实地去做了,而且在那里做出了成绩——否则不会走进电视台被人采访,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个人的社会价值。
那个晚上,林敬文躺在床上想了很多很多,他几乎把跟他有关联的人和事情都想到了,同时也把个人的命运考虑得很透。在午夜即将入睡之前,他终于做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放弃现在的生活,像那些大学生一样去贫困山区支教。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独自跑到教育局询问了有关贫困地区招聘小学教师的情况,然后在那里填写了一张表格。林敬文明白,等所有的手续都办妥之后,他就可以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了。那些局里的领导看着这位白白净净的大男生,心里都有点表示不理解,好好的城里人,干嘛跑到一些穷山寨去教书?但是他们没有问他,因为他们知道,年轻人在做出决定之前,心里肯定有过一番思想斗争,没有考虑清楚他是不会妄自下结论的。
他被分配到丽水地区的一所山区小学里,那里的师资力量严重缺乏,由于条件清苦、交通闭塞,很多年轻的老师纷纷从那里调走了,调不走的,也无奈地选择了自动离职。剩下来的老师,不是当地人就是老得快要退休的,据说每人每天要教好几个班级的课程。林敬文一看到小学的名字,马上就回忆起了他曾经和上司老曹去采访留守儿童的事情。当时他们也在丽水市,估计和他要去教书的那所学校相距不远,空闲的时候,还是有很多美好的回忆留给他的。他把想法告诉了父亲和母亲(那时母亲的身体差不多康复了),他说这是他自己选择的,他一定会无怨无悔,希望他们能够支持他。说的时候,林敬文情不自禁地哭了,好像要去远方的边疆作战,几年时间都不会回家了似的。父亲为他打包好行李,然后用宽大的臂膀在他肩上拍了几下,那意思自然是同意了他的选择。
“照顾好自己吧,儿子!不管走到哪里,你身边的世界都是一样的。”父亲在送他去火车站的途中说道。
林敬文来到那所山区小学报到,迎接他的是学校的校长,一位快要退休的老头子。林敬文一见到他,马上想起了老曹,真的,他们两人是多么得相像啊!校长同志一定是个办事认真负责、待人和蔼可亲的人,自己跟着他做事可要态度端正些,千万不能像在老曹面前那样犯下错误。
校长将他带到了教师宿舍,那是一栋破旧得不能再破旧的老房子,瓦片稀稀拉拉地盖在屋顶,墙壁上的石灰层几乎全部脱落了,红砖头露在外面像一条条受伤的肌肉。多么令人沮丧的居住环境啊,可是从明天开始,林敬文就要和这样的房子生活在一起了。至于什么时候离开,那是谁也不知道的问题。不要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把眼前的困难应对下来,稳定好自己的心态,也许这才是目前最急需解决的事情。
他在个人档案里写得很简单,很多涉及到隐私的内容都留给了自己。所以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是一名响当当的作家,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在报社里做事,也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和一个漂亮的女人结婚,后来又无奈地离婚了。不知道,这些老实巴交的山民根本不喜欢打听别人的私事,他们仅仅知道他是城里来的大学生,此外别无其它。
“我们这里是山区小学,教学环境肯定比不上你们城里的。”校长带着他一边参观校舍,一边说道,“年轻人,我看你是个很优秀的人才,到我们这里来教书有点委屈吧?”
林敬文苦笑了一番,没有回答。
校长立刻知道了他心里的想法。
“这样吧,明天你先去带六年级的那个班,把他们的数学课、常识课都接下来,可以吗?”
“您的意思是,让我去当班主任?”
“是的,六年级的那个班主任原先是个女孩子,上个星期休假之后就不辞而别了,可怜了那群孩子。嗨,林敬文,你不会也和她一样吧?”
“不会,校长,我肯定不会走的。”
“现在说得那么好,到时候有出息了,别的学校来挖你,我老头子还能拦得住呀?”
“你放心吧,这种运气不会轮到我了……”
“那咱们就这样说定了?”
“好吧,反正我年轻,多教几门课也没事。”
“你会唱歌吧?年轻人应该都会唱几句的。”
“干嘛,你们招聘老师还要问唱歌的事?”
“那倒不是,主要是我们学校六个年级的音乐课一直没有老师教,那些孩子苦得不得了,很多人张开嘴巴都不会唱歌。唉,都怪我们山区太穷啊,连老师都不愿进来……”
“可是我也不会唱歌啊,我从小就五音不全。”
“你只要会哼几句就行了,用不着那么标准。如果你能帮我这个忙,我老朱就要好好感谢你了。”
林敬文鼻子一酸,他真不知道该怎样拒绝才好,干脆就答应下来吧,反正总比没有人教要好。“那好吧,我试试看。”他刚说完这句话,校长就用大手深情地握了握他的右手,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和信任。
林敬文在那里上的第一堂课就是常识课,令他感到迷惑的是,这些六年级的学生(眼看着就要毕业了)竟然连空气是怎样一种物质都不知道。林敬文努力地使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去描述它,可是那群山里娃娃还是不太明白。他们只知道空气是用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可是自然界里看不见的东西太多了,难道都是空气吗?没办法,面对这种窘境,林敬文只能慢慢来,一点点地教导,争取在一段时间里面让他们接受下来。幸好他是个比较耐心的人,而且做事也很细心,否则真的会很难胜任这份工作。在讲到氧气的时候,这个概念似乎对孩子们更加深奥莫测,然而他仍旧没有丧失信心。
“氧气是空气的一部分,大约占整个空气体积分数的百分之二十一。打个比方,我用袋子装了满满一袋的空气,里面就有五分之一的成分是纯净的氧气。”
孩子们用迷惑的眼睛看着他,似懂又似不懂。
“有谁知道氧气有什么作用?”
教室里先是安静了一会,接着有一个孩子举起了手。
“老师,氧气可以呼吸。”
“对,氧气可以供人们呼吸。人体就是通过吸入氧气,排出二氧化碳来完成新陈代谢的整个过程的。”
“老师,氧气可以燃烧,用它来加热东西。”
“你说得没错。”林敬文看着他可爱的脸蛋,微笑着说道,“但是你要知道氧气它自身并不能燃烧,它不是可燃物,而是助燃物。在我们以后要讲到的氢气、一氧化碳等等才是可燃物。现在讲到这两个概念可能比较难懂,我就打个不恰当点的比喻。比如说你们现在坐在教室里学习,老师在给你们讲课,在你们和老师之间,你们肯定是学习的主动一方,而老师是被动的一方。老师只是教你们知识,帮助你们学习,如果你们自身都不努力,老师教得再用心也没有效果,对吗?”
“对。”孩子们齐声喊道。
“那请说说,在你们和老师之间,谁是助燃物啊?”
“老师。”
“那谁又是可燃物啊?”
“我们。”
“非常正确。老师只是帮助你们学习(燃烧)的,所以老师肯定是助燃物;只有你们自己才是学习(燃烧)的本身对象,所以你们是可燃物。这样讲解听懂了吗?”
“听——懂——了。”孩子们齐声回答。
之后又上了一堂数学课,一天的时间就这样安静地度过了。晚上在食堂里吃完饭后,林敬文独自沿着学校走了一圈,除了看到一些简陋、破旧的老房子以外,他再没有看到什么有特色的风景。散步之后,他回到了学校为他安排好的单身宿舍里,宿舍里没有电视,只有一台电风扇和一台小型收音机。这些其实还是校长给他最大的照顾了,因为考虑到他是城里来的大学生,有些生活习惯和当地人不一样,所以没有把他和其他老师分在一起。而除了林敬文以外的其他老师,基本上是两人一间或三人一间宿舍的。对于这点特殊的照顾,林敬文不能再要求什么了,反正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到这里来就是吃苦的,就是磨练意志的,还能抱怨谁呢?
他打开收音机,想听听今天国内外发生的重大事件,忽然听到了一阵敲门声。打开门一看,原来是他班上的一位学生林芳芳。这位小姑娘长得很伶俐,穿得也比较干净,是班上少数几个爱清洁的学生之一。林敬文虽然才接手这个班级第一天,但是由于芳芳是全班惟一和他同姓的学生,因此他很容易地记住了她的名字。如果晚上过来的是其他学生,他还不一定能够叫得出他的名字呢!
“芳芳,你有什么事?”他亲切地问女孩。
“林老师,我想请假,就请一天可以吗?”
“是不是家里有重要事情?”
“是的。”小姑娘说完,“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妈妈今天一大早逃出去了,把她自己的东西和我爸爸的存款全部带走了,我奶奶在家里急得哭了。我爸爸说明天他就要去贵州找她,让我在家里照顾一下奶奶。”
“天哪,怎么会……”林敬文失声喊了出来。妈妈跑了……逃回了贵州……把家里的钱都带走了?天哪,这不是又一个不幸的家庭在他身边产生了?林芳芳啊,你这个苦命的小姑娘,你和老师一样苦命,为什么世界对我们这样不公平啊?林敬文想道。
他答应了林芳芳。送走这个小姑娘,他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打开收音机,里面正播放着以色列人和阿拉伯人发生大规模冲突的新闻,可是他已经无心去想那些国际大事了。他自己身边的事情还有那么多没有解决好,他未来的人生道路还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延伸,去关心那些国际大事有什么用?林敬文拿出笔记本,借着昏黄的灯光在上面写下内心的想法,他的文字透露出无限的绝望。
曾经以为生活是多么美好,人生是多么幸福,可是经历过患难的人们才知道,理想,只不过是一场虚无的幻梦。当我熟睡的时候,发现自己什么都有了:金钱、权力、名誉、爱情,真的什么都有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才发现那些东西都是虚无缥缈的,我又回到了赤裸裸的贫穷,像母亲刚生下我时那样穷得一无所有。我真想熟睡在那个梦境里,永远不要醒来,永远不要醒来……
2010年3月1日
2010年1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