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爱情是什么

　　德仁抽时间给王一河、韩六写了回信，向他们贺喜祝福，自己心里却乱糟糟的，反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了。吃了晚饭，他独个儿沿着小河散步，橘红色的晚霞映照得四野一片瑰丽，几只山雀喳喳叫着飞进树林，山谷便幽静得只有小河潺潺的流水声了。蓦然，他想起了遥远的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的爱情，心头便漾起一种别样的感觉，酸楚得要掉下眼泪了。
　　爱情究竟是什么？几年劳教生活，德仁的感觉已经非常迟钝。可是最近接连发生的几件事情，搅扰得他神情恍惚、思绪不宁了。他想，爱情应该是像他和月明那样，因为长期接触，互相了解，双方萌发出的一种相亲相爱的情愫。虽然由于政治运动，社会变故，他们被活生生地拆散了，可是埋藏在心底的爱仍然在隐隐作痛，却也时时勾起一些甜蜜的回忆。那么，他与老庞女儿、老高女儿之间的交往，有没有爱情的成分呢？说有吧，他们从来就不认识，也谈不到感情的基础。说没有吧，那么这种卿卿我我，亲亲热热，又算什么呢？这时，他想起了恩格斯的一句名言：痛苦中最高尚的最强烈的和最个人的——乃是爱情的痛苦。
　　他在想，难道像马克思主义的创立者恩格斯这样的伟人，也有过爱情的痛苦？他反复地想着，自己不觉哑然失笑了：伟人难道不也是一个普通的人？伟人难道没有一般人的七情六欲？伟人难道没有谈情说爱中的失意和迷惘？
　　德仁进一步去想：恩格斯只是说爱情的痛苦是高尚的强烈的，并没有说要被这种痛苦束缚住而不求解脱。伟人之所以伟大，恐怕就在于他能够从个人的痛苦中迅速地解脱出来，全身心地投入到革命事业中去吧。
　　德仁正专心地想着这个问题，一个声音在耳旁响起：组长，你在想什么呢？一个人踽踽独行，默默思考，有什么心事，说出来我们共同负担。
　　德仁知道是大刘，转过身来便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双手：谢谢你，大刘！
　　大刘说：组长，不用谢我，说不定我还得感谢你呢。人常说，一个人的幸福，俩人分享，每个人都享受全部幸福；一个人的痛苦，俩人分担，一个人只负担一半痛苦。你说说看，是幸福呢？还是痛苦呢？
　　德仁说：唉，究竟是幸福还是痛苦，一时也分辨不清。我是在探讨，爱情到底是什么？我想，爱情是男女之间心灵猛烈碰撞产生的火花，正像万里长空阳电、阴电互相吸引发生雷鸣电闪一样，有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的吼叫，也有光辉灿烂、推心置腹的倾诉，而在这些过后，便是清风明月里的缠缠绵绵、窃窃私语了……
　　大刘惊叹着：组长，你早就和爱情绝缘了，何以产生这么深刻细致的认识？……哦，我明白了，最近以来，老庞女儿、老高女儿的到来，又勾起你对往事的回忆？看样子，你心底的爱情之火，并没有完全熄灭，现在又死灰复燃了。
　　德仁笑笑：为什么要死灰复燃呢？我心底的爱情之火一直在缓缓地燃烧着，从来就没有熄灭过啊。一个年
　　轻人要是没有这么一点火气，没有这么一点热情，哪还不成了一段朽木？
　　大刘说：说得好，朽木不可雕也。不过，话又说回来，此时此地，你的身份，决定了你的爱情之火只能是地下火在运行，你和女孩子的碰撞只能产生一点转瞬即逝的火花。组长，你莫激动，莫急躁，也莫燃烧，千万可不敢引火烧身啊！
　　德仁若有所悟的：谢谢，大刘，多谢你的提醒，最近我真的有点忘乎所以了。
　　大刘高兴的：组长，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你嫂子和富生要来看我了。你听了高兴不高兴？
　　德仁神情自然的：高兴，哪能不高兴呢？不过，我估计今年国庆你一定会解除劳教的，似乎没有必要让嫂子拖儿带女，旅途劳顿，再跑这个冤枉路了。
　　大刘盯着德仁说：组长，你说老实话，想不想让嫂子再来慰问你一次呢？我本来也是不打算让她来的，可是她执意要来哇。
　　大刘，不要再提慰问的事情，怪不好意思的。嫂子来就来吧，反正这是你家的私事，做为一个外人，我是无权过问的。
　　大刘笑笑：从亲戚关系来说，你把你嫂子叫姐姐，富生把你叫干爸爸，你也不是外人哪。
　　德仁也笑了：是亲戚也好，谢谢你的信任。
　　说说笑笑的，过了两天，大刘的老婆真的带着富生来了。晚上，在接待棚里，大刘和老婆摆起家宴接待德仁，给富生过两岁生日。德仁倾其囊中所有——五张一元的钞票，给干儿子祝贺生日，大刘两口坚决不收，德仁便把钱折叠起来递到富生手里：富生，你叫干爸爸！
　　富生笑嘻嘻地一把抓住钞票，高高兴兴地喊道：爸爸！爸爸！
　　大刘想从富生手里取下钞票，富生却紧紧地抓着钱不松手，大刘尴尬地笑了：哎，富生只认干爸爸，不认亲爸爸了。
　　大刘抱起富生，在他粉嘟嘟的脸蛋上亲亲：富生，你叫爸爸，爸爸也给你祝贺生日的礼品……
　　大刘掏出10块钱，想了想，还是递给富生5块钱：富生，乖儿子，亲儿子，我和你干爸爸的生日礼品是一样的，你也喊爸爸呀！
　　大刘抱住富生又亲了几下：富生，叫爸爸呀！
　　谁知道，也许是大刘操之过急，表情生硬，也许是他的胡子刺痛了富生，富生望着这个陌生的爸爸，竟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大家都笑了起来，女人连忙抱起富生哄着：爸爸坏，我富生不认识他嘛，他怎么逼着我娃喊他爸爸呢？
　　此时此刻，大刘仰天长叹一声：我刘宝发犯了弥天大罪，在这深山野林里苦度光阴，连我的亲生儿子也不认我了，唉，我还活的什么劲呀？
　　大刘说着，潸然泪下，德仁连忙拉着他的手，走出房门：大刘，给富生过生日，本来是高高兴兴的事情，让你这一哭，一喊，嫂子多么扫兴。快，收起眼泪，你不是常说男子汉大丈夫能伸能屈吗？今天怎么这样冲动啊。富生喊我爸爸，没喊你爸爸，你就嫉妒了，生气了，你不是说我不是外人吗？为什么还这么生分呢？既然如此，我就此告辞，你们一家和和美美地给富生过生日吧。
　　大刘紧紧地抓住德仁的手：组长，你不能走，你这一走，叫我的脸面往哪儿搁呢？叫你嫂子怎么看待我呢？我变成了一个小肚鸡肠的小人了。
　　德仁说：大刘，我其实并没有跟你生气，你流眼泪，因为你有委屈，有冤屈，有冤无处诉啊。今天你不过是触景伤情，借题发挥罢了。
　　大刘无比感叹的：知我者，组长也。你既然这样了解我，就不应该有什么误会，咱们一块儿进去吧。
　　于是，他们一块儿走进屋里，家宴正式开始。面对着刚才发生的突然变故，由女人斟满一杯酒，敬献给德仁，德仁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气氛渐渐地热烈起来。床铺的纸上摆着点心、饼干等食品，这在经济困难时期已经是难得的奢侈品了。女人拿起一个水晶饼递给德仁：组长，弟弟，富生的干爸爸，你只管放心地吃就是了。
　　大刘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五大三粗的人，其实他的心理活动细致得很，他哭，他伤心，并不是嫌孩子不认他，而是为自己不能和孩子在一起共同生活而痛苦，孩子长了两岁，他和孩子只在一起生活了两天呀！
　　女人说着心情也有点沉重，德仁说：嫂子不用伤心，我估计国庆节大刘就会出去，你们一家人就会天天生活在一起了。
　　女人脸上有了笑容：组长不说，我倒忘了，前几天，大刘单位的新任院长来我家慰问，……其实也不是慰问，算作访问吧。院长说他们新接受的任务，急需要大刘这样的人才，他怕大刘解除劳教以后跑到其他单位去了。我告诉他，这样的事情应该和劳教单位联系，不过我可以去看看大刘，把你们的心意转达一下。
　　大刘冷冷的：他们现在想起人才来了，那一阵恨不得一棍子把你打死呢。当然，这事情与新任的领导没有什么关系。
　　德仁兴奋的：看样子，上边有了文件，政策有了松动，对我们来说毕竟是好事情嘛。
　　大刘说：组长，你表现得这么积极，这次解除劳教一定会有你的。
　　德仁高兴的：但愿如此。
　　德仁看大刘情绪恢复正常，便告别他们走了出来，大刘送了出来，大刘握住德仁的手：谢谢组长，不过你嫂子还没有慰问你呢。
　　德仁红了脸：大刘，慰问的事情，永远不要再提说了。这样叫人脸红的事情，有了一两次也就记忆终生了，哪敢再继续下去呢？如果再继续下去，说不定你会像普希金那样和我进行一场生死决斗。
　　大刘还尴尬地笑着，德仁转身走了。目送德仁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大刘走进屋里。昏黄的煤油灯光映照着女人妩媚的笑容：大刘，组长走了，难道今年不慰问了吗？
　　大刘淡淡地笑着：他怕，怕我会和他决斗哩！
　　女人扑过来就紧紧地搂住了大刘：你瞧，瞧你男人们那一点气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