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动员

　　志明陪顺霞、素环往回走。踏着那清澈、明亮、水晶般的月光，觉得心里非常舒畅，多日来的思想疙瘩慢慢的松解了许多。走到街心，几个人约定明天按照年纪做调查，素环协助顺霞了解二、三年级，预备班先放一放。早饭后，就不再到学校集合，何时完成任务，何时到校。定妥后，三个人就分手了。
　　顺霞和素环一路，肩并肩的往东街走去。志明似乎觉得对他们应有什么责任似的，站下脚要目送他们一程。深邃的夜里，闪烁着稀疏的星星，月光投射在潮湿的地上，街里显得格外寂静，能听见顺霞和素环还谈论着怎样动员学生的问题，尽管声音不高，仍能听得十分真切。志明尽量的搜寻着她们的背影，心中不禁又勾起对素环的爱慕之情。她念的书最少，可是工作效率最高，管理预备班曾得到师训班师生的好评，她引导小孩子们到人群里去教学，赢得了群众的赞许。眼前这事关教育方针的大问题，她又独出心裁的大胆设想……觉得她有着五光十色的思想光华，心地是纯洁的，她没有什么杂念，纯洁的像水晶那么透亮，一切旧的套套，对她都无济于事，因为她对那些陈旧的东西印象太浅了，或者是一无所知……她更不怕丢失什么，她还是一身轻松，没背上什么包袱……慢慢的，什么幼稚、轻浮、孩子的影子，在她的思想深处被挤跑了。直到素环和顺霞消失在夜幕中，他才朝南移动起脚步，走过自家的大门，一直向往恩荣家走去。他要把明天的活动和要求向他做个交代。
　　王树鹏送走了志明他们，决定要采纳素环讲的方法。心想，她和刘延年想的近似，目前也只有如此，是个可行的方法，明天去北白滩一趟。等回到他的办公室兼宿舍，又拿起了那个新歌曲。
　　“……民国二八年，洪水为大患，房屋哪倒塌了，禾苗被水淹……”小声地哼起来。
　　第二天早饭后，王树鹏找上明江跟他作伴，向着北白滩走去。北白滩是个教育工作不发达的小村庄，发水前刚刚受过敌人的干扰，人心极不安定，再加上这场水灾，大河堤窠水，受损失最大，八十多户人家，倒有三十多户倒房，一共四名高小学生，没有一家幸免。王树鹏一路走来，心情是沉重的，他们为了少绕六里地，要试着趟过磁河。不料，刚刚过了过了一股水到了河心一看，通道口上的一股还有两丈多宽，两个拿扁担的小伙子，走到中央已齐了胸脯，明江个儿小，要进去就得没了头顶。正犹豫时，忽然听见“王老师，刘明江！”连声亲切的呼喊从远处传来，举目望去，堤坡上有两个牵着毛驴的小伙子，使劲的拽着缰绳向这里招手哩。王树鹏手搭凉棚眯起眼睛望着。明江说：“正是他们，王老师。”说着高兴地举起手大声喊叫起来：“范增申、邸兆明……”王树鹏说：“是他们吗？”堤上倾时又传来了“……过不来，等一等。”“是他们的声音。”王树鹏高兴的自言自语道。只见他们中的一个人，转到牲口的后边拿出一束草枝子直拍打着那驴屁股，驴被赶的跑了起来。
　　俩人来到河对面。增申说：“王老师，我们把驴送过去，你们骑上从桥上转过来吧！”“不用不用，咱就在这儿站一下吧。我是想到你们各家去看看，知道你们家都受了些损失，看看有什么需要学校帮助解决的困难，也了解下你们在学习上有什么要求……”还没等老师说完，邸兆明就答了腔：“俺们非常愿意继续上学，就是家里不叫上了。我们谁也不愿到学校去退学，可是一想家里的事也真不好安心……”范增申说：“兆明他爹那不是在河堤上割草，准备盖房时当穰交。我叫他来一下，老师跟他说说吧。”王树鹏顺着增申的手看去，大堤坡上活动着四五个人。他想了一下说：“可以吧！”增申应声把驴缰绳递给兆明，迈开脚步跑了起来。
　　兆明他爹是个瓦匠，常出门或给乡亲们帮忙盖房垛墙。在外边跑扯惯了，虽然不认识字，也通达一般礼数，算得上小小村庄的外面人。听说王校长站在河边请他去一下，他就知道是为了孩子上学的事儿。隔河动井让人找上来了，很不落意，赶忙拿起镰刀，跟着增申匆匆忙忙向着河边走来，老远就招呼道：“……孩子多时不到学校去了，让校长蹚水越河的来找，可真失礼……我早就告诉他去请个假和老师说一声，这孩子脸小，总觉得老师教的挺好的，不好意思去说……”王树鹏说：“知道你们困难不小，天灾人祸的，给学生们上学带来很多不方便。我们正想到村里去了解一下，和家长们商量商量，一要渡荒，二要让学生们学习上少受些损失。这不是考虑不周——想少走两步，又被这河隔在这儿了，还得给你添麻烦……”“说的哪儿去了，孩子让校长操心也一年多了……这……”想说几句感激的话，觉得当着面讲也很难为情。王树鹏赶紧接过话茬儿，说：“是啊，再有一年就毕业了，也取得个文凭。到时候是考学，是参军，或参加地方工作，当教员，也能有个用得着的地方，可不能让他们半途而废……”王树鹏竭力迎合着一般学生家长的心理，想唤起他们寄托在子女身上的希望。可是这个乡村里家家用得着的人，却另有自己的想法。“那倒是，不过咱庄稼人，也用不着什么文凭不文凭的，认识几个字能看个文书、借贴的就行了，还得凭个手艺。”
　　三句话不离本行。看样子要让孩子跟着他学瓦匠活了。停了一下，他又解释道：“咱倒不是没打算让孩子念书，这眼下也真吃紧了，刚刚新打的还有去年的一点陈麦子一夺锅儿给抢走了，接着这场大水，房倒屋塌冲了一个磬净，这人吃的牲口喂的，不怕先生笑话，先得顾命啊……这也不是咱一家，这不是增申他们……”他向着增申问道：“你爹还让你念不的？”增申扭动了一下身子，笑了笑没答话。王树鹏一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况且还有两名学生家长也需要见一见，说：“这样吧，下午我到村里去，把几位家长都找上，咱们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念了书，还帮家里做了活儿。”兆明他爹说：“那敢情好了，这隔河动井真不方便。要不的，王先生到家里吃了饭再走。”王树鹏说：“三四里地几步道，回去了。下午再见。”告辞了学生、家长和明江，又返回学校了。
　　学校里，素环正向志明诉说着：“……老太太平常见了面嘴可甜呢。我见说这次跟你说的也很好。学生们说你一出门她就反嘴了。说，敢情哩。他们整天价吃着那公粮，旱涝保收。谁能伴得起他们，这年头还念书，喝西北风啊。你们几个谁愿去去吧，俺兰欣可陪伴不起……所以我去了，干脆连门也没叫开。小凤说，她们听出是我想给开去。她不让，老婆子可让人生气了。”
　　正说着，王校长回来了。志明说：“回来这么快，顺利吧？”王树鹏笑了笑说：“走到半路上就碰回来了……”志明说：“没过去河？”“河没让过去，人也没让过去。”王树鹏很有风趣的回答道。把遇到的情况和邸兆明他爹的话，扼要的说了一遍。最后说：“下午绕到桥上走，让它河挡不住，人也挡不住。”说得那么恳切，那么坚定，使志明感觉到大有破釜沉舟的气势，自己也受到了鼓励。
　　王树鹏进屋去了，志明和素环说：“下午我还到兰欣家去，你和顺霞可继续做明芳她娘的工作，已经好做了，她主要是要念书就得上学校，像个念书的样子，要做活就各顾各的踏踏实实的做。对一伙闺女凑在一起怕两耽误。”素环说：“是那么回子事儿。她娘说，十六七的闺女们圈在一起念书不像念书，做活不像做活，叽叽咯咯，东家长西家短，还能有个好儿？看来咱是得先做出个样子来，不怕先成一个小组，能做到既识了字，还不耽误纺线那就好办了。”志明点了点头，说：“那你们就抓紧去做吧。”
　　吃过午饭，志明第二次去了兰欣家。快到门口的时候，一看兰欣她娘端了个簸箕出来了，扭头把门上了锁，闯闯的冲着志明紧走。志明大老远就问：“干什么去婶子？”“哟，小明子呀。我去砸底子糁子。”“怎么你一个人，兰欣不帮你去推？”“整天不在家，可上哪儿找去？”这明明是说瞎话，这个日月，谁家那么大闺女能整天没事往外跑。志明向她家院里瞥了一眼，就那么一瞬间，隔过那矮矮的小墙头，，透过没糊的窗子清清楚楚的看见兰欣和另一个女孩子把头向一边一闪，志明感到这老太太是没法回避他了，他赶紧追上一步，看了看，老太太端的簸箕里总共不到半升小麦，这明明是摆了个样子，要把他拒之门外了。
　　志明说：“大婶，你一个人可推不动那大碾子，我帮你推去。”老太太忙说：“可劳驾不起，你们工作忙，一会儿兰欣能来……”她以为志明说句俏话呢，哪知道他真跟着她来到碾子上，推也推不走，撵也撵不走，老太太只得让帮着推了。碾子开始一转动，志明就说：“大婶，上午咱们说的那事，和大叔说了吗？”“哎呀，大侄子，你可真积极，这不是我糁子还没推，用什么做饭，不做饭，你大叔又回来干什么，没见他的面我可跟谁说呢？”弄得志明只想偷着笑，怨不得素环说她嘴甜，能说，净念歪理，原来果然如此。硬弄着个不合逻辑的谬论还推理哩。志明说：“听大婶这么一说，大叔还真得会掐算，要不然可不易赶上饭。大叔还真攥在大婶手里，你要不想让他回来，总也不做饭就行。是吧？那兰欣念书这么点小事还用和他商量？”这一翻腾，真把老太太给弄糊涂了。“哟，可别跟俺这庄稼老婆子讲那深沉的，你大叔不进家咱可高低做不了主，这是真的。”老太太也抓住了要害，她心里话“说一千道一万我不吐口，你没法办。”志明说：“那大叔什么时候回来呢？”“我不是说了吗？”志明说：“啊，还是你做熟饭了。”“嗯。”志明开玩笑地说：“好吧，看着你们家烟囱冒过了烟的时候，我再去等……”老太太往一起打扫糁子，一听志明的话笑开了，说：“小明子，你可真盯上俺们家了……赶你大叔来了我一定跟他说一声。”端起簸箕就走了。可是她没有直接回家，她串门去了。她不能把志明引向家里去呀。
　　太阳快压山的时候，家家烟囱冒起炊烟了，志明第三次去了兰欣家。这下全家几口人——兰欣的爹、娘、小弟弟和兰欣，正好都在家。他在门口一出现，就听见屋里热情地招呼道：“啊哟，可赶里个巧，快进屋，小明子。”老太太忙从那灶火坑里站起来往屋里让。兰欣她爹就紧擦抹那迎门的桌、椅，迎着志明坐下。老太太赶紧抢先说：“我和你大叔说好了，人家他说嘛，志明可不是那张狂的人，办事有根着呢，百家门的事，也不是光咱兰欣一个，怎么安排咱就怎么办……啊哟，我说你可不早点放个响屁，让人一趟一趟的跑，可难为那孩子了。”她说的圆圆切切，把责任推了个干干净净，其实兰欣她爹，还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哩，他根本不知身怎么，他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子事。老太太一见兰欣她爹瞪着傻眼看着她，不知所措的样子，怕漏了馅，就赶紧解释道：“不就是为兰欣上学吗？志明的意见是还要接着念，我说正需要她纺斗线子哩遇到了这么个年头，糠菜都吃不上溜了，哪有工夫念书，说的等你回来商量商量。”这一说大家就都明白了。兰欣她爹说：“这事好办……志明就做主儿了，还跟我商量什么。”一句话揭了她的老底。志明顺水推舟地说：“女孩子们的事儿，大婶同意了就没说的了。”兰欣她娘说：“常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咱可不敢硬越权欺祖当这个家，你叔只要没意见，咱还能说什么呢。”
　　志明弄清了这事情的原委，感到光靠人情面子是不巩固的，还是把学校的想法详细交代一下才好，他说：“……大叔，大婶，咱有些话需要说一下，发水前兰欣上学，是大婶大叔乐意的，发水后情况变了，产生思想变化，也不是一家，这是个实际问题。可是咱办学校是为人民服务，就得按照变化了的形势改进办法，不能光那么老一套了，咱这次叫做送教上门儿。”他把学校的安排说了一遍，最后说：“咱们商量好时间，每天来人教她们几个字，或是学习一课书，纺线子不耽误，有空就学字，你们看不是很好吗！”老太太一听有点茫然失措的样子，忙说：“怎么，不上学堂去，也能学字儿？”志明说：“不去啦！”老太太拍着巴掌说：“哎呀，大侄子，你早说呀，那赶情好！”志明问兰欣：“行不行，兰欣？”“我反正得念书，就是我娘顽固。”兰欣把小嘴撅得高高地嘟囔道。“我撕你那嘴，你娘顽固，顽固，推前撒后不愿干活儿，喝西北风呀！”老太太故意生气似的，大声喝斥道。“别着急，大婶儿……你们在这儿纺线子的有几人呀？兰欣。”志明要缓和下这紧张的气氛。等了一会儿，兰欣才说：“四个。”“都是谁呀？”“只小凤我们两个上学了，文娟她们没上学。”志明说：“那这样吧！明天你们刘老师来了再安排，可以把那两个没上学的也动员一下，让她们跟你们一起学。”说着站了起来，告辞着走了出来。老太太送出了大门，又走了一截子，看着志明走出大老远了她还喊着：“有空勤来！”
　　志明回到学校，正好又碰上校长从北白滩回来了，忙问：“老师怎么样？”王树鹏说：“跑了两趟，开了一个会，方法是接受了，效果究竟怎样还得下点功夫哩。”志明会意的点了点头，感到实际工作任务是很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