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开棺验尸
作品名称:法官笔记(小说) 作者:清闲若水 发布时间:2018-02-03 18:03:18 字数:3131
四月初,南方已经春暖花开,桃李芬芳,莺歌燕舞了,北方还时有飘雪,清晨小风一吹,还冷飕飕的,但地表面开始融化,小草已露尖尖荷,原野褐黄色渐退,绿色一天浓似一天。赵院长批准开棺验尸,必须尽快及时,防止已经下葬三个月的尸体腐烂,影响勘验效果。
古今中外,开棺验尸都是司法界惊天动地的大事,是中极法院成立以来头一次,同时牵动了公检法三级关领导的神经。如果验尸结果和起诉书认定无异,证明公、检工作无失误,嘴上不说,领导心里也洋洋得意,甚至会给侦查员、法医、检察员表扬。而法院这头主张开棺验尸的审判长会成为无事找事的笑柄,院长脸上也无光彩。一句话,风险不小。但涉及案件的公平公正,既然阅卷对起诉意见书认定事实产生强烈疑问,为查清死亡原因和真正杀人凶手,就必须开棺验尸,让事实说话,才能判罚得当,公平公正执法。这需要敢担当的勇气。有的同事真心实意用“两个人都是狱霸,何苦呢”劝我,但此案涉及死刑,人命关天,思前虑后,改则违心,决心承担失败的责任。
因伤害罪判处四年有期徒刑的在押犯于X,还有四天出狱,提前把平时舍不得穿的旅游鞋洗了洗,在监舍窗台晾晒,准备出狱时穿上,不给老婆孩子亲属留下劳改的狼狈相。同监犯人姜明、周俊上前索要,说他出狱可再买,给他们留下作纪念。于某因家庭困难,况且妻子在他入狱后送来,有特殊意义而拒绝。姜、周二人强抢,引起殴斗。姜持刀猛击于头部,至头顶18厘米锐器伤,颅骨塌陷,满脸血迹,起诉书依据法医鉴定,刀伤是致死主要原因。周持棍,伤及耳后,致青肿,是伤害第二被告。于某经医院抢救无效,三天后死亡。其妻接他出狱,却看到一具死尸,嚎啕大哭,致嗓音嘶哑,其情之切,其声之悲,在场女警,无不落泪。起诉书要求从严惩办凶手。
凡是可判死刑的案件,审判员格外仔细阅卷。除非特殊情况要求,法官一般不到现场,但阅卷时应当想象到现场情况,即必须做到案件主要情节像电影一样展现在面前。我反复阅卷,反复推敲,如果是姜明刀砍颅骨下陷致脑实质损伤是死亡原因,应有脑实质溢出,但没有。而且不能四天后才死。我的目光集中在耳后那块青紫伤上。既然我否定刀砍致死,那么死亡原因就在这块伤上。
人难得糊涂,就怕不糊涂。想到了再装糊涂,是对信念的亵渎,人格的背叛。我向赵院长提出后,他毫不犹豫同意。我说有风险,一旦判断错误……赵院长打断话后说:“错了也没关系,原因搞清了,成为铁案不更好吗?这不有我吗?“
办成铁案,是执法的精髓,审判工作的最高原则,我终生不忘,也是我一直崇拜像赵宝音院长那样的共产党员的因由。
我和小汪赶到劳改支队时,医院外科主任(兼法医)巴根那医生和保安沼检察分院夏检察长、白支队长已经集合在一起。开棺验尸是劳改支队多少年没有的事,又是对劳改监狱侦察工作的检验,所以受到极大重视。内蒙古劳改局东部劳改分局也派员参加。
我把中级法院决定开棺的理由和要求作了说明。夏检察长首先表示同意。他已到了退休年龄,气管不好,瘦瘦的,是抱病来的。他对工作极端负责任,不允许案件有任何纰漏。白支队长积极表态支持,立即布置抽调犯人,在我见证下,刨坟开墓,巴根那法医寻找暖屋缓尸。巴法医说,冻尸需三天才能解冻。白支队长说:“平时忙得够呛,你们正好休息三天,放松放松。我找人陪你们刨冰抓鱼。松花江敖花鱼香着呢。”
我们都老相识了。夏检察长是从盟检察分院调来的,在乌兰浩特市就有业务往来。白支队长更没说的,前年秋天我来开庭,住招待所,半夜小解,见白支队长穿大衣孤零零站在大厅,面色沮丧。我问:“出大事了?”他说:“六大队刘大队长开枪把老百姓脑浆子打出来了,巴大夫正抢救呢。”“怎么回事?”我急促地问。
“成群老百姓半夜里抢稻子,用专制的小铡刀铡捆好的稻穗,年年损失不小,打更看地的劳改犯不敢管。刘队长听到报告,召集警察赶去制止。漆黑的夜,道路不平,看不清谁是谁,他冲天开了一枪,意思把老乡吓跑就得啦,不知怎么地把老百姓脑浆子打出来啦。“
“没大事,老百姓强抢也犯法,刘大队长是保卫国家财产职务行为。要紧的是把老百姓救活。人命关天,死了,就不好办了。”我劝告说。
第二天早晨我还没起床,白支队长敲门把我叫醒,说:“巴根那大夫真神,把人救活了。”
这时我才知道,刘队长冲天开枪,子弹落下来,正好落在低头铡稻穗的农民后脑勺偏左部位,子弹从左前额出来,白花花脑浆都带出来了。巴大夫施行了五个小时手术,累昏倒在手术室。几年后我见到巴大夫,询问脑浆子出来还能救活?他说,多亏子弹擦着左边颅骨穿过,脑实质没大损坏,是不幸中之大幸。那农民还结了婚,生一个胖小子呢。他又说:“刘大队长调走了,走时告诉我,见到你一定代他感谢,要不是你坚持是意外事故,而不是过失杀人,他就惨了。”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告诉巴大夫,这是我第二次看到祸从天降了。在农村当特派员时,一颗天上掉下来的子弹,把蹲着吃饭的社员屁股上下穿了个洞,枪声也没听到。那社员觉得屁股疼了一下,还站起来回头骂:谁他妈踢我屁股?没人应声。一个细心社员看他裤子出血,说出血啦,那社员腿一软,坐在地上站不起来了,急忙送医院治疗。原来部队在三公里外打靶,中间隔着四个山头的跳弹闯的祸。
“真的?那么远对人还有危害?”
“子弹打在石头平面上,下面磨平了,像机翼,开始随山坡气流做不规则运动,一旦没有山头或没了力量,就会落下来,有加速度,打着谁谁倒霉,所以完全是意外事件。这次也一个道理。”
他同意我的解释,成了互相佩服的好朋友。
等待尸体化冻的三天,是一生中最清闲自在的三天。有赵院长那句话,我心情平静不少。可惜我不会喝酒,也没吃到敖花鱼,但吃到了松花江的大鲫鱼,味道美着呢。
解剖开始了,大家一律白衣白帽,围着尸体,严肃得很。白大夫手持手术刀,切开前额发际头皮,双手用力一揭,露出颅骨,有点恐怖。小汪有些害怕,躲到外面了。只见死者顶部有18厘米长塌陷,右耳后皮肤发青对应处,颅骨粉碎骨折。巴大夫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他用线锯把颅骨打开,露出脑子,右耳后颅骨骨折处明显一块血肿。颅顶骨下板光滑,没有下陷。巴大夫重新作出了钝器击打左耳后边颅骨最簿弱处,致颅骨粉碎性骨折,骨片伤及血管,导致渗漏,形成硬膜外血肿,压迫呼吸神经致麻痹而死亡的鉴定。然后看着我说:你赢了……
这是朋友间由衷的善意表扬,但我没有丝毫兴奋。我为死者于某悲哀。他还有四天刑满释放,洗了衣服,刷了鞋,准备和妻儿团圆,因拒绝姜、周二犯索要一双旅游鞋,被殴斗打死,实在可悲可怜。他五岁独生儿子还等着他呢。而我只不过把打死他的真凶找了出来,把罪行轻重换了个个儿——死刑变无期,无期变死刑而已。
开庭审判那天,出现了令人诧异一幕:两犯都说于某是自己打死的,要求判自己死刑。我震惊了,开始怀疑用严打重判震慑犯罪,维护社会治安的作用。
人不惧死,奈何以死而惧之?这句话对好人适用,对坏人同样适用。这两个被告都是根据严打政策,注销城市户口转监来的。他们说犯了罪,受到了惩罚,经过劳动改造自新,凭什么刑满不让回到父母身边,注销城市户口?原来法律规定和判决没这一条呀?他们感到绝望,觉得活着没意思,死了倒也安静,所以争着要求判死刑。
我很吃惊,心想,只有依法治国,有良好的稳定的法律,人们才相信法律,遵守法律,减少犯罪。如果法律时轻时重,时改时动,谁还相信法律的严肃性、至高无上性,而遵守法律?长期下去,后患无穷,恶性案件还会发生。
同事们听到开棺验尸经过和结果,以及我受贿风波平息,对我们说了不少溢美之词,心里感到非常轻松。但轻松心情没保持多久,保安沼监狱发生了六个被撤销城市户口的天津犯人夜间乱刀剁死哈尔滨犯人,尸体面目全非,惨不忍睹。继而发生四个犯人,杀死另外四个同监犯人、三个警察惊动公安部的特大刑事案件。其中还有一个警察是我好友呢。我急忙赶到监狱,和好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