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品名称:院里院外 作者:赵兴华 发布时间:2018-01-25 09:57:48 字数:3872
饭后,杜文泉送母亲回周家大院,陈燕春跟孟主任去军管会办手续。孟主任是个急脾气,既然决定陈燕春到军管会工作,就不必耽搁,要快刀斩乱麻,尽快促成杜文泉和陈燕春的婚事。孟主任觉得,于公于私,都应该让陈燕春到军管会工作。北平是大城市,军管会的任务繁重,需要文化人;陈燕春是革命烈士的后代,理应有个好差事,留在自己身边,他也能给予照顾。更何况陈燕春是自己爱将的心仪之人,他必须让他们成双成对。
到了军管会,孟主任给陈燕春倒了杯水,陈燕春赶忙接了过来。
孟主任望着陈燕春:“燕春,我都清楚了,如果你知道杜文泉活着,是不会答应嫁给周广源的。”
陈燕春停了片刻:“也许吧。”
孟主任又说:“现在杜文泉活着回来了,你是不是该重新做一下选择了?”
陈燕春没有马上回答。孟主任接着又说:“其实,我觉着还是杜文泉更适合你,周广源嘛,毕竟是个资本家少爷,你的父母要是活着,也不会让你嫁给周广源的。”
陈燕春点了点头:“也许是吧。”
孟主任:“杜文泉是个好苗子,政治觉悟高,为人正派,作战勇敢,是我重点培养的人才。你要是嫁给他,对他、对你今后的发展,都……”
陈燕春打断孟主任:“孟叔,您别说了,我现在心里乱极了。周广源也是个好青年,他要求进步,心地善良,博学多才,而且对我很专一,我实在没有退婚的理由啊。他们两个我谁都不忍心伤害,我太难了。”
孟主任:“我理解,理解。毕竟这么多年了,我也看得出周广源在乎你,不然的话,他也不会面对枪口毫无惧色。可是你想过没有,虽然我暂时把杜文泉的火气压了下去,可我不能天天看着他啊,只要你和周广源不解除婚约,迟早会出大事的。唉,他那个狗怂脾气,一旦脾气上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抗战结束那阵子,我们在山西接受小鬼子投降,有几个小鬼子拒绝投降,还对我们打黑枪,杜文泉手下的一个小战士牺牲了。结果,那几个小鬼子被俘后,当天夜里就都被杜文泉打残废了,为此,他还被记了大过处分。四八年在东北战场,战斗十分惨烈,他们班只剩下他和一名战士,他杀红了眼,端着机枪冲进敌人阵地,见人就打,有的举起手来投降,他也不管不顾了,结果又一次受了处分。要不是那两次处分,他早就是连长或营长了。”
陈燕春听得入了神,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孟主任走过去接电话,陈燕春则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上初中和高中的那几年,杜文泉为了保护她,没少跟人家干仗,即便是日本浪人、地痞流氓,他也全然不惧,照样打得人家满地找牙。只要杜文泉在身边,她就一百个放心;她喜欢吃时鲜水果,即便跑遍北平城,杜文泉也要踅摸来;家里做了好吃的,杜文泉总会带一些给陈燕春,陈燕春也去过杜家,帮杜文泉做家务,杜母也很喜欢陈燕春,觉得她懂事,要是杜文泉能娶这么个媳妇,真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杜文泉心里有陈燕春,陈燕春心里也有杜文泉,只是都没有说出口罢了。当年在乱坟岗子找到杜文泉的血衣,陈燕春不顾周广源等人在场,抱着血衣哭成了泪人儿。
那天下着小雨,乱坟岗子枯树鸦鸣,秃鹫盘旋,不时有野狗出现。众人都感到阴森恐怖,陈燕春却顾不上这些,用手刨坑,将杜文泉的血衣埋了,直到天黑才离开。回到周家大院,得知杜父也撒手人寰,陈燕春便跪倒在杜母面前,哭着说:“杜婶儿,打今儿个起,我就是您的亲闺女,我给您养老送终。”杜母流着泪把她搂在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孟主任挂上电话,对陈燕春说:“警卫员来的电话,说学校那边已经同意了,你明天就可以到学校办手续。”
陈燕春:“这么快?”
孟主任笑道:“我这个区军管会主任还是有点儿分量的。”
陈燕春:“孟叔,退婚的事先缓一缓好吗?我得跟广源好好谈一次,文泉那里就靠您了。”
孟主任:“放心吧,我有办法稳住他。不过,你得尽快找周广源谈,这事可不能拖着,夜长梦多啊!”
陈燕春点点头:“我知道。”
戏园子开锣了,作为名角儿,兰晓竹出场还得一会儿。
周广源坐在楼上包厢,要了壶茶,一个果盘、一盘瓜子。周广源磕着瓜子招呼跑堂的:“给兰晓竹递个话儿,就说我来了。”说着,塞给跑堂的一块大洋。
跑堂的把大洋放在嘴边吹了下,然后又移至耳边很享受地听着:“多谢周少爷关照,我这就给您传话儿去。”说完,快步去了后台。
兰晓竹正在后台化妆。兰晓竹不愧是名角儿,脸盘、身段、气韵,都无可挑剔,看上去也就二十上下,正是风华正茂之时。据说,她不满十三岁一炮走红,正如白居易的《琵琶行》所描述的琵琶女:“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就连周广源这样傲气的人,听了一次她的大鼓,就迷上了,隔三差五过来捧场,没少在这里扔银子。所以这里的老板、跑堂的和那些常客,都知道周广源。兰晓竹从不陪客人吃饭喝茶,唯独对周广源例外,因为周广源不仅风流倜傥,而且诙谐幽默,最重要的是周广源对她很尊重,从不说过分的话。二人相敬如宾,君子之交淡如水。兰晓竹也经常让周广源帮她修改润色唱词,她对周广源的回报仅仅是,周少爷消费的单子记她账下。
跑堂的来到兰晓竹身侧,悄声说:“兰老板,周少爷来了。”
兰晓竹露出笑容:“是吗?他可有日子没来了,我算计着他大婚的日子应该快到了,该不是给我送请帖来了吧?”
跑堂的一撇嘴:“哟,他没说,您说是,大概就是了。”
兰晓竹抹着口红:“告诉他,我的戏唱完了他先别走,我有事儿找他。”
跑堂的点头哈腰:“遵命!”
据说,两年前兰晓竹曾经有过一段男女之情。她喜欢一个说山东快书的,后来那个人经不住金钱的诱惑,跟一个阔太太上了床,还被逼与兰晓竹断了来往。兰晓竹着实伤心了一阵子,后来遇到了周广源。周广源很会开导人,很快就让兰晓竹振作起来。从此两人就成了知己,无话不谈了。兰晓竹之所以破例跟周广源来往,也因为她知道周广源爱着陈燕春。周广源不仅常带着陈燕春来听戏,两人还请兰晓竹吃过全聚德。
除了兰晓竹,周广源对别的角儿不感兴趣,所以,在等兰晓竹的时候,便分了神,自然又去想陈燕春了。
那是北平解放前夕,周老爷在国民党特务的胁迫下,准备举家迁往台湾,周广源不愿跟着走,把陈燕春约到了护城河边。周广源对陈燕春说,只要陈燕春答应与他白头到老,他就想办法留下来。陈燕春犹豫了片刻,答应了周广源。她之所以答应周广源,除了周广源对她的百般呵护,还因为这些年周广源心甘情愿地跟他一起照顾杜母。
坦率地讲,陈燕春和周广源在一起是很开心的,周广源不仅风趣幽默,知识渊博,而且很会讲故事。陈燕春以前不答应,一是心里忘不了杜文泉,二是顾忌韩玉萍,周韩两家毕竟有婚约,陈燕春不忍心伤害韩玉萍。周广源很坦率地告诉陈燕春,他一直把韩玉萍当妹妹,绝没有半点男女之情。陈燕春相信周广源,因为周广源一直回避韩玉萍,他始终不承认这个婚约,周老爷一直骂他不孝。
三年前的一天晚上,周水把周广源叫进书房,一脸严肃地说:“广源,你已经过了二十,现在时局很乱,还是早点儿把婚事办了为妥。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早成家早立业,只要你成了家,咱家的买卖就由你打理,我和你母亲已经选了个好日子,你……”
周广源打断父亲:“爸,我和玉萍不合适,这门亲事还是退……”
周水提高嗓门:“住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双方父母定下的亲事,怎么能够反悔?再者说了,韩家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比咱周家差,玉萍更是我和你母亲看着长大的,你能娶玉萍那是你的福气,你要是敢耍幺蛾子,看我咋收拾你!”
周广源也提高了嗓音:“爸,这是我的婚姻大事,您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意愿?”
周水气得拍着桌子:“混账东西!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敢说半个‘不’字,我就打断你的腿!”
广源道:“爸,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娶玉萍。强扭的瓜不甜,要是娶了她,就等于害了她,您就甭逼我啦。”
这时,台上兰晓竹唱的京韵大鼓《大西厢》已经谢幕。周广源终止了回忆,起身迎接款款而来的兰晓竹。
周广源指了指旁边的空座:“累了吧?请坐。”
兰晓竹脸庞清瘦,身材匀称,虽身为戏子,却没有半点妖媚之气,反而多了几分冷艳。
“你可有日子没来了。”兰晓竹在空位子落座。
“唉,这不是筹备婚事呢吗,忙了个不亦乐乎。”周广源苦笑了一下,随后坐下。
“是不是给我送喜帖子来啦?”兰晓竹大方地笑着问。
“还喜帖子呢,今儿个我差点没吃了‘黑枣’。”周广源哭丧着脸。
兰晓竹惊讶地望着周广源,周广源喝了口茶,继续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杜文泉吗?”
兰晓竹点点头:“你跟我说过有一百遍了,咋不记得?”
周广源:“我简直是在做梦,他回来了,而且还是做了解放军的军官。头晌午,他拿枪顶着我的脑袋,非要我把燕春还给他。”
兰晓竹惊得瞪圆了细长的眼睛:“他没死呀?!”
周广源:“我真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兰晓竹:“的确是有喜有悲啊!”
周广源:“我太了解他了,恐怕我跟燕春的喜事……”
兰晓竹:“是啊,你跟我说过,以前燕春更喜欢他一些。”
周广源:“还有麻烦的事儿呢,我那个玉萍傻妹子,一听说我要娶燕春,居然跑到了西山尼姑庵,要不是我们及时赶过去,头晌午就出家了。”
兰晓竹:“我早就跟你说过,你那个‘林妹妹’韩玉萍,不会让你顺利完婚的,瞅瞅,应验了吧?”
周广源:“晓竹,我真是焦头烂额了,你说我该咋办?”
兰晓竹停了片刻:“要我说啊,这就是命。照眼下的情形看,你只能放弃陈燕春,娶韩玉萍了。”
周广源急了:“不行,我喜欢的是陈燕春,我决不放弃。”
兰晓竹:“我的周大少爷,还是认命吧。你能拗得过老天爷?老天爷不让杜文泉死,就是要成全你和韩玉萍。”
周广源:“我娶玉萍,却整天想着燕春,那才作孽呢!晓竹,你最了解我的心思,快帮我想想主意,我怎么着才能……”
兰晓竹:“广源,我真的想不出来,恐怕也没人帮你想得出来。”
周广源又端起茶杯,茶杯里没有了茶水,兰晓竹给他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