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悻悻然回到酒店，这一路上我就抽了三根烟，主要是去的时候心情很好，可回来的时候却因为那家超市的老板那副可憎的、瞧不起我的嘴脸，非常之生气。生气便要多抽，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
　　我也不晓得何以气性这么大，可能除了那个老板之外，还有保险公司那繁多的学习课程吧。
　　我来到三楼教室一看，敢情门也锁了，灯也灭了，人也散了。
　　“散了好，散了好，其实早就该散了。”我一边嘟嘟囔囔地嚼着舌头，一边兴致悠然地爬楼梯上到六楼，连电梯都懒得坐了。这么长的路，我都走回来了，还坐什么电梯呀。既然徒步，那就干脆徒步到底，脚底磨穿，可这一天祸祸得了。
　　回到房间，我看到姨夫正在玩弄手机，他的举动，也算是这个时代的缩影了。
　　“你干什么去了？”姨夫扭头看了看我，迫切地问。
　　“我能干啥去呀，当然是去超市买东西了。”说着，我便将手上拎着的塑料袋放到床头小柜上。
　　“去超市？这附近有超市吗？我怎么没看到。”
　　“哎哟我去，别提了，这附近上哪儿弄超市去呀，连个人影都没有，谁要是干超市，还不得把命赔进去呀。”
　　“那你跑哪儿去了？”
　　“妈呀，来回光溜达就溜达将近一个小时，还他妈惹一肚子气。”说着，我打开那瓶已经喝下快一半的碳酸饮料，又喝了一口。我晓得姨夫是不喝饮料这类东西的，所以也就没给他买。
　　“烟鬼的世界呀，反正我是不懂。”姨夫幸灾乐祸地说。
　　我没有跟他聊我被当成小偷的事，没意义。但有些话我还是得说：“我说姨夫，我有时候还真挺佩服你的，你说你也会抽烟，打扑克的时候（我和姨夫经常在家附近打扑克，而且不是白玩，明白标价，动钱的）也抽，可平时为啥就不抽呢？都说抽烟上瘾，可这句话用在你身上还真就不合适呢。抽烟却没瘾，教教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姨夫登时坐了起来，把手机往床头一扔，对我说：“听你爸说，你对酒没瘾，是吧？”
　　“啊。”
　　“你会喝酒，却对酒没瘾。我呢，会抽烟，却对烟没瘾。其实呀，一个性质。”
　　“一个性质？”我不禁一愣。
　　“可不是咋地，就是一个性质。你要说为啥，我也说不清，我会抽烟，但我不好抽烟。就跟你会喝酒，但是不好喝酒是一个道理。”
　　“说的都是啥呀，跟没说一样。”我揶揄地说。
　　“道理说通了，就没什么味道了。”说完这话，姨夫复又躺下，却也不玩手机了，像是要睡觉。
　　我呢，看了看表，才八点半左右。这个时间我是睡不着觉的，而且我每天都有洗澡的习惯，得好好洗个热水澡，然后躺在床上抻抻腰、歇歇脚。这一天把我给忙叨的，坐了整整一下午，累得腰生疼，屁股生疼。晚上又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累得脚生疼，腿又生疼。哎，这日子过的，可是够遭罪的。
　　舒舒服服洗了个澡，裹着大大的浴巾出来，一股脑躺在床上，当后背接触到床的一瞬间，那感觉，真好。用任何华美的辞藻来渲染它、修饰它，都不过分。
　　由于灯光明亮，我双目圆睁，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寄希望于快要散架了的全身骨骼和筋脉能够尽快拼接、修复，直到再无一丁点疼痛、酸楚的感觉。
　　“能够在晚上平躺于床上，真他妈的舒服。”兴奋喜悦异常的我，情不自禁地道出了这句日常的、通俗的，显得鄙夷不堪的口头禅。
　　“不然的话，也不会有‘坐着不如倒着’的这句老话。”姨夫有气无力，喃喃地说。
　　“合着你还没睡呀？”我惊讶地问，但目光并没有挪动分毫，依旧注视着天花板，好像有什么寓意似的，可能我想要够着它吧。
　　“又是淋浴声，又是歌声，又是叫唤声的，我倒是想睡了，可你不让我睡呀。”
　　此刻，我不得不翻身瞅着他，他说的这几种声音明显是在针对我。“还不让说话了？”
　　“说，不仅可以说，还能继续唱呢，反正你没回来之前我都睡了一小会儿了。没事，不管你怎么嘚瑟，也影响不了我。”
　　“我不想说啥，更不想唱啥，没心情。”
　　我一边说着，一边从兜子里掏出随身携带的日记本，由侧卧改成趴姿，用水笔把今天值得记录的事情和心得写在上面。
　　写日记，也是我数年来始终保持的习惯。以前我用电脑写日记，结果有一次电脑出现了故障，整整半年的日记，全都没了，那把我给恨的哟，恨不得钻进电脑显示屏里把它们给救出来才安心。之后，再不敢过分相信科技了，便手写。
　　写完日记，也不去校对，便将日记本阖上，放回兜子里。我认为只有随心写下的才是真实真切的日记。靠审查，靠校雠，那不叫日记，那叫文章。
　　然后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发现快没电了，便忙翻兜子，可翻来翻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充电器。
　　“别是忘了带吧？”
　　想到这里，脑子不由得“嗡嗡”直响。刚刚经过热水冲刷的额头，竟觳觫地渗出汗来。没办法，谁让我在兜子里还真就没翻出充电器来呢。而作为这个时代的人，手机没电跟肚子里没饭，其性质是一样的。
　　“咋了？”姨夫问。
　　“还能咋地，没带充电器呗。我现在手机上只有不到百分之十的电量啦。”我愁苦不已地说。
　　“你那手机不是苹果的吧？”
　　“苹果？还香蕉呢，那玩意我可用不起，死贵死贵的。我这个人对手机没多大要求，能接听电话，能上网就行。”
　　“乌拉（臭白话的意思）什么玩意呢。我是想跟你说，你的手机要不是苹果的，我这有充电器，你能用。”
　　“妈呀，你早说呀，我还以为你想说其它什么呢。”
　　“其它个屁！也不知道你那对小眼睛是真瞎还是假瞎，我这充电器就搁桌子上放着呢，你没看着？”
　　我四下一瞧，敢情床头小柜之上还真有一个充电器，只是大半部分被我买东西的袋子给盖上了，只留出打火机那么长的尾巴。
　　我赶忙拿起充电器，给我的手机充电，并略表感谢地冲姨夫说：“谢啦啊。”
　　“少扯没用的。”
　　“诶，姨夫，我买零食了，你吃不？来，一袋毛磕（瓜子的意思），还有一个是威化饼干。”
　　要不怎么说，我是讲究人呢，感谢可不能只停留在口头上，得来点儿干货。
　　“毛磕还行，那个什么威化的……我说，大鹤啊，你小子都多胖了，还吃威化？还有，这种碳酸饮料，不是当姨夫的说你，彻底杜绝，坚决不喝！”
　　我撇了撇嘴，将嘴巴里的吐沫咽进嗓子眼里，头垂得很低，讪讪地说：“知道啦，下回的，下回一定再也不吃威化，不喝碳酸饮料了。我保证。”
　　“你可拉倒吧，你还能保证？虽然我没跟你爸妈谈过这个问题，但我不用找他们谈也知道，你小子应该没少跟他们俩保证，可保证的结果呢？就是现在这样。”
　　姨夫仍躺在床上，并没有蓦地而坐，拔地而起，对我劈头盖脸。但即便如此，他说的这段话进入了我的耳朵，从而导致我的心里也挺不是个滋味的。其实我心知肚明，姨夫说得并没有错，只是作为一个从小就是吃货的我，对于食品的侧重点，并非营养，只是味道，喜欢带有强烈性、刺激性的味道，比如甜，比如酸，比如辣，比如油腻。多少年了，这种怪异的观点和味觉体验，仍然没有丝毫改变。
　　我是否真的应该重视这个问题了？我可以肯定地回答，早就应该重视了。但是呢，又该如何重视？意志上的防御体系远远没有嘴巴上讲的那么坚固，一捅就破。甚至都不用捅，偶尔飘来一阵香气，我便会旧疾复发，重新依赖上那数日未曾咀嚼的味道。
　　或许这就是吃货的通病吧，想要控制，若非意志力极其强大，便需要彻底改变自身的环境。说白了，像我这样的，只要兜里没钱，好嘞，什么依赖，什么美食，能吃饱就不错了。
　　上述都是些我的想法。想法固然很好，不过呢，毕竟袋子里的零食还都在，姨夫的话在我饥渴难耐地打开零食包装的一瞬间，彻底化作了耳旁风。
　　我能看到姨夫正在不断地摇头，并注视着我，他将毛磕用门牙磕开，边吃边叹息：“你呀，还保证呢，保证啥呀。我看呀，这辈子就这样喽。”
　　我也没太在意姨夫对我的关心，对我的无奈，甚至对我的失望。我只管一边借助强大的WIFI信号，用手机兴致勃勃地看着某个欣赏的男主播讲着老旧的一款游戏——《魔兽争霸》的比赛视频。一边手拿威化，大肆咀嚼起来，吃得是腮帮溜鼓，残渣满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