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红心可对天

　　难得有一次休息三天的机会，德仁推开窑门，放进亮光，把枕头放在炕边，躺下来，细细地阅读《阿Q正传》。受伤的左手放在胸口，右手举起书本，让眼睛和书本保持七寸远的垂直距离。他是一个典型的书呆子，又是一个注重科学的人，他要用这样的方法保护视力，不让自己在毫无成绩的时候，变成近视眼。
　　他对鲁迅的小说情有独钟，特别是看幽默感极强的《阿Q正传》，时时忍俊不禁，发出会心的笑声。自然，阿Q的酸甜苦辣，人生的苦辣酸甜，往往使他感叹不已。德仁正在专心致志看书的时候，李干事悄悄地走进窑洞，屏息静气地站在一旁观望着，德仁竟然没有发现，仍然沉浸在小说的情节中。德仁看着，看着，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嘻嘻，呵呵……
　　李干事说话了：看什么书呀？这么有趣？
　　德仁惊醒过来：啊，李干事来了。我看的是《阿Q正传》。
　　德仁翻身要起来的时候，李干事按住了他：好了，你有伤，不必起来了。你躺在那儿，我坐在这儿，咱们谝谝闲传，不，咱们编编贤传，呵呵……
　　李干事说着，自个儿先笑了：这个李前进，还真有一些肚才……我说，张德仁，我当你们管教干事一年多了，你有什么意见，群众有什么意见，今天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实事求是地讲一讲，对我会有好处的。这可不是整风运动，你即使讲错了，我也不会抓辫子，戴帽子，打棍子。咳，我这个人又犯自由主义了，怎么对你议论起整风运动来了？
　　德仁望着李干事一脸诚恳的样子，也就诚恳地说：李干事，你最大的优点就是真诚，不管我们是右派分子，还是历史问题，或是社会流窜者，你都能真诚相待，你首先把我们当作一个人来看待，教育我们，关心我们，这就是最使我们感动的。
　　李干事也激动起来：张德仁，谢谢你的直言。可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最怕的就是感情用事，立场不稳，要是扣上一个敌我不分的帽子，那就麻烦了。在我们工作中流行着这样一句名言：对敌人的慈悲，就是对人民的犯罪。可是你们这些右派分子真的很难定性，是敌人还是人民？说是“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就是因为右派在整风运动中向党疯狂进攻，已经使人民内部矛盾激化成敌我矛盾。现在为了挽救你们，党采取宽大政策，把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促使右派从敌人向人民转化。那么在转化的过程中，敌人的成分占百分之几，人民的成分占百分之几呢？在你们解除劳教的时候，应该百分之百变成人民了吧。所以，我对你们的态度，也应该是从敌我矛盾向人民内部矛盾逐渐转化的吧？
　　当李干事讲着这些绕口的矛盾转化的时候，德仁确实无法搭话，他认为给自己定右派本身就存在很大的冤情，响应党的号召给党真诚地提意见，怎么就会变成敌人呢？真正的敌人难道会给党真诚地提意见吗？
　　李干事看德仁沉默不语，就说：张德仁，我是把你看成一个老成的人，和你推心置腹地交谈，你就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怎么反而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了呢？
　　谁知道听了李干事这番言语，德仁顿时脸色苍白，心跳加快，为了掩饰自己心情的变化，德仁便假装咳嗽起来，咳，咳，几声咳嗽之后，他仍然沉默不语……
　　李干事奇怪了：张德仁，你这是怎么了，我用一片真诚，难道换不来你的一点真诚？你给我坐起来说话。
　　德仁坐了起来，一脸委屈的：李干事，不是我不懂礼貌，是你不让我坐起来的嘛。
　　李干事说：好好好，我不怪你。我是希望你用一个真诚的心和我交谈。刚才你为什么脸色陡变，沉默不语。
　　德仁下了决心，豁出去了：好，李干事，我说，我说。说错了，你可别怪罪我。我们学校整风运动开展得迟，鉴于中央整风运动抓右派的教训，大家在鸣放会上都不愿意发言。于是书记紧急动员了，号召大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一再诚恳地表示，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甚至于说，自己知道的可以谈，道听途说的也可以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当天晚上，给每一个人都规定了任务，写不出五篇大字报不能睡觉。于是，办公室里，各个楼层的走廊里，院子的大字报张贴栏前，都拉了电灯，灯火通明，彻夜不息。我那时只有22岁，哪里考虑到中央反右的教训，一腔革命热情，如烈火熊熊燃烧，一晚上没有睡觉，写了十几张大字报……谁知道，一腔热血，却换来了一个右派帽子……这就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结果，这难道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吗？这难道是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吗？
　　李干事连连阻止：张德仁，别说了，别喊了，小心别人听见了，对咱们都不好。
　　李干事说着，跑到窑门外看了看，返身进来，闭了窑门：张德仁，谁让你说这些呢？谁让你叫屈喊冤呢？
　　德仁看李干事也是二十多岁，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又是这样和蔼可亲，便越发固执起来：不，我偏要说，有许多话窝在肚子里面，把人要憋闷死了。当时，许多被打成右派的人说：这不是引蛇出洞，搞阴谋诡计吗？《人民日报》发表社论，理直气壮地反驳道：不，我们不是搞阴谋，而是搞阳谋。谁知道，《光明日报》的编辑不理解这段话的真正含义，在转载《人民日报》社论时，竟然排错了：不，我们不是搞阴谋，而是搞阴谋。我想《光明日报》的编辑肯定会受到严肃处理的。
　　李干事惊讶了：什么？你说的这段话，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呢？咳，当时我刚从武警学校毕业，才分配到这儿工作，又急急忙忙办理婚事，哪里顾上研究这些呢？再说，咱的政治理论、文化水平都很有限，哪里懂得其中深奥的道理呢。
　　德仁说：李干事，我已经谈了群众对你的看法，也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不好？
　　好吧。
　　搞阴谋诡计不对，搞阳谋就对吗？
　　李干事为难地搔着头皮：咳，什么是“阳谋”？我从来就没有听过这个词嘛。
　　德仁说：阴谋诡计是在背后搞的，阳谋是在当面搞的。
　　李干事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当面搞阳谋，谁还会上当受骗呢？
　　德仁痛心的：上当的多了，我就是上当受骗的一个。
　　李干事说：好了，别说了，事情已经定性了，再说也没有用了。张德仁，难道你还想翻案不成？
　　不，不，我不是想翻案，我只是提一点疑问罢了。
　　行了，别狡辩了,提疑问还不是为翻案打基础。既来之，则安之，你还是安下心，扎下根，好好地在这儿劳动，好好地在这儿改造思想吧。我既然是主动地征求你的意见，我当然不会把你的这些看法，这些说法，汇报给上级来邀功的，何况你的这些说法还有一定的道理。我虽然政治理论水平不高，可是我坚持一个原则，永远向真理低头。我的父亲是一个正直的中学老师，他一再教育我要做一个好人，要学会辨认好人与坏人。凭着我与你一年多的交往，凭着你的表现，凭着我的直觉，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
　　德仁长长地吁了口气：李干事，谢谢你。不管怎么，我能把心里话吐露给你，也没有那么憋闷的慌了，希望你能够理解我的心情。
　　李干事坦率地说：张德仁，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俗话说，烈火炼真金，日久见人心，希望你能够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其实，你的事情，其他右派的事情，我也经常考虑着，冤情可能会有的，平反也有可能，但是必须耐心地等待。在这个漫长的等待中，绝对不能再出现新的错误了，那样就会前功尽弃，错上加错。
　　李干事的话让德仁思索了很久，在劳教期间，在以后几十年的时间里，他一直严格地要求自己，果然真的等到了平反的那一天，那已经是1979年5月1日了。
　　李干事要走了，他主动地伸出手来，德仁也激动地伸出手来，两只手就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管教者和被管教者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李干事笑笑：张德仁，你说你是真诚地给党提意见，可是人心隔肚皮，怎样证明你的赤胆忠心呢？
　　德仁激动起来：李干事，我刚才已经说了很多，现在，再吟诵我的一首诗来表白自己吧：
　　自幼立下凌云志，
　　学习马列求泉源。
　　世事沧桑谁作证？
　　一颗红心可对天。
　　朗读完诗句，德仁已经是珠泪涟涟了……李干事连忙说道：张德仁，别哭了，我替你作证，我替你作证还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