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画饼充饥(一)
作品名称:慈悲家 作者:晨致 发布时间:2018-01-15 15:24:10 字数:3225
那一年,可是个值得欢呼的日子,全国各地纷纷沉醉在庆祝社会被改造胜利的气氛中。接下来的任务,意义就更重大,全国开始出现“向科学进步”的新气象。在这种形势下,我思想立刻被这种新气象所吸引,全部精力都投入到那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变革洪流中,既然让我分管宗教事务,好吧,干脆就趁热打铁吧。
芜湖的寺庙我太了如指掌了,简直就像熟悉自己的胃口有多深浅一样。但是熟悉归熟悉,在解放前我都没没有进门拜过佛,只是殿堂门前看见有许多阔佬轿子来轿子去,看见有许多穷苦百姓肃立排队,看见那寺庙里飘散出许多烟雾,在琉璃瓦的敞亮下让人神乎其神。我读过鲁迅先生的小说《祝福》,总觉得那祥林嫂就是死在这种寺庙的殿门前。我分管统战工作的时候正是新年,深夜爆竹声连绵不断,天地圣众拥抱着无限“祝福”,我踏着团团飞扬起的雪花,路过殿门口,突然抬起头,心骤然地紧缩,深怕真的有个祥林嫂倒在那里,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极秘密似的深切切地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在办公室坐不住了,特别是痛心那种失魂落魄和食古不化行为。进寺庙起码有十个磕头是认为命运不佳的,神龛上摆满了供品和烛火。江心似有炬火明倒变成佛门常有炬火明了,如果任其愚昧的话,那我还共产那个什么主义呢?
我即可奔赴寺庙发动全体和尚讨论,谈谈我们这些寺庙究竟是帮了谁的忙?到我们寺庙里来食古不化的人,到底有多少工人农民图到了翻身解放,有多少资产阶级和政客官僚立地成佛!用不着讨论,这不过是一声战斗的号角吹响而已。每个和尚都很清楚,贫苦百姓修行一生到头来仍是挨饿受冻,地主老财捐个门槛不过是欺骗世人想逃避罪恶。旧中国,有多少穷人安于守本分,不能说不与这种麻醉人的佛学有关。阔佬们用剥削得来的钱建庙立寺,把人的命说成是天意安排,穷人的穷和富人的富都是神的旨意,用心之险恶,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跟后我又号召全体的和尚排排队,看看来进香拜佛的穷人多是什么人,事情很快就明朗化,每一个和尚都背得出一长串名单,在那长长的名单中没有一个是年轻人,而且都半是老太婆。奇怪是他们谁都认识毛妹子,都知道她的善哉和心诚。当然,每天来烧香的人并不全是老年人,偶尔也有些年轻人为了图个吉利平安前来磕头,并且,老一点的和尚对前来磕头拜佛的人都很有研究,他们能从衣着、举止、神情,特别是从磕头的自语中判断出来人的处境。
实行移风移俗改造中国的那段岁月,善男信女的心情并不全是心悦诚服,也不都想破除迷信,有些人从破除迷信中仿如见到了朝令夕政,纷纷到我们的寺庙里买善。他们带足了香火,盘龛频拜,哇哇苦念。待到闻足烟香时便忍耐不住了:“救度人出苦难的观音老母啊,未卜先知,乞请点明,这青一色的列宁装是否也要我们如此穿戴啊!”这话是一种隐喻,因为那时候我们这些女同志都穿着列宁装,把它作为共产主义战士的象征。讲到共产主义的美好,便是象列宁所说,无产阶级专政,统一的意志。“这青一色的列宁装是否也要我们如此穿戴啊!”当然是对共产主义不满,不学无术,醉生梦死是极其可悲的!
我把收集来的材料,再加上我对毛妹子她们的了解,从人间天堂到封建礼教,曲尽其妙地写了一份足有三万字的报告,提出了我对改造佛教寺院的意见,态度诚恳,旗帜鲜明,语言脍炙,材料踪迹去留清晰,简直是本可以当作历史材料看得的反善哉文献!
市委领导十分赏识我的报告,立即批准在广济寺试点,取得经验后再推向全市,引荐给全国。
我上山蹲点去大干了!
首先断绝神龛上的香火,断绝跪拜的蒲团。我对这种香火的印象太深了,闻到那让人晕转的香火便想起旧社会。我觉得这种香火会让人蒙昧,蒲团却让人唯唯喏喏,是某种梦幻和泡影的附和。超尘拔俗的时代早已过去,为何要留下这锁国的惰气?断绝!
寺院的“皆大欢喜”匾额也要换换,不能让工人农民异端邪说。要有新意,要有朝气,何必去把殿堂边变成那种寻死觅活的场地呢,凭革命换来的江山可以光彩夺目地照,只有执迷不悟的人才唯义气至上。换掉!罩上块大绒布,绣上四个金黄色大字“人民普庆”,让更多的劳动者有当家作主的意味。
殿堂的规矩也要改变。行脚乞食的僧人受苦最深,如今是当然的主人,再不能着粪扫衣守十二项苦行,寺庙里一律平等,享受一样待遇,法师、方丈同样也得劳动。一切和尚都得改过去习性,不必见人装腔作势,一味佛祖,闭眼同人得鱼忘鉴筌,睁眼摆出洞若观火,活像救世主。大家都是同志嘛,不能自鸣得意,或虚伪待人!朝见拜佛,自带供品可以放在指定的地方,做为寺院的伙食用品,节约国家开支嘛,既然愿意观赏巡视,不收门票也在情理之中!
以上的三项改革,全寺院的和尚无一反对,还觉得新奇,觉得有那么一点新时代的风味。可是当我触及到改革的实质,要对经纶进行革命时,就不那么简单了。
我认为最主要的是要对经纶进行改革,否则就等于零靠零。什么心经,阿弥陀经,华爱经,金刚经……那么微妙,谁听得懂?并且纯属胡诌,丧失人民的革命斗志!学文化,长知识,一笔一划认汉字,可以使人从文盲中跳出来,更好地理解社会主义革命的伟大意义。如果有人还想学得深点,我双手赞成,人的认识总是不断深化,愚昧从无知识开始,衷心来自于愚见,为了增加形象化教育,增进对共产主义的理解,增长些文化艺术的欣赏能力,我决定再增办科学技术讲座班,马列主义基本原理入门班,再搞个图书阅览室,音乐欣赏厅……够了吧,哪一个劳动者的家里天天能收听到这些“经纶”?
反对的轰鸣声纷至沓来了,而且都是老年和尚那里射出的。
摆供品的毛和尚轰鸣了。他说话有点酸不正经:“嗨哟,今个的名寺院竟变成俱乐部罗!匡主任,绕脖子干脆彻底变革吧,每人给两本小册子,让我们上巷子里照本宣科。”
我听了把面孔一拉:“同志,想不通可以反映,千万不要耍什么态度,这是革命工作,不是和游客吹牛皮!”我清楚他和有钱的阔佬们哈腰了几十年,说话油了头,所以特为关照了一下。
“没得说,没得说,我当仁不让干我的活就是了。”王和尚顺从了。
长老端出看法了:“匡主任,我的看法有可能不对路,只是有点想不通……啧,这种做法当然是不错了,可是否与贵党的信仰宗教自由政策有抵触?”他说起话来躲躲闪闪,因为他是寺院内的主持者,镇反的时候曾经受过审查。
“你的看法我也全盘想过,我们党允许信教的自由,也允许宣传无神论的自由。社会主义革命是改造人的革命,进行文化普及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业,劳动人民有了文化,有了知识,才能更好地建设社会主义,难道我们还能象旧社会那样,一直让人民愚昧无知下去吗?”
“善哉,善哉善哉。”长老立刻点头称是。
死不点头的是那几位有名气的法师,如果用现在的职称来评定的话,他们全是社科院的一级研究员。他们可以潜心钻研,著书立说;还可以到国外去讲学。可我那时并没有把这些宝贵的文化遗产记在心里,他们也可能没有把我这样的大学生放在眼里,特别是那个李家佛,好像我挖了他的心肝似的:
“这不是都成了教书识字了吗?”
“教书识字有什么不好吗?”
“教书识字学堂里去,干吗上寺院?”
“学堂只收七岁的儿童,那么多有文盲的劳动者怎么办?”
“那是政府的事,我管不着,可我要说,这儿是寺院,旅游观光的人都想着看看天下的名胜古迹,哼,芜湖的名胜古迹就是广济寺!”
“那要看是什么人游玩!”
“什么人都有,包括像你这样的主任在内!”
“我根本没时间,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觉得不够用哩!”
“那是你,别的人不一定都同你一样,他们都想慕名看一眼,长长见识。”
“见识,什么见识?不少人就是因为眼贪长见识,才误了正经事。”
“如果别人是来了解历史呢?”
“为什么上这来了解,不经之谈。整顿党风的教训还不足以醒人吗?少数人堕落颓废,就是从寺庙了解开始的,说不定那些违法乱纪的行动,就是在我们寺庙的地藏殿里干出来的了!”
“如果别人考察呢?”
“考察不必鬼使神差,转几个圈拍一些照片,回去批判的吸取,拿出有分量的革命材料,这就上报了事了。”
李家佛毛了:“匡主任,你说的全是官腔话,不管怎么说,学堂就是学堂,寺庙就是寺庙。请你把我调到学堂里去当教书匠吧,保证点头胜任!”